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狐
北風卷地白草折, 狐雖生於北方,卻不曾見過如此景像, 她見到的素來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悲涼之景。
一場雪最大的時候能下幾天幾夜, 即便是龍伯人的大帳也很容易被壓垮。
一陣風吹來,雪都被吹上天空,仿佛又下了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雪, 雪裏偶爾還可能摻著血肉——動物被風吹上天是很尋常的事, 上天容易,落地卻難。
狐在帶著族人冬狩歸來時得知太昊氏派了一支使團來見自己時是懵的。幾乎是下意識的重新判斷了下如今的月份與氣候。
元洲有很多智慧物種, 雖然不少智慧物種為了方便, 都發明了新的曆法, 但所有的曆法都是以星曆為基礎。
為了方便而發明的曆法, 撐死用個千百年就得換了, 但星曆卻是不存在這種問題。
夜空的星辰並非一成不變, 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而這種變化以三萬多年為一輪,星曆便是基於此而出現的, 星相師根據星曆完全能推演出未來一萬年以及過去一萬年裏的星空是什麽模樣。
說是曆法, 倒不如說是一部天文巨著, 也是各族所有星相師都必學的東西。
古早的時候曾有人覺得星曆太扯淡了, 怎麽可能有如此誇張的曆法, 但尋找了大量的古代星圖記錄.……完美吻合。
這也引起了各族對星曆創造者的詫異, 元洲的智慧物種不存在有這能耐的, 但星曆的存在又證明者過去確實有人有這能耐。
星曆以孟冬為歲首,暮秋為歲末,象征神祇於荒蕪死寂中醒來。
根據星曆, 如今是四月, 在南方,如今是孟春了,但在北方,仍舊是冬季,天空時不時還會落點雪。
再考慮一下太昊國都金烏城與龍伯都城雪城的距離,這支使團怎麽也得去歲出發,至少一整個冬季都在路上。
冬季是萬物沉寂的季節,即便是為逐利而不要命的商賈也很少會在這個季節出遠門。
狐有點懷疑自己的族人是不是搞錯了什麽,那其實是馬賊吧,隻有不事生產的馬賊才可能在這個季節活躍——不活躍就沒吃的。
狐的弟弟葎表示,沒搞錯,這支使團有點特別,使團的正使是畫旬。
狐瞬懂。
正常人的確不會在冬季出遠門,但不包括畫旬。
龍伯沒少在冬季向南方的鄰居打秋風,畫旬做為西荒名將,近幾十年都負責著太昊氏的北方戰線,沒少在冬季和龍伯切磋,冬季的嚴寒對於畫旬及其麾下的墨雲騎並不難。
畫旬過去因為冬季閑得無聊跑到北方來打秋風回訪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隻是,出使?
確定沒聽錯?是出使而非打秋風?
葎一臉一言難盡。
的確是出使,不僅是使者,還是來討論和親的使者。
聞言便是狐也露出了錯愕之色。“和親?跟我們?”
葎點頭。
狐默了。
雖然元洲的智慧物種從有史以來至今狗腦子都給打出來了,但林子大了什麽奇葩都有,如此漫長的曆史中,智慧物種們也發現了一個問題:雖然智慧物種種類繁多,但似乎隻要是智慧物種就可以混血,隻是孕育後代的概率會比同類之間低很多。
龍伯與人族,自然也是可以孕育後代的,僅限於女龍伯與男性人族。
原因無它,雙方體型差距太大。
龍伯的平均身高在一丈,而人族.……平均身高不足五尺,貴族階層雖然普遍高一截,但和龍伯仍舊沒得比。
雖如此,但龍伯族的外形並不會給人粗蠻之感,不論男女,龍伯的外形都極為勻稱健美,除了海裏以鱗片光亮為美的龍族與鮫人,陸地上不論哪個種族欣賞龍伯都會稱讚龍伯一族外形的健美——並非花架子般隻有好看的健美,而是真正強大的健美。
大抵也是因此,哪怕龍伯與陸地各個族群的身高差距甚大,元洲各地仍舊存在著少量的龍伯混血。
隻是,元洲的混血種中,龍伯混血的數量相當之稀少,足以證明大部分人的口味還是很正常的。
誠然,聯姻才不會管當事人的口味如何,妙齡少女搭配白發老叟,俊美少年搭配白發老嫗並不少見,但那是人族。
羽族是婚姻觀念太過神聖導致遍地終身未婚者,整個族群都是靠情人繁衍後代延續族群,龍伯比羽族更上一層樓,龍伯族不存在婚姻這種概念。
龍伯族的社會是典型的母係氏族社會。
女子看上哪個男子,隻要對方不拒絕,那就可以發生點什麽,孕育後代。
生下的子嗣是女方家族的,由女子同她的兄弟姐妹們一同撫養,孩子的生父可以來探望,但隻能做為孩子的年長友人而存在,不能幹涉孩子的人生。
即便孩子的生父對孩子不聞不問也是社會認可的,因為生父對自己的孩子本就沒有任何義務,幫忙是情分,不幫忙是本分。
人族也曾是這種社會,比較有名的例子是炎帝與青帝,前者生而知母不知父,後者,她名義上的老子恨不得弄死她,但立繼承人時卻仍立了青帝,母係社會裏,女子的後代才是家族的合法成員,青帝時雖然有所變化,男性和家族外的女子的後代也有了繼承權,但天然比青帝這種生父不詳的孩子低一等。
不過隨著文明的發展,進入全麵農耕時代,體力方麵的優勢讓男性的地位提升,對女性的權力掠奪也愈發嚴重。
曾有別的種族推測人族照這個趨勢,男性把女性變成性別奴隸是遲早的事,覺得無法理解,同類之間有必要搞得跟血海深仇似的嗎?
不過這種推測最終落空。
男性野心暴漲,想徹底碾壓統治女性的思想萌發時遇到了白帝。
白帝是一位千古明君,是帝國百餘位人王中唯四被追尊為帝君的人王,但這位帝君初繼位時身上一大堆麻煩,其中最大的麻煩就是她的血統,攻訐其血統覺得她不配為人王的人一抓一大把。
或許剛開始時白帝還有點耐心,盡量騰出精力去解決自己的血統給自己帶來的攻訐,不過發生自己越解釋,人們叫囂得越厲害,她大抵也反應過來了,別人根本不在意王座之上的是否純血人族,隻是想以此扳倒她而已,哪怕她是純血人族,也不過是換個攻訐方向的事。
青史之上每一個字眼裏透出的濃鬱血腥味無聲的訴說著白帝反應過來自己的辯解多麽廢話後的曆史。
男權思想萌生,反倒是給了白帝一個搞定諸侯的機會。
人族的諸侯有男有女,男權思想實打實的威脅著女性諸侯的權力。
即便是因為自身性別而能占到便宜而支持的男性諸侯們,他們不可能保證自己的長嗣是男性,更不能保證自己的子嗣全都是男性。
對權力的渴望是王侯子弟與生俱來的本能。
當察覺到男權思想的威脅,男性諸侯們的女兒與孫女們會怎麽想?
父親與江山孰更重?
《大荒紀年》用十分言簡意賅卻生動的語言描繪了那段曆史:短短十年內,帝國之內,宮廷政變超過兩百起,大量男性諸侯與貴族被屠殺。
即便是男性諸侯與貴族們自己也不全是支持這種思想的,他們沒法保證自己一定生得出兒子,到時豈非要江山家業拱手他人?辛苦一輩子攢下的家業,卻要因為沒有兒子而被別人名正言順的拿走……老子辛苦一輩子圖什麽?
對於那些膝下隻有女兒或是兒子不成器女兒出色的諸侯貴族而言,哪怕男權思想支持的是自己的利益,他們也無法認同。
前者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不能繼承自己的江山,第一反應就是有人惦記孤的江山,先夷三族再談別的;後者則是腦子正常,把一個沒有足夠能力的人推上國君之位,倒黴孩子不死於非命簡直天理難容。
白帝默許了諸侯與貴族家族內部的血腥屠殺,換來了諸侯與貴族們不再死抓著她的血統問題不放,同時諸侯與貴族們經過了內部的屠殺損失了不少元氣,雖有經曆過血洗後脫胎換骨更加強盛的,但元氣大傷的終究是主流,最終任白帝搓圓揉扁。
白帝在事情結束後收拾了爛攤子,同時製定了明確的宗法與律令,結束了紛爭。
盡管如此,經過千年的演變後,男權思想還是在人族的不少國家死灰複燃了,冀州有不少國家最近幾百年都不再允許女子繼承國君之位。
龍伯與人族算是鏡麵。
人族仿佛文明越發展,男權思想越好發展。
龍伯,雖然生活在荒原,普遍以遊牧畜牧為生,但觀察過的人都會發現,比起遊牧畜牧,龍伯人似乎更擅長農耕,這是一個實打實的農牧二元種族,這也讓很多人不解,你一個荒原上發展起的文明怎麽會在以遊牧畜牧為生的同時更擅長農耕?
龍伯有著不遜於人族的高度文明,但與別的種族不同的是,這個種族不論如何發展都沒有產生婚姻製度。
更令人族側目的是,人族每隔兩三百年就得對外或對內發動大規模的戰爭,消滅大部分人口解決冗餘人口問題,龍伯卻始終沒有人口問題。
即便是羽族,如今沒有是因為與人族打太久了,死人太多,但曾經也是有過冗餘人口問題的。
隻是,有種風險叫做天有不測風雲。
龍伯原本的人口恰好是掌控的疆域能夠養活的最合適的人口數量,但氣候變冷,同樣的一塊土地收獲的食物自然會減少。
荒原從元洲西荒一直延伸到元洲東北,呈弓形,其中荒原中部比東部與西部更偏北,自七年災害後,荒原中部的龍伯便逐漸向西與向東遷徙,而東部與西部的龍伯則在接納了北方來的同族後向南遷徙。
荒原東部的龍伯因著距離的關係,想打穿羽族遷徙到更加溫暖的兗州與沃州。
西部的龍伯,狐倒是很想將目標定在兗州與沃州,但距離讓她理智,元洲西荒哪怕比如兗州與沃州,總歸距離近。
西荒是太昊琰的地盤。
七年災害時西荒攻伐冀州,九河走廊之戰大敗後整個西荒便陷入了大亂。
西荒彼時的根本問題在於缺糧,糧食不夠,也隻能大亂了,當死得人夠多了,糧食自然就夠吃了。
那是龍伯南下的好機會,狐也抓住機會從西荒咬下了一大塊肉,但也隻是一大塊肉而非原先計劃的吞並西荒,那個讓她铩羽的因素便是太昊琰。
太昊琰用最短的時間強行穩住了西荒的亂局,導致西荒人族的數量雖然銳減,但也隻是十室九空,而非本該迎來的百不存一。
狐與太昊琰切磋了一場,發現打成拉鋸戰是必然,而拉鋸戰對糧食的消耗極為驚人。
狐覺得不劃算,她南遷是為了獲得更多糧食養活族人,不是為了無意義的消耗糧食與人口,便想與太昊琰和談。
太昊琰大抵也覺得這麽打下去不劃算,也透露出了點和談的意思。
無言的默契中,龍伯與西荒進行了第一次和談。
雖然已過了四十多年,但狐仍對那個著金烏烈焰紋深衣的人族記憶猶新。
很是驕矜溫和的一個人,感覺更像一個吟詩作賦繪畫撫樂的藝術家。
狐知道那是錯覺,真正的太昊琰可不是藝術家,而是一個殺伐決斷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君王。
那場和談談得雙方都很滿意,不僅止戈,還順便談了通商。
和談結束後狐都有些懵,後半場的時候自己差不多都是順著太昊琰的思路在走。
慶幸的是太昊琰是真心和談,不想徒生枝節,因而狐並未吃虧,還得了不少好處。
因著當年的良好印像,雖然覺得太昊琰派人來和龍伯談和親很荒謬,但狐相信太昊琰不會閑得無聊拿自己開涮,多半是打著聯姻的幌子有別的目的,因而還是去見了畫旬。
旬是西荒名將,以及鮫人,人族帝國名將中唯一一個非純血人族的名將。
人族對於別的種族的態度,八個字概括: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當然,別的種族也是如此,但沒哪個種族有人族這麽清晰,清晰到非純血的人族統統都是賤種。
白帝在位時被人攻訐血統攻訐到沒了感覺便是個活例子。
別的種族雖然排斥異族,但並不排斥有自己族群血脈的混血。
莫說純血的異族,便是混血在帝國都很難混出頭。
旬是唯一的例外,據說為畫匠出身,因而世人稱其為畫旬,意為叫旬的畫匠,然而這個畫匠不好好的當畫匠,去當了將軍,還成了一代名將。
狐對於旬的身世傳聞持懷疑態度。
旬並非混血,是純血鮫人。
鮫人是元洲所有智慧物種中最美麗的族群,旬的容貌……沒人確定是否對得起其血統,這人臉上永遠帶著一張黃金鑄成的金烏麵具,即便是他的下屬也沒幾個人見過他生得什麽模樣。
不過從他露在外麵的半張臉還是能看出,這是一個極美的美男子——麵具摘下後就不保證了,關於旬眾多的傳聞中便有關於他長相的,麵上生而有一塊醜陋的胎記,胎記讓奴隸出身的他得以逃脫成為貴族床上玩物的命運卻也讓他的臉一生都無法見人。
狐不是很理解旬對西荒人族的忠心。
鮫人是一種半人半魚的智慧生物,但鮫人的美貌總是令人垂涎,也因此,鮫人奴隸是很多種族都喜歡的炫富工具,以及床上玩具。
後者有點難度,鮫人中的確有能夠化出雙腿在陸地上行走的鮫人,但有這能力的鮫人無一不是強大的術士,不是覺得全族活膩味了沒有哪個色迷心竅的會去打這類鮫人的主意。
外形的差距擋不住貴族對美麗事物的破壞心理。
約莫一千多年前,人族研究出了能讓鮫人的魚尾化為雙腿的秘術,隻兩個後遺症,一旦化出雙腿,這輩子都無法再無法變回魚尾,以及成功率略低,百不足一。
旬做為純血鮫人,卻有著一雙陸地生物的雙腿,再加上他曾為奴隸的出身,狐不難猜出他經曆過什麽。
總不至於真的和傳聞的一樣,旬是太昊琰的情人,一腔癡情為君狂吧?
狐無法理解旬數十年來對西荒人族的付出。
心中疑惑,狐卻是不會將這種心裏話給說出口,麵上一派悠閑的與旬敘舊。
狐悠閑,旬也回以悠閑,兩人從雪景如何美麗一路聊到了角鹿的肉質如何,如何烹飪才能更加味美,中間還見縫插針的聊了下在寒冷幹燥的北方保養皮膚的秘方——鮫人離開水就是鹹魚,旬的抗幹燥能力極差。
兩個人相談甚歡——至少麵上如此——陪著狐來的葎以及旬的使團成員們卻是露出了同病相憐的眼神。
從日暮聊到雙月高懸,旬先服了,再聊下去他都得脫水了,故而打斷了與滔滔不絕的表示著北方冷北方窮北方吃飽好難的狐。“吾王欲與龍伯王聯姻,不知龍伯王如何想?”
狐聞言也鬆了口氣,總算不用繼續扯下去了,頭回發現閑扯這麽累。
狐飲了一碗酒後表示,你要談和就好好談,別以為我對人族蒲阪的情況一無所知,誠心點。
口中說著讓別人誠心,狐自己卻是在心裏踅摸著日後蒲阪攻打西荒時自己如何獲利。
西荒穩定時自己肯定南下不了,但西荒亂起來時,狐對自己的能力還是很有信心的。
旬表示自己很誠心,真是來談聯姻的,吾王希望龍伯未來的王是她的後代,連聯姻人選都準備好了,嗣君太昊棣的次子太昊燁——太昊琰更想讓太昊棣的第一繼承人聯姻的,不過太昊棣的長嗣是女孩,而男性龍伯與人族女性是無法孕育後代的,而太昊棣長女打小被當做下下一任嗣君培養,太昊琰對其也很滿意,加之無故換繼承人的影響不小,便從孫子裏選了。
為表誠意,拒絕盲婚啞嫁,旬連太昊燁的畫像都帶來了,讓龍伯人對未來的王父有個初步的認識。
察覺到旬不是開玩笑也不是以聯姻為借口而是認真的想聯姻後狐愣住了,也怒了。
“太昊琰憑什麽覺得龍伯會要一個混血種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