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葛天侯
葛天侯是在士人獻的策裏知道昭明這麽個人的。
他很早的時候便懸賞名醫治井雉, 賞格也從千金一直增加到了葛天國最肥美的一片土地做封地,但——
來的大部分都是騙子和庸醫, 後者也就罷了, 雖然很生氣,很想醫鬧,但葛天侯也知道庸醫不是真的庸醫, 也是真的盡力了, 奈何井雉的身體太棘手,不論是否庸醫都無可奈何, 再加上井雉不想快死了還造殺孽。
鑒於井雉的身體狀況, 葛天侯覺得自己應該控製住自己, 不殺人, 就當是積陰德了, 醫者幹的就是濟世救人的活, 放過他們,說不定陰德更多點。
一番出於病急亂投醫奢求積陰德管點用的考慮,葛天侯最終與庸醫們好聚好散了。
與庸醫好聚好散, 與騙子顯然不能。
庸醫勉強能忍, 哪怕治不了, 人也是貨真價實的醫者, 雖是為了賞格, 卻也是認認真真來嚐試自己能否救人, 而騙子純粹是被賞格打動來騙人的。
騙子們的下場都相當慘。
慘烈的例子太多, 最終不論是庸醫還是騙子都不來了。
葛天侯也不惜代價尋了巫彭,但巫彭看了之後隻建議:你要是不怕更慘的話,不妨找找災難君王。
雖然不幹人事, 但那份醫學造詣是真的高, 至少比自己高。
隻一個問題,災難君王不幹人事的,找她治病的.……已知的都淪為了她的實驗材料,實打實的詮釋了一個道理:地獄不止一層。
葛天侯.……唯有無言。
他不太確定這麽多年過去災難君王還有幾分人性,畢竟災難君王當年……反正他是在那雙眼睛裏沒看到什麽人性,雖然巫女無光肯定會很用心的教導她,試圖把她掰回來。但,巫女無光臨終時舍棄了災難君王,新任巫女是小巫子望舒。
望舒的政治手段,葛天侯不想評價,反正是騎馬都趕不上災難君王,可巫女還是選擇了她,放棄了政治素質更高的災難君王。
葛天侯不難猜到原因,他也很清楚這是注定的。
讀心啊,世間無完人,所謂完人不過是論跡不論心,真論心,整個世界根本沒眼看,日子也沒法過了。
偏偏災難君王的能力,她生下來便注定無法論跡不論心的活,要麽瘋狂,要麽舍棄人性,跳出人的道德層次,自然不再為人的道德所困擾。
不論災難君王是哪一種,對於人而言都很危險。
葛天侯有些踟躇,然看看妻子病重的模樣,都這樣了,好像也不怕更慘了,便找了起來,然後.……找不到。
災難君王無愧絕世禍害的美譽,走哪禍害到哪,仇家能從北溟排到南溟,雖然很厲害,但還是翻車了,最終被聯軍追剿到兗州殺死。
不過葛天侯知道那不是真的災難君王。
災難君王被追剿的時候他有派人去打聽消息,也帶回了不少情報。說災難君王是被騙殺的,與諸侯交易,她給諸侯延續生命的回春丹,諸侯放她一命,但諸侯食言了。
若不知災難君王能聽到別人心裏的想法,葛天侯會信,但他知道,不免用看傻子的心態看當年的聯軍。
災難君王分明就是金蟬脫殼了。
那家夥可能被正麵強殺,卻絕不可能被騙殺。
當你心裏所有的想法都被人一覽無餘時,不論多厲害的巨狡都隻能翻車。
雖然確定對方沒死,但這五六年災難君王是真的相當安分,一點消息都沒有。
葛天侯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當年可能不是金蟬脫殼。
找不到災難君王,也沒新的醫者來,賞格最終就被所有人忘掉了。
葛天侯的心情也越來越不好,也沒什麽心情看獻策,還能堅持著將每天必須處理的重要政務給處理了都是他責任心強大了。
不是沒想過井雉會死在自己前頭,甚至於,井雉先於自己死正是他所希望的,但不是現在這種先,自己還健康,還能活很久,井雉卻不能活多久了。
葛天侯的這種狀態導致過了半個月才看到昭明的獻策,這會兒昭明都在琢磨怎麽騙人打開門路了。
覺得之前的騙子死得都夠慘,應該沒人會想再騙自己。葛天侯拿著獻策問了醫者,確定寫出獻策的人醫學造詣很高後便讓人去找昭明。
葛天侯並未一開始就見昭明,而是先給昭明找了幾個病人試試水平,這也是之前用來篩騙子和檢驗庸醫水平的法子。
昭明和生母以及兩位師妹學的還是很不錯的,都通過了,於是得到了接見,然後在看到葛天侯臉的那一霎呆住了。
沒人敢直視君侯的臉。
這個時代,血統等級森嚴,下位者直視上位者是冒犯,是罪行。
昭明沒這個概念。
他的母親是巫女無光,孩子可以直視母親的臉,而巫女無光是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之一,做為她唯一的孩子,昭明可以隨心所欲的直視任何一個人的臉,包括王,何況區區諸侯。
葛天侯並未不悅,這麽多年恃才傲物的士人見得不少,用的更不少,真要在意的話,他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他不解的是昭明的反應。
驚訝?
他生得很奇形怪狀嗎?
何至於如此驚訝?
雖然不夠威嚴,但這世間有幾個諸侯的長相完美符合威嚴這個詞的?大部分都是大腹便便腦滿腸肥,葛天侯隻是過於秀美,卻是諸侯中少有的年過六旬仍身形修長挺拔,一點都不發福的存在。
葛天侯能看出昭明不是因為自己的皮相好而如此反應的。
覲見君侯自然不能邋裏邋遢的,昭明之前就被宮人帶去洗得幹幹淨淨的,還換了一身幹淨衣服。
沒帶假胡子,並且收拾幹淨了的昭明簡直是另一個人。
容顏雖帶著稚氣,卻是端的俊美無儔,眼神清澈明淨,身形挺拔如鬆,氣質甚為出眾。
葛天侯一眼便能看出,昭明必定生於高門,食金飲玉的那種高門。
大概率是神裔氏族的後裔,皮相太過美麗了。
誠然,人族皮相美麗的人很多,人口基數那麽大,總有能與昭明媲美的,隻是,美麗需要強大來支撐。
神裔氏族的美麗是權杖與寶劍上開出的花,大部分人的美麗是原罪,是苦難的根源。
昭明的美麗絕對沒有給他帶來過任何困擾。
這樣的人不應該驚訝於自己的容貌。
葛天侯心裏忍不住冒出了一個猜測,莫不是見過與自己相似的臉?
不是他說,他這種長相,非常有特色,也非常罕見。
心中雖猜測,葛天侯麵上卻是不露分毫。“你隨我來吧。”
九歌台大抵是帝國無數台城中最特立獨行的,沒有之一。
按傳統,台城分為四部分,小君(即君夫人)以及國君的男人或女人們起居的後宮,國君自己生活起居的燕朝,以及朝會的外朝,嗣君則是東邊再修一片小台城,與台城連接。
九歌台,沒有嗣君的宮殿。
二十五年前遷都的時候嗣君剛斷奶,一直跟著父母生活,後來長大了該修宮室了,葛天侯又與蒲阪結盟了,嗣君被送去蒲阪為質了,如今是議事殿的王臣,目測,葛天侯不死,與蒲阪的盟約不出問題,嗣君回不來。
葛天侯幹脆就沒浪費人力給嗣君修宮室了,反正女兒回來的時候肯定是自己死了,女兒回來奔喪加繼位,直接入主燕朝就是。
九歌台,也沒後宮。
葛天侯嫌修後宮太浪費,與井雉同居燕朝,瓜分了燕朝一半的地盤。
九歌台,也沒有高台。
帝國好起高台高樓,半是彰顯身份半是軍事目的,葛天侯沒這愛好,一國之君若能被人打到台城,台城再堅固,死亡也是必然,於是台基就沒有超過人高的,高樓也很少。
這是一座相當配不上葛天侯身份的台城,這也是相當方便的台城。
都不用乘坐馬車或牛車,昭明跟著葛天侯走了沒一會便到井雉住處的門口了。
見到井雉的時候昭明已經沒什麽好驚訝了。
井雉很美,哪怕病重也很美,氣質太好了,哪怕皮相被病情折磨得快不成人形了,仍不會讓人覺得不適,反正昭明沒覺得不適,瞅瞅葛天侯,更沒有,眼睛裏全是深情。
比氣質更吸引昭明目光的是井雉的眼睛,是一雙很剔透的棕黑色眼珠,很美,也很熟悉。
禍害還真是專撿好的繼承。
不過,夫妻感情這麽好,怎麽家庭教育那麽失敗?
昭明心內腹誹。
禍害雖非一日煉成,但那禍害的危險三觀真的是二十多年前就已有了雛形。
“小巫醫生得甚美。”井雉對昭明誇讚道。
昭明發自肺腑道:“小君也很美。”
哪怕你現在容貌枯萎,但看看禍害的長相就知道,你不可能生得差。
看著就差自己麵前調情的一男一女,葛天侯咳了咳。
昭明馬上進入該進的職業狀態。“請小君將手遞給我。”
井雉含笑看著昭明,將手伸了過去。
昭明搭上脈搏切起了脈,一邊切脈一邊似是隨口的問起一個問題:“聽聞回春丹在冀州也有,不知小君可服過。”
井雉回道:“沒有。”
昭明聞言不由刮目相看。
都快死了居然都沒嚐試回春丹,厲害呀。
這年頭人命說珍貴也珍貴,說賤也是真的賤,上位者的命是命,下位者的命卻不是。
若非如此,回春丹也無法擴散開來。
昭明道:“沒有就好。”
葛天侯有些奇怪。“若用了會怎樣?”
昭明也問過青婧這個問題,因而將青婧的回答修飾了下:“愛莫能助,請準備後事,告辭。”
雖然回春丹是青婧發明的,但.……青婧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解決回春丹的後遺症。
昭明雖無語,卻也無法說青婧什麽。
沒人規定製毒的人就一定能研究出解藥。
葛天侯聞言不由慶幸不已。
切完了脈,昭明從自己的藥篋裏取出了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青銅小鍾,青銅小鍾的末端是皮管,皮管的另一端是一個包了布的空心金屬頭。
看到這奇形怪狀的工具,葛天侯與井雉的眼神俱是變了變。
“冒犯了。”昭明將小鍾扣到了井雉的心口,聽了聽心跳頻率,將青銅小鍾放回藥篋後又取了井雉一皿血聞了聞,甚至還嚐了嚐,再一邊詢問了一番井雉一直以來的症狀一邊按了按井雉周身諸多穴位與筋脈,之後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看看井雉這幾年吃過的方子。
亂吃藥很容易吃死人。
誰知道兩個方子裏有沒有相克的藥,因而醫者開方時病人最好提供自己之前吃過的方子,哪怕提供不了,也不要同時吃兩個醫者開的藥,不然吃死人叫合情合理。
葛天侯手一招便有人將這些年的方子都給拿了上來。
昭明一一看過,確定沒有相克的,但保險起見還是委婉建議吃自己給的藥時最好停了別的藥。
以為這會很難,畢竟自己太年輕,也不熟,沒有信任度,出乎意料的是這兩口子立刻便答應了。
昭明將青婧給的丹藥挑了最溫和的一格給井雉,十日服一丸,平日裏的話就服他開的調理身體養生方。
身體底子這幾年被損耗得太多了,不能用太猛的丹藥與方子,必然虛不受補。
丹藥與溫補方子決定好了,昭明又將青婧的飲食給規劃了下。
人族對於病中飲食的觀念很有特色:病了多吃肉,多補,然這隻適合兩種病人,一是嚴重營養不良的病人,這種病人,不存在虛不受補的問題,補了可能死,不補一定會死;二是青婧與望舒那種身體素質已很難稱之為人的存在,不管是什麽食材,吃下去都能最大化的消化吸收,再厲害些搞不好食譜能百無禁忌。
這種觀念能夠成為主流,一方麵是惡劣生存環境讓人族的身體進化得足夠強,另一方麵就是帝國大部分人都營養不良。
井雉不屬於大部分。
所幸井雉這些年飲食都很清淡,太過油膩的都沒什麽胃口,昭明規劃的飲食雖清淡,卻也接受得了。
昭明講的,葛天侯全都認認真真的記了下來,記完了又邀請昭明以後就住在台城裏好了。
知道對方是不放心自己,昭明很爽快的答應了,並表示自己有兩個徒弟還在外麵,能不能一塊接進來。
帝國的民風很開放,臣子可以出入後宮,賓客可以出入後院。
婚姻並不要求忠誠,不少君王與貴族的子嗣不是親生的。宗法製認的是法理,是不是親生的不重要,法理上是那就是。
孩子以後認生父?
不存在的,隻要孩子不是弱智,都不會幹這種智熄的事,給予姓氏的是法理上的父親,一旦認生父,便意味著放棄姓氏以及姓氏帶來的一切,並且承擔來自於世俗的不孝罵名。
走家族流發展的氏族在這方麵格外開放,後院敞開了讓賓客自由出入。
當然,除非生不出,不然繼承人肯定得是親生的。
隻是,葛天侯是國君,擁有很大的權力,而獨占是人的天性之一。
國君,尤其是大國國君,非常介意自己的女人有別的男人,不少國君會因此而不可理喻的處死女人與女人所出的孩子,更不可理喻的甚至覺得,自己睡過的女人,哪怕自己不碰了,別的男人也不能碰,在死的時候把自己睡過的女人列進陪葬物清單避免自己死後這些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國君一抓一大把。
更有甚者,喪心病狂的將台城裏服侍的寺人都給閹了。當然,能喪心病狂到這程度的不多,人族的傳統裏,隻有強女幹犯才能閹割,君王大規模製造閹人的君王都聲名狼藉了,更有甚者連命都丟了,宮裏服侍的寺人可不全是無姓無氏的賤民出身,也有相當一部分的貴族出身。因而男性君王們最大的努力成果也不過是將一部分罪名的懲罰給變成了腐刑,再讓這些受了腐刑的罪人進宮近身服侍自己的妻妾。
昭明想將兩個徒弟帶在身邊,怎麽也得問一問主人。
葛天侯自然是不介意的,他又沒有後宮。而井雉,若是井雉身體好,他肯定會擔心井雉會不會閑得無聊將昭明給吃了,但現在嘛,井雉絕對沒那心思,哪怕有心她也沒那個力。
待昭明隨著寺人離開。葛天侯看向井雉,發現井雉也在看自己,都從眼神裏看出了彼此想到了同樣的東西,彼此的心情也都很複雜。
“不管怎樣,至少你可以活下去了。”葛天侯道。
井雉沒吭聲。
葛天侯猶豫了下,問:“你想不想見她?”
井雉反問:“你想?”
葛天侯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見了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彼此都會尷尬,也不一定是彼此,也可能隻尷尬自己一個。
井雉道:“我不想見。”
死生不複見,最安全。
葛天侯哦了聲表示明白了,以及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以後不會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