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少昊君離
人族非常重視農耕。
或者說, 從先民們最早看到羽族靠種植而不用冬日餓死人,下意識跟著學了起來時就很重視, 雖然最終發展的方向不太一樣。
羽族種植的是蜜樹, 采集和儲存蜜樹的果實為食。
人族,最初的時候也種植過蜜樹,但很快就發現這玩意不適合人族。
原始的野生蜜樹果實太小了, 羽族種植的是耗費了萬年時光培育出來的, 和它們的祖先可以說是兩個物種了。
羽族不會將代代培育的良種給別的種族,而人族自己研究.……要培育更好的種子, 必然要多種植, 種植的代數多了, 人工挑選出來的種子自然會越來越好, 蜜樹的生長期太長, 人族的壽命耗不起, 因而最終選擇了生長期更短的粟麥稻麻累等作物。
雖然最終種植的作物截然不同,但還是有一些痕跡留存。
比如立春祭神,羽族會舉行隆重的祭禮來祭祀自然女神, 祈求自然女神賜予豐收, 人族則是立春的時候祭春之神, 雖然一輩子同曆史打交道的史氏都知道, 所謂的春之神, 其實就是炎帝時期司農事的官員。
曆史演變為傳說時將數十代司農事的先賢的功績給融成了一個人, 而傳說演變為神話後, 這個數十代人事跡的融合體便成了人族世代祭祀的春之神以及農神。
羽族的自然女神,估計也是類似的情況。
立春祭神並不是結束,隻是開始。
仲春的第二日還有籍田禮。
人王率公卿大夫們到地裏祭祀炎帝(炎帝是最早推進農耕發展的王)並親耕, 祭拜過炎帝後更換親耕禮服, 隨後到親耕田舉行親耕禮,親耕禮畢後,在觀耕台觀看王公大臣耕作。
說白了,就是讓王侯貴族們親自體驗一下什麽叫粒粒皆辛苦。
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農耕還沒那麽發達,生產力低下,人口不足的時候,莫說貴族,便是王也在農忙的時候也需要親自下地幹活,籍田禮是實打實的耕地,王侯貴族們犁第一下,別人也跟著犁。後來生產力提高,人口增加,籍田禮便隻剩下了祭祀與彰顯主權(表明這片地是自己的)的意義。
分封製下,擁有田地的都是貴族,國人與奴隸是不具備土地所有權的,後兩者的耕作足以供養起大量的貴族。當然,沒有人不希望過得更好,因而一座城邑發展到最後往往隻剩下一個姓氏,除了該姓氏的人,該城的人丁基本淪為奴隸,哪怕不是奴隸的國人也必然一無所有的依附於貴族,隻比奴隸多了自由。
更多的奴隸維持著更養尊處優的生活,而從出生起便養尊處優……莫說耕地了,知不知道犁長什麽樣,該怎麽用都是個問題。
親耕禮,重視點的貴族會用犁尖碰碰土壤算是完成了親耕禮,更多的是連碰都不碰,把精力都放在了前半段的祭祀炎帝上,更有甚者幹脆把親耕禮的部分給廢掉了。
君離自然是祭炎帝的,那是自己的祖先,本來逢年過節就要祭祀,也不怕多祭祀一回,但也沒落下親耕禮。
雖然以前從未碰過犁具,但君離還是臨時學了怎麽用,他現在管理得可不是奴隸,郊邑的貴族被他殺掉了一部分,剩下的大部分做為補償給了辛箏,剩下的人口,超過九成是奴隸。
貴族與奴隸的比例達到了驚人的程度。
君離雖然不懂這意味著什麽,卻也下意識覺得這很有問題。
奴隸雖然在法律與道德上不是人,但終究不是純粹的動物,而是身份地位低到不被承認的人族,貴賤比例如此懸殊,若是.……也不用若是了,盜趾已經證明了奴隸造反的破壞性。
一方麵是出於在奴隸軍的經曆,不想郊邑來第二個盜趾,另一方麵則是和辛箏相處久了,聽多了辛箏那套氓庶比奴隸更能幹活的邏輯,君離將所有奴隸都釋為了氓庶,當然,不是無條件,需要開墾若幹荒地和做若幹時間的徭役來交換。
君離也趁著這個機會將日後氓庶每年需要服的徭役和稅賦給明確的定了下來,大部分貴族在這方麵都會刻意模糊,因為模糊不清方便自由發揮,一年三百七十二天,完全可以讓氓庶一年服三百天的徭役。可若明確的定了下來,當然是可以出爾反爾的,但到底要臉,所以還是模糊不清最好。
君離不喜歡,他甚至覺得,王畿與玉宮推崇的清清楚楚的律令條文比為了維持貴族威嚴,讓氓庶隻需要知道聽貴族宣判就好了,不需要思考為什麽這麽判的貴族秘密法好。
但這些話他在沃西的時候也就能在父親在世的時候和父親說說,因為他所有的親人都是貴族,是貴族秘密法的既得利益者。少昊旅雖然也是,但清楚明確的律令條文帶給他的利益甚於貴族秘密法。
後來與連山果倒是提過,連山果表示,若有一日貴族一張嘴想怎麽判就怎麽判的秘密法完全廢除,要麽你的父係親族成為了帝國最終的統治者,要麽被殺光了。
那個時候君離瞬間就懂了為何偌大帝國,隻有王與巫女推崇清楚明確的法律條令。
雖然自己不是王與巫女,但君離還是繼續推崇。
清楚明確的法律對貴族的確有損失,卻對種族很有益處。
羽族已重新崛起,西方的龍伯開始南下,北荒的龍伯難道就會例外?
羽族會好心替人族擋著北方的龍伯?君離覺得,羽族順勢讓個道讓龍伯往人族的地盤跑才正常。
還有亡國千年的靖族,叛亂就沒消停過,此起彼伏,近百年,靖人反叛軍的影響越來越大。
內憂外患,沒有比這四個字更襯帝國了。
如果帝國亡了,有哪個人族能好呢?
看看亡國千年的靖族吧,整個種族淪為了人族的奴族,毫無尊嚴,命不由己,在法律與道德上被認為是牲畜而非智慧生物。
這些心事注定無法說出口,君離能做的不過是順從自己的本心朝其所向行走。
“犁破新春土,牛踩豐收畝。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
籍田禮上,唱完了禱詞,君離非常認真的將地給耕了半畝,然後就耕不下去了,習武數年,又一直堅持藥浴與鍛體操,他的身體素質非常好,但終究從未下過地,不懂耕作的技巧,哪怕身體素質好也會累得很快。
君離也不勉強自己,耕不動了就算了。
之後的官吏耕作被免掉了,原本作為統治者的貴族或死或送人,現在處在管理階層的就是一群蘿卜頭,哪怕是裝樣子也做不到。
說是犁破新春土,牛踩豐收畝。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實際上隻有第一句和第三句是吻合的,第二句裏的牛自然是有的,但用到耕牛和金屬農具的都是上田,工具有限,隻能先緊著上田,最後的秋收萬顆籽真的就隻是白日做夢般的期望了。
粟是人族最重要的農作物,收成非常可觀,種一收三,上田會好一點,但上田太少了。而且即便是上田,連續耕作的話,地力會很快枯竭,必須輪休,耕一年休一年。
萬顆籽,隻能存在於夢中。
當然,這是君離的想法,若是辛箏,可能會表示,你覺得隻存在於夢中,那是你沒見過某個禍害。
倒不是說禍害有能耐秋收萬顆籽,但曾經討價還價賣命錢的時候為了取信辛箏時禍害給辛箏說了很多農業方麵的知識,大部分都是純理論,當然,實踐完全不保證,畢竟她以前搞的研究都是怎麽往人的身體上種植物,而非單純的研究植物。
辛箏……禍害讓甜象草的產量翻了一番她對那些理論是聽過耳就算,但甜象草增產一倍後她便從腦子裏將禍害為了活命時說的每一句話都給挖了出來,翻來覆去的思考,驚訝的發現一件事:在禍害的理論裏,種一收萬是可行的。
不過禍害沒造福天下的崇高理想,骨子裏還是對挑戰人性下限的實驗愛得深沉,如今研究農學不過是出於信譽。
辛箏救她一命,她讓辛國的牧草增產兩倍。
君離對某禍害的存在與能力並不了解,卻仍抱著希望,種一收三,甚至更多的希望。
夷彭的商隊四處做生意的同時也將青婧研究出來的糞肥發酵肥地技術以及牧草種子傳播給了商隊走到的每一個地方,以此和當地人打好關係,獲得長久的便利。
青婧的肥地法子是一直都在改進的,別人沒有青婧,即便知道青婧的存在有心收服也搞不定這位災難君王的心性。
即便是辛箏,與青婧相處的那幾年,天知道遭了多少罪,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辛箏睡覺時手裏都要握著武器的深度被害妄想症,青婧有四成的功勞。
這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脫離了人性,跳出了人這個範疇的存在。
最早的時候夷彭給的是糞肥發酵的技術,後來再增加骨肥。
骨肥是青婧最新研究的肥地之策,效果不保證,因為還在實驗中。
將骨頭砸成粉末埋地裏當肥料的創意,源自於青婧走過的戰場,為了避免爆發瘟疫,戰爭後的屍體都是就地掩埋或焚燒的,因而發生過戰爭的地方,第二年的草都會長得特別好。血肉是食物,不可能拿來肥地,便試試骨頭。
因著君離與辛箏的關係好,夷彭一次性送了他不少技術,包括兩種肥地法子。
君離全都嚐試了。
他眼瞎心卻不盲,去過辛箏在蒲阪的莊子玩,早就發現了那裏的牧草生長得特別好。
牧草尚且如此,粟麥想來也會收獲更多。
不要求秋收萬顆籽,但求能種一收四,隻要能比以前有一點進步就好,他不貪心。
秋收幾顆種子要到秋天的時候才能知道,不論多麽期待,君離都隻能先放一邊,忙著組織人手捕魚,以及墾荒和開鑿水渠。
哪怕郊邑臨近水源,卻也不是所有的土地都如水邊田地一般肥沃,遠一點的肥力就開始減少,越遠的地方就越貧瘠。
春耕一忙完君離便馬不停蹄的開始了水利工事,雖然水利很費人命,但不能因為會死很多人就不休了,且他也學著辛箏給民夫食用鹹魚與肉類,還安排了巫醫,爭取將死人給降到最低。
當雲水上遊的冰雪完全融化的時候,河麵上開始出現船隻,並且越來越多,因著君離修建了個碼頭,很多船隻都會選擇停留一會,補充幹淨的食水。
從水利中回過神來時,君離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些船隻有些奇怪。
船上的人有些多。
十個商隊至少九個半兼職人販子,但大部分都隻是兼職,不是全職幹這行的,船上有幾個奴隸很正常,但半船甚至整船都是人就不太正常了。
君離有些奇怪,讓人查一下為何這麽多奴隸船。
查的人很快就回來了,不是奴隸船,不過近似就是了。
垚邑很缺人,因而辛箏許諾商隊,隻要能帶來人口,她會給予商隊方便,以及減免稅賦,帶來的人口越多,減免的稅賦就越多。
船上的人大部分都是逃奴。
他們想逃去垚邑,商賈想用人手討好辛箏,一拍即合,於是有了君離看到的運人船,大多數是商隊路過各個地方時找上來的逃奴,少部分是商隊路上撿的被遺棄的老幼——辛箏不挑人,隻要是人就要。
君離有些奇怪。“有逃奴很正常,但為何這麽多,且還都是要去垚邑?”
經曆過盜趾軍的事,他對逃奴還是有一定了解的,逃奴是任何一個地方都有的,但逃奴逃亡都是往深山老林裏逃,絕不會往有城邑的地方跑,有城邑就意味著有貴族,不論是什麽貴族都對逃奴很厭惡。都給你一口吃的了,居然還要逃,簡直沒天理了。
抓捕逃奴受到貴族的獎賞,直接導致逃奴在有人的地方混不下去,隻能往沒有人的深山老林裏逃,那裏即便有人也同樣是逃奴,不會抓自己去換貴族的獎賞。
下屬也問了這個問題,得到的回答是:垚邑如今的主人是辛子,辛子說她缺人手幹很苦很重的活,但會給幹活的人手吃飽。
君離道:“也許兕子是在騙人呢。”
奴隸軍的時候,那些奴隸充分讓他認識到了一件事:貴族在奴隸的心裏毫無信譽可言。
實際上,貴族也的確沒什麽信譽,對著同階層的存在可能還會粉飾一下,但對奴隸,真的是完全不掩飾。
雖然他知道辛箏是個言出必果的人,但逃奴又不認識辛箏。
下屬也很茫然。“屬下也問了,但逃奴說,那是辛子。”
君離蹙眉思索著,很快就想到了自己曾經聽兗州本地人飯後閑談起的辛箏的事跡。
辛子是個暴君,但是一個守信的暴君。
時過經年,辛箏曾經的事跡已在整個兗州範圍內流傳開來,畢竟這種奇葩真的不多,因而即便是奴隸也聽過一些辛箏的事跡。
他們不會在意辛箏是暴君還是仁君,隻要她有信譽,說了會讓人吃飽就真的會讓人吃飽就行。
甚至於,辛箏是個暴君更讓奴隸安心。
奴隸主的善良與仁慈會讓奴隸恐懼,因為整個奴隸主階層對於奴隸都是殘酷的,善良與仁慈的個例是奇葩,這樣的奇葩隻會讓奴隸憂懼,因為奴隸認為自己沒有值得主人善待的價值,自己沒有那個價值,主人卻善待自己,明顯不正常。對於不正常的人,違背了天理的事,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惶恐不已,嚴重點說不好自己就把自己給嚇死了。
某種意義上,暴君比仁慈的主人更符合天理。
安心感,再加上暴君本身就有的信譽戳.……君離覺得自己大概明白怎麽回事了,卻也更為辛箏驚訝,這人究竟多久以前就開始布局辛國之外的事了?
辛箏若是知道,大抵會說,這純粹巧合,她信譽好純粹是因為權力被架空,形同傀儡,但即便是傀儡,也得有自己的特色,不然就真的鬼都不知道她是誰了,她隻是選擇了守信做為自己的特色。
君離不知辛國曾經的局勢,卻想到了辛箏這麽幹的隱患:雖然王侯貴族都拿奴隸和氓庶當短期消耗品用,但那是因為人族的基數太大,繁衍又快,不論怎麽消耗都不缺人手,可辛箏這麽一搞,昆北之地的城邑想來很快就會大麵積缺人。
人口是財富。
辛箏這是在變相搶劫昆北所有貴族,妥妥的犯眾怒,再加上垚邑貴族被殺光後家產都被辛箏給充公了,辛箏如今肯定很有錢。
君離頓時憂心不已,立刻寫信去提醒辛箏。
信前腳走,君離後腳便收到了兩個消息,一大一小。
重大消息是條國的黃金船被水賊給搶了。
條國境內有金礦,以前王權式微時,條國鬧騰得特別歡,沒少輕慢蒲阪,這些事跡在蒲阪需要時無疑是最好的征討不臣的理由。本來沒太把蒲阪當回事,但隨著王權的重新崛起,以及一個又一個老牌大國被王與改革派的諸侯給收拾得沒落,條國沒法繼續不當回事,每年都會送三百石黃金打點蒲阪上上下下。
不管是誰窮瘋了動的手,都是捅了馬蜂窩。
君離自忖這事不可能和自己有關係,沃西是很窮,但手夠不著這麽長,而且真夠了,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因而聽過便罷,他的心思都在第二個消息上。
垚邑周圍的三個城邑因為大量人口逃去了垚邑,與垚邑起了衝突,聯合起來要攻打垚邑,被辛箏給反殺了。
來自學宮的三名管理者被辛箏打包送回了蒲阪表示這三人被淘汰了,至於三城,全都笑納了,當地貴族氏族,手起刀落,殺得非常幹淨,家產也抄得更幹淨。
君離默然。
他好像猜到辛箏想幹嘛了。
這家夥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循規蹈矩的考核,連作弊都沒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