第六十四章經桓
“那不是上將軍經桓嗎?他怎麽在這站著?”
“還能是怎樣?又大敗了唄, 十六年前赫胥之敗丟了青州的大好局勢,陛下好不容易重新啟用他, 信誓旦旦保證拿下下許, 不曾想.……”
拿下倒是拿下了,但沒守住又有什麽意義?
沃西的九關防線不破,羽族就始終無法西進。
往南走青州的路線也不是不行, 但如今沃西與蒲阪重修舊好, 怕是青州打起來,沃西就會向東推進, 很容易變成兩線作戰。
經桓安靜的立在常儀殿外, 哪怕孤身一人, 且剛剛戰敗, 仍舊給人淵停嶽峙的感覺, 一點都不像敗軍之將。
也的確不像。
沃西的戰事都敗了三個月才想起回青都交代, 雖如此卻也沒人認為他完了。
戰敗後經桓一直在處理邊境的事宜,足足三個月都沒想起回青都一趟,羽王卻始終不曾生氣, 甚至都沒問過他在幹嘛, 在得知戰敗的軍報後也隻是沉默許久, 然後哦了聲, 著手安排傷亡者的撫恤, 然後……就沒然後了。
偏心偏得真是沒邊了。
很多人對此很難不心裏泛酸, 卻也沒輒, 最多故意感慨兩句,不敗軍神終究還是不能一直不敗,開始走下坡路。
除此之外想做什麽也是真的沒輒。
好聽點是沒落貴族出身, 難聽點就是草民出身的羽王推翻了第一王朝與元老院, 建立了第二王朝,經桓是最早跟著他平定亂局的人,也是羽族千年來最為戰功彪炳的軍神,也是羽王親口承認過的人生難得一知己的知己。
赫胥之戰前從無敗績。
哪怕是百年前打了個平手的鹿野之戰,經桓也差點就殺掉了人族至高統治者之一的巫女夷光,可惜,終究是差點,他自己也在那一戰中失去了一條手臂,自此開始學著用左手持劍,再也不能使用羽族引以為傲的弓。
鹿野之戰仿佛昭示著不敗戰神的輝煌落幕前奏,十幾年前迎來了最為慘烈的赫胥之戰。
赫胥之戰成就了人族的名將防風穆,也摧毀了羽族軍神的光芒。
羽王震怒,饒是差點氣瘋,恨不得提刀將經桓大卸八塊也仍控製住了自己,隻是將經桓所有爵位與職位一擼到底,逐出了朝堂。
不是沒人想過挑撥兩個人的關係,好取而代之,可惜,不管羽王重用了多少人,經桓始終都在。
在被逐出朝堂後還能回來的,經桓不是唯一一個,但被逐了兩次,每次都能回來的,他是唯一一個。
“兩次?”有近幾十年的官員不解。“十幾年前赫胥之戰後難道不是第一次被逐?”
“當然不是,第一次是鹿野之戰的數年後,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他與陛下吵了起來,吵著吵著便大打出手,最後.……他就被驅逐了。”
“那場架誰贏了?”
新晉官員紛紛好奇的望著前輩。
雖然經桓是戰神,但羽王也不是弱雞,羽族第二王朝是打下來的,不是繼承來的。
立國前羽王也是羽族數一數二的名將,能征善戰。
兩個人的武力都不弱,但因著是同一陣營,也就沒打過,無從知曉誰更厲害些。
“經桓贏了。”
羽王被按在地上暴捶。
眾人哦了聲。
被驅逐得不冤。
常儀殿的朝會結束時羽王終於讓人傳召在殿外等得都快睡著的經桓。
見到侍人,經桓終於鬆了口氣,再不來他可能就真的睡著了。
常儀殿也可以稱之為宮,分為三個部分,大室也是正殿是舉行朝會的地方,後室也是後殿則是羽王起居的地方,最後則是負責守衛宮廷的鳳凰衛駐紮的地方。
朝會已結束,故而經桓被直接帶到了後殿。
後殿有專門給羽王召見臣屬的書房,經桓被帶到了這間書房,進門時羽王正埋首堆積如山的案牘之中。
案牘勞形。
經桓在羽王的身上深刻體會了這四個字的含義。
想當年羽王可是羽族數一數二的美男子,身形挺拔,弓術出類拔萃,甚為吸引女性的目光,不知多少羽族少女以一睡羽王為榮。
羽王據說有一段時間都不敢單獨出門,生怕出門就被哪個女人給強了。
如今……不能說羽王肥胖了,羽族鮮有胖子,普遍看著身形高挑勻稱纖細,但肌肉鬆散的瘦和肌肉緊致的瘦還是有區別的,羽王曾經是後者,如今快變成前者了。
再這麽案牘勞形下去,哪天真變成了羽族中萬中無一的胖子也……可能性不高。
羽族不論男女,身高普遍在五尺三到六尺四之間,羽王屬於羽族中的高挑者,身高有六尺六,這樣的個頭,想胖也有難度。
這些年還想睡羽王的女子銳減,羽王再這麽鬆弛下去,想來要不了多久就沒人有女子願意睡他了。
羽王忽道:“雖不知你在想什麽,但直覺告訴我,你腦子裏沒在想什麽好事。”
經桓雙手置於身前,拇指交疊,雙手如羽翼,彎腰行了一禮:“吾王,我回來了。”
羽王擺了擺手。“你我之間沒必要如此。”
別人也就算了,經桓如此,他看得真的會很不太舒服,半是登上王位後,曾經的朋友都變成了臣子,親密不複往昔,經桓是最後一個還和他能交心的人,另一半則是太清楚經桓的本性,經桓若真是個循規蹈矩的守禮之人,當年就不會幫自己推翻第一王朝。
經桓聞言立刻隨便找了張茵席坐了下來。“沃西的戰事已經敗了,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
羽王道:“委屈桓了,你的名聲……”算是被他給毀了。
經桓擺了擺手。“這不重要,隻要能取得最終的勝利,不管付出什麽都是值得。”
羽王也了解經桓的為人,沒再煽情,對別人還行,對經桓玩煽情隻會讓他想吐,而以他們倆的關係,經桓大概率真的吐給他看,還是別找不自在了。
至於接下來要做什麽。
羽王讓人將宰輔海言喚來。
海言是羽王兩百年前任命的宰輔,前任因為和世家走得太近,妨礙羽王的政策推行被羽王趕回家養老了,海言由此成為新任宰輔。
隻看官方說法,海言是一位幸運的美人。
幸運,剛攢夠功績,宰輔倒台,在各方勢力的博弈中,立場最為中立的她幸運的被推上了宰輔的位置。
美人,海言形容昳麗,是青都數一數二的美女,愛慕者眾多,頗有羽王年輕時的風采,但比羽王好點的是,海言不需要顧忌太多,因而沒羽王年輕時那麽慘,被各路美女嫖。
經桓看官方說法,但從來都不信,他所處的位置也讓他沒法去信官方說法。
雖然沒證據,但經桓敢篤定,前任宰輔的倒台,海言怕是功不可沒。
海言來了後看到經桓,麵色仍舊淡然,沒有半點驚訝之色。
一王一宰輔各自端著酪漿聽經桓細細複盤了沃西的整場戰事。
沃西的戰事關係的不僅僅的一地戰役的得失,故而羽王與海言都必須對戰事的過程有著足夠的了解,好針對性的調整之後的計劃。
經桓也知道這兩位會問,因此在回來之前便將戰事所有的發展都給整理了,非常客觀的給兩人複盤。
聽完了經桓的複盤,君臣二人抱著木樽皆無言。
經桓冷笑。“覺得我演得不夠像?傷亡太小了,不能夠取信於人族?”
經桓瞧著木樽裏的酪漿,仿佛在欣賞一幅絕世的佳作,格外的專注。
海言無奈開口。“的確不夠,人族不會因為這一場戰事而相信羽族暫時無力西進。”
經桓沒理會海言,海言是羽王的心腹,她的很多態度基本可以代表羽王的態度,因而他非常幹脆的看向羽王。“風洲,你可知我當年為何追隨你?”
羽族的尊卑等級雖森嚴,但還沒森嚴到下位者不能喚上位者的名諱,故而羽王對於經桓直呼自己的名字毫無心理障礙。“我想光複羽族第一王朝鼎盛時的榮光,你也想,你我目的一致。”
羽王而非羽皇。
羽王始終以此提醒著自己也提醒著所有人,羽族衰敗了。
羽族曾經統治整個元洲,如今卻隻能龜縮元洲一角。
甘心嗎?
反正他是不甘的。
經桓道:“欲光複第一王朝鼎盛時榮光的,你並非唯一一個,當庶寧踏破雲夢城,羽族被迫放棄兗州東遷時,但凡還存有一絲血性的年輕羽族皆以奪回山河為誌。”
輝煌的王朝終將衰落,但衰落後的人如何能接受那巨大的心理落差?
當雲夢之城傾覆,當族群被迫東遷,那是何等的屈辱與苦難?
等級森嚴的第一王朝,出身卑微的羽王能崛起,能建立第二王朝,與第一王朝末期羽族年輕一代的心態有很大幹係。
暮年者能夠得過且過,年輕人卻不想。
羽族是元洲最長壽的物種,壽三千至四千年。
年輕人不願自己未來幾千年的生命如此庸碌苟且的消磨。
既然第一王朝不能讓他們滿意,那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羽王很出色,但正如經桓所言,他並非唯一的,甚至很長時間裏都不是最占優勢的。
經桓是被他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得昏頭轉向而答應下注給自己的,然多年後回首往事,羽王有些懷疑,當年究竟是誰忽悠了誰?
羽王道:“因為你當年被我說暈了。”
經桓回以白眼。“你還真信了呀?”
史冊與說書人說得再傳奇,當年之事的本質仍舊是兩隻戲精互飆演技。
羽王反問:“那是?”
“你是最有耐心的。”經桓回道。“你明明可以早幾百年稱王的,但你推遲了幾百年,為的就是想以不流血的方式改朝換代。我決定下注,總得先了解我能夠選擇的對像,你是唯一一個讓我迷惑的。經過我的觀察,你並非仁慈之人,甚至你的本性之殘酷更甚於白帝遜色。”
羽王瞬間無言,羞愧得避開了經桓的目光。
經桓歎道。“不論如何,我都希望吾王你記得當年的心境,不忘初心。即便君臨元洲,種族卻瀕危了,再偉大的輝煌亦不過曇花一現。”
經桓說完便告辭了,留下君臣二人。
海言看向羽王,發現羽王的目光已經轉到了身後掛著的帛畫上。
帛畫上畫著一位姿容絕豔的女子,沒有什麽威儀,仿佛一個尋常的氣質清華的美麗女子,給人一種學宮熟讀各種典籍的博學先生的感覺,除了容貌美得驚人,不遜於鮫人。
可那不是一個普通博覽群書的先生,那是白帝。
覆滅雲夢之城,逼迫羽族東遷讓出兗州的白帝。
也是俘虜了十數萬羽族,與羽族立約修建漓水水利工程,竣工後就釋放俘虜的白帝。
羽王是漓水竣工後被釋放的俘虜,這副帛畫是羽王歸國後親手所繪,在羽王的書房牆上掛了千年,日日以此鞭策自己雪恥。
結果……海言同情羽王也為羽族慶幸。
同情羽王,充滿動力的打拚了幾百年,還沒來得及報仇雪恥卻發現仇人已經老死了。
白帝是人族帝國唯一一個非純血人族的王,不純粹的血統帶給了她異於尋常人族的長壽,但這份長壽顯然和純血羽族的羽王沒法比。
羽王正值一生最朝氣的年紀時,白帝的生命便走到了盡頭。
慶幸的是,海言隻是看史書都能看出白帝是一個超級難對付的對手,這樣一個對手,死了挺好的,她若是活著,羽族第二王朝的崛起還會不會順利很難說。
羽王對著帛畫發了一會兒呆,很快重新開口。“一場戲不夠,便多演幾場吧,物資損耗多些無妨,傷亡盡量控製到最少。反正,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慢慢完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