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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浴火同歸

  老七叫什麽君離不知道, 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隻知道這家夥是連山氏族的族人, 不是連山氏族的族人, 老家夥也不能一大把年紀又孤身一人還活得瀟瀟灑灑的。


  氓庶很少有能活到四十歲的,哪怕是風調雨順的地方,活個三十歲也差不多了。


  貴族則好些, 好好愛惜保養身體, 不年紀輕輕就聲色犬馬,長大之後也不收斂, 少生病, 還是能活個六七十歲的。自然, 這是理論上, 實際上, 生在起跑線, 不浪太對不起自己了,因而大部分貴族再怎麽錦衣玉食,也不過四五十歲的壽命。


  老七是氓庶, 年紀大概天知道, 反正看那須發雪白的模樣, 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是連山氏族活不到這年紀還如此自在。


  連山氏族不僅包辦了幼崽出生到成年需要的開銷, 還包了養老的開銷, 年邁之後每個月能領一筆養老錢。


  老七做得手抓羊肉聞名全城, 吃過的沒人說不好吃,但想吃到也不容易。


  雖然老七做的手抓羊肉價格便宜,分量也足, 但.……他每天隻賣三十份, 這也是他被認為是連山氏之人的緣故,若非有養老錢維持生活,就這每天三十份手抓羊肉根本不夠維持怡然自得的舒適生活。


  君離知道得多點,老七還真不是連山氏,他是鬼方氏的。


  鬼方氏也是神裔氏族,而連山氏的養老錢是所有神裔氏族都能領的,隻要在連山城的地盤就能領。


  鬼方氏聚居於橫跨瀾州與越州的幽澤,濕氣很重,老七年紀大了,關節吃不消,就被送到連山城來養老了,養了多少年……據連山果說,她記事的時候老七就在了。


  一個南方人,一手手抓羊肉做得比北方的遊牧氏族還要美味,也是沒誰了。


  就是每天的份太少了,賣完就沒了,隻能等明天,卻往往明日複明日。


  強迫老七必須做.……呃,曾經有一個國家的公子路過,聽聞了老七的手藝,讓人把老七召來給自己做,老七拒絕,他每天隻做三十份,賣完為止,也不會去別人家額外做。


  養尊處優,哪怕是盛夏想吃冰,寒冬想吃鮮桃都能吃上的的公子能答應?

  自然不能。


  結果呢?

  結果是那位公子在連山城消失了,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出身的國家對此也是仿佛從未有過這麽個人。


  這種情況下,三十份手抓羊肉,成千上萬的人搶,一個月能搶到一回已是運氣好,君離卻已連著一個月買到手抓羊肉。


  吃著君離孝敬的手抓羊肉,姿容絕豔的蒙眼美婦人甚為好奇。“老七那老家夥懶得緊,你是如何每日都能買到手抓羊肉的?”


  正常的排隊可能偶爾買到,絕不可能天天都能買到。


  君離道:“您不是先知嘛?難道看不到?”


  美婦人輕笑。“先知亦非全知全能,而且隨便什麽事都要看,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人生最大的魅力不就在於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未知嗎?”


  君離無法反駁,但這話從一個能見未來的先知嘴裏吐出來,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可人對於未來總是充滿好奇的。”


  “那是你。”美婦人笑容中染著絲絲苦澀。


  能見未來,多麽神奇,多麽無奈。


  君離摸索著抱著美婦人的胳膊撒嬌道:“那我告訴你,你能給我一個預言嗎?”


  “你可真執著。”美婦人服了。


  “那姐姐你答不答應?答應吧,答應吧.……”君離堅持的撒嬌。


  “好好好,怕了你了,答應你。”


  “答應吧答應……你答應了!?”君離驚訝,撒嬌賣乖也有一個月了,鐵杵終於磨成針了?


  “答應了,你這小磨人精,我再不答應,你不得磨死我。”美婦人輕歎。


  生怕美婦人反悔,君離趕緊將自己如何買到手抓羊肉的辦法告訴了美婦人。


  無它,陪老人下棋聊天。


  老七孤身一人,年紀又大了,難免無聊,除了做做手抓羊肉,也就下棋這一愛好了,經常和幾個老頭在街角巷尾橋頭下棋聊天。


  君離從去歲第一次來連山城時便時常去聽老人們下棋聊天,一來二去也就熟了,還成了忘年交棋友。


  君離生得玉雪可愛,又是忘年交,請求預定一份手抓羊肉,老七自然無有不應。


  美婦人聞言臉色古怪。“我記得那些老家夥就是一幫臭棋簍子,你怎麽會對他們有興趣?莫不是去歲便開始打我的主意?”她喜歡吃手抓羊肉在連山城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不過小小年紀便如此心思深沉,那些活成精的老狐狸能看上?畢竟,論心思深沉與騙人,老狐狸們哪個不是成了精?越是聰明會騙人的人越厭憎被人騙。


  “那時還不知道你呢,他們下棋的時候會聊天,老爺爺們年輕時皆交遊廣闊,聽他們聊天很有意思。”至於下棋,看在聊天內容很有趣的份上,能忍。


  美婦人懂了。


  一幫老頭互相吹噓,但誰還不知道誰呀?吹得再好也得不到滿意的回應,君離這般可愛的小童因為不知道一幫老狐狸什麽人,用崇拜的小眼神在一旁認真聽老狐狸吹噓,能不招人喜歡嗎?

  倒也是緣分。


  美婦人隻能如此感慨。


  吃完手抓羊肉後美婦人淨了手,問君離:“我希望我用神之眸看你的未來還是用占卜卜算你的未來。”


  君離不解:“兩者有區別嗎?”


  “你父母沒教你?”


  “阿母說這些除非是興趣使然,不然不學最好。”


  “你母親很通透。”美婦人道,不過還是要為君離講解一下,不然人不知道怎麽選。


  神之眸是連山氏直係與生俱來的天賦,可見看到未來,舉個簡單的例子:美婦人成天蒙著眼不是真瞎,而是因為她對神之眸的控製還不夠強大,看人隻能看到白骨——凡人皆有一死,都會化為白骨;看城隻能看到廢墟——不論多麽繁榮的城邑千百年後都會化為廢墟。


  很難說真瞎和生就一雙神之眸哪個更倒黴,反正後者,精神狀態是很容易出問題。


  神之眸的原理,連山氏也摸不透,因為這雙眼睛看到的都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也就是結果。


  不論道路有多少條,終點都隻一個。


  許是因著神之眸這在凡人看來完全不講理的能力,有傳說連山氏的祖先竊取了神的眼睛,獲取了神的能力,至於真假,那就隻有神知道了。


  占卜這個就是凡人能理解的了,它是凡人可以通過學習來掌握的知識。自然,同樣讀書習武,每個人的成績尚且不一,就更別提占卜了。真正能學成的並不多,畢竟能學成的,無一不是算學大家,隻看結果都能想到這門檻多高。


  隻是,沒人能保證自己算無遺策,凡人之所以為凡人便在於凡人是有疏漏的。因而占卜這玩意,學成的,準確度會很高,也更清晰,沒學成的,模糊且準確度不保證。


  隻一個問題,占卜到的命運是會改變的,可能原本是很好的命運,但因為占卜而提前知道了,事情的發展也會隨之產生變化,就如同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激起的漣漪,初時漣漪很小,但漣漪是會擴散的,最終麵目全非。


  曆史上不乏原本是很好的命運,結果占卜……反正是不如之前了,倒黴點可能慘不忍睹。


  也不乏原本是很壞的命運,但占卜.……反倒在原本的命盤被打亂後獲得了不錯的改變。


  按著美婦人的理解,那就是占卜與神之眸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後者直接給你最終答案但不給你過程,搞不好你知道做的事就促成了你所看到的結果;而前者,給你的是萬千可能中最大的哪一種可能,但幾率再大也隻是一種可能,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因為你做了什麽而發生改變。


  君離道:“我喜歡可以被改變的後者,但我更好奇前者。”


  他磨著美婦人是為了滿足對先知的好奇,可不是為了趨吉避凶。


  美婦人不太想聽到這個答案,但還是摘下了蒙眼的黑色布巾。


  她看到了君離,卻不是眼前小小的孩童,而成年後容貌完全長開的君離,必須得說不愧是連山氏的子嗣,小小年紀便已生得驚為天人,完全長開就更美了,卻無陰柔之氣,端的是俊美無儔,可惜是在熊熊火海。


  “眾叛親離,浴火同歸終此生。”


  君離也做好了可能聽到不太好的預言的心理準備,雖然這世道貴者恒貴,賤者恒賤,他的血統身份,加上目盲又不用上戰場,理論上能平安終老,但人倒黴喝水都能嗆死,因而未來誰知道如何呢,可不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如此。


  這結果好像不比喝水嗆死遜色多少。


  君離呆住了。


  美婦人也呆住了,小家夥你這結局是不是太悲慘了點?


  須臾,美婦人先回過神來。“不過說起來,小家夥長大以後真是美呀,也不知何等女子能得到你。”總覺得不管君離與哪個女人在一起都是被占便宜。


  半個時辰後連山果尋兒子尋了來,見到美婦人,再瞧瞧神不守舍的兒子,哪還能猜不到發生了什麽?氣得將一大一小倆瞎子一起收拾了一頓。


  收拾完了連山果拎著被雞毛撣子抽得不輕的兒子回家,因為是長輩倒沒挨著雞毛撣子,但也被收拾得灰頭土臉的美婦人送客送得極為熱情。


  “想什麽呢?”連山果問一副可憐弱小無助還不忘走神的兒子。


  “兒在想姐姐說的……”


  “等等,你稱呼她什麽?”


  “姐姐呀。”君離疑惑的問:“不可以嗎?”


  “她是我祖母的姐姐。”


  君離驚得沒有焦距的眼睛都睜大了:“.……我聽她的聲音很年輕,最多比你年長些許。”


  如果是祖母的妹妹,還可能是曾祖父老當益壯,畢竟男人如果保養得好,七老八十都還能生孩子,若是高境界的武者,一百歲生孩子的都不是沒有,但祖母的姐姐……

  連山果嘴角抽了抽,你既然覺得她比我年長,你難道不知道你老娘今歲芳齡嗎?一聲姐姐虧你喊得出口。“她一百二十多歲了。”


  “武者比尋常人顯年輕一些,但也沒.……”這麽年輕的,而且他照顧了美婦人一個月,有幫美婦人洗過手腳,肌膚很有彈性,感覺最多二十幾歲。


  “連山氏祖上不是純粹的人族,壽命比尋常人長一些。”


  “我以後也會如此?”


  “你不至於同她一般,你是我同外族生的,壽命比起我們會短很多。”搞不好兒子老死了,她這個當母親的還活蹦亂跳的。


  君離覺得自己有點明白為何連山果不愛少昊旅了,這壽命差異,真愛上了那就是妥妥的悲劇。“那也挺好的,我不用給你養老送終了。”


  “切,說得誰稀罕你養老送終似的,我自有氏族養老。”連山果換了個話題。“你方才走神是在想什麽?”


  “我在想預言。”


  連山果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三分。“那種事有什麽好想的?趕緊忘掉。”


  “可是姐姐,啊不,是姑.……”君離姑著姑著發現姑不出來,這輩分差得太大了,委實不知道怎麽稱呼。


  “你叫她姑祖好了,不過不要當著她的麵叫。”


  “那在她麵前怎麽叫?”


  “叫姐姐。”


  君離噎了下。“姑祖說浴火同歸,我一個人葬身火海的話,應該不能用同這個字吧?”


  連山果聞言怔了下,道:“你走的時候身邊可能還有別的人。”


  君離不解:“可怎麽會有別的人?那是火海,非病床前。”


  “大概是陪你一起死的人,黃泉路上不孤單。”


  君離搖頭。“可我不想要那樣的陪伴,好好活著,想陪我為什麽不能等把人間的日子都給過夠了,白發蒼蒼時在床榻之上熟睡不再醒來,再來陪我?”


  “你這麽說,就不怕那是你未來的妻子嗎?”


  “我不怕等待。”君離說。


  連山果揉了揉兒子的腦袋,雖然和少昊旅關係複雜,但不能不承認,後者把兒子教得很好,古往今來死的時候讓喜歡的人殉葬,跟自己走一起的人多如繁星。


  “怕嗎?”連山果忽的柔聲問。


  “什麽?”


  “怕那樣的結局嗎?”


  “人總有一死的,死於非命,人若是倒黴,也難免,但……我怕疼。”君離輕撫著胳膊上被雞毛撣子抽出的淤痕回答,無法想像葬身火海有多疼。


  “怕疼也沒辦法,神之眸所看到的都是一定會發生的事。”


  “.……阿母你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安慰我?”


  “我在安慰你呀,結果已經注定,你難道不應該想想怎麽走向那個結果?”


  君離一臉懵,這什麽鬼邏輯?


  “神之眸告知了結果,但通向結果的道路有千萬條,根據連山氏的記載,很多人都想著怎麽避開結果,不僅促成了最終的結果,還把一生給過得稀裏糊塗的。”連山果解釋道。“後來有個先知看到了自己不太好的結局,覺得既然未來不能改變,那就把當下給過得舒舒服服的,便將預言給扔到腦後,結果……”


  “未來改變了?”


  “不,沒有改變,他自己選擇了讓自己的人生以悲劇收場。”


  君離疑惑。“為什麽?”


  “因為那時他麵對一個選擇,生還是自己的理念,選擇前者意味著放棄自己推崇一生的理念,卻可苟存,選擇後者雖堅守了理念,卻也應了預言的結局。”


  君離聞言若有所思。


  連山果瞧著小家夥一臉思索的模樣,忍不住掐住兒子嬰兒肥的臉頰捏了捏,手感甚好。“話說起來,雀奴生得真是好看,以後一定是個大美人。”


  “姑祖也說我長大以後很美。”君離一邊說一邊不悅的往下扒連山果的爪子,他的臉又不是麵團,怎麽誰都想掐?


  “如此美麗的少年,以後不知會有多少女子會被迷住願意與你.……”連山果瞧著兒子的臉。“你這般模樣若長開了,我怎麽覺得,不管你和哪家女子歡好都是被占便宜呢?”


  君離咬牙用力一扒,終於將連山果的爪子扒掉。“每個見到你的人都說你生得很美,想來你不比我差多少,這樣的你,處處風流,難道不是處處被占便宜?”


  “這不一樣。”連山果道。“我真心喜歡我的每一個情人,隻要是真心喜歡,那就不是被占便宜,因為我願意,我高興,既然獲得了歡愉,便不是一無所獲。”


  “你的真心未免太廣博了。”君離嘴角抽抽。“需要我數數你有過的情人嗎?不包括我不知道的,真心得掰成多少份才夠分?”


  連山果理直氣壯道:“我真心喜愛每一個情人的臉和身材,真心何須掰碎分人?你以後若是真心喜愛交往的每一位少女的臉與身材,那你也不算吃虧,雖然我很懷疑你能不能找到比你更好看的臉。”


  君離:“.……”老娘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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