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辛箏
黃金船被劫的消息辛箏也收到了, 甚至比起後知後覺得到消息的人,她收到的更快一些, 也比君離更重視, 概因劫船者是她認識的。
昔日自鬼市得了兩名人才的消息,其一為造篾歲,如今被她留在了蒲阪打理擊鞠場, 另一名喚桓焰。
桓焰武技過人, 是第二重的武者,同時也擅水師。
辛箏安排她去雲水當水賊了。
雖然桓焰不論是武技還是用兵都相當可以, 辛箏給的環境也很好, 奈何時勢不給人發揮的餘地。
防風侯在沃西與羽族掐的時候, 蒲阪要保障雲水的通暢, 所有水賊都得消停。
防風侯掐完了下許的戰爭, 中場休息打流民消遣順便為之後打空桑嶺做準備的時候, 桓焰以為終於有自己發揮的機會了,結果……雲水的水賊分兩種,無主的和有主的, 無主的主要靠劫掠漁民與落單的商旅, 有些在劫財的同時還劫人, 人/肉也是肉, 能打牙祭的;有主的倒是不食人, 但專門劫掠過往商船, 偶爾還接暗殺的任務, 幹掉幾個會經過的貴族。
烏合之眾幹得過貴族精心豢養的家臣與死士?
自然不是能的,因為有主的水賊裝備優良,精氣神良好, 訓練有素, 又是主場,他們幹不過才不正常。
桓焰是特例,但她有信心幹掉水賊,卻沒信心應付水賊背後的主人。
封地在雲水兩岸的貴族就沒幾個是不養水師的,而水賊與水師,也就是換個旗幟的差異,在船上翻翻的話,水賊的船上必定能翻出水師的旗幟來,水師亦然。
桓焰不想輕言放棄,覺得既然肉已經瓜分得差不多了,自己搶不到,那就讓一池水徹底攪渾,重新分配利益好了。
鑒於此,桓焰將黃金船給搶了。
搶了之後桓焰便不得不麵對一個問題:黃金不是貝錢,輕輕鬆鬆就能花出去。
黃金雖可當錢,但這年頭會用黃金當錢的都是貴族,而拿黃金船上的錢去向貴族買東西.……那不是想不開嗎?且不說大量來曆不明的黃金多容易引人遐想,便是黃金本身也是有印記的。
想把黃金給花掉,得先洗錢,把黃金重新熔鑄,從可以拿來開人腦殼的金磚熔鑄成馬蹄金,不然根本沒法用。
桓焰自然是沒這條件的,而且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安靜的找個地方避風頭,等蒲阪出手將雲水中上遊的水賊秩序徹底打破後再出來,短時間並無需要花錢的地方,便問辛箏需不需要,若是不需要就將黃金給埋了,等以後需要的時候再取出來。
辛箏很想說不需要。
這筆黃金很危險,但.……三百石黃金,委實舍不得埋了。
辛國的直屬封地發展需要花錢,夷彭的商隊發展需要花錢,垚邑發展還是需要花錢。
辛箏最終屈服於貧窮。
讓桓焰把三百石黃金送去辛原重新熔鑄,鑒於這筆錢數量不小,很難瞞過辛鹿,不過也不擔心。
辛鹿之前就諷刺過她這個辛子絕對是辛國立國以來最悖倫的,居然連祖墳都給刨了,辛箏淡淡然的諷刺回去了:你若是孝子賢孫,那就說出去呀。
辛鹿自然是不會說出去的,一半是因為沒有證據,哪個正常人能想到一國之君能窮瘋了去刨祖墳?另一半卻是主少國疑他才得以掌權,刨祖墳的事暴露出去,辛箏若被拉下去,他也活不了多久。
最終以辛鹿問同父異母的妹妹要了一部分贓物為終。
黃金的事既然瞞不住,幹脆就不瞞了,提筆給辛鹿寫了信,分他兩成,讓他幫忙熔鑄,不答應的話她就把黃金藏在辛國再通知馬蜂窩來抓賊。
辛箏相信辛鹿不會出賣自己。
自己活著,仇家會越來越多,而這些仇家為了報複自己讓自己永遠回不到國君之位,也為了辛原的良馬,勢必會扶持辛鹿,給予辛鹿很多資源。
辛鹿是一個有長遠目光的人。
多年前自己吃東西中毒,辛鹿明明可以看著自己中毒而亡卻選擇了救了自己時,辛箏便看出來了。
辛鹿不想她死嗎?
自然是想的,不然也不會在她的食物裏加料。
他隻是不能讓她死得太早,金字招牌可以慢性中毒,因為毒發的時候也差不多失去價值了。
可惜,辛鹿計劃好了一切,卻沒料到妹妹的狠辣與青婧的亂入。
若無青婧的亂入,哪怕辛箏意識到是哪裏出了問題,也弄死了堂弟與侄女,往兩個嫌疑犯的心上狠狠捅了一刀,但她自己也最多比那兩個權力爭鬥中成為犧牲品的倒黴孩子多活幾年,大好江山,注定拱手私生子。
思及前不久做的用名分換鹽湖的交易,辛箏一邊在簡牘上寫信一邊歎道:“阿父你可真不會生,幾十個孩子竟隻有我像你。”
雖然這種像,很難說會不會是一種悲哀。
畢竟,辛襄子二十幾個孩子裏,敢於弑父並且付之行動的就她一個。別的,不論是辛鹿還是已經死了的辛驪,雖未達到任君虐我千百遍,我待君如初戀的境界,但任君如何虐我,都始終臣服忠誠的境界卻是都達到了。
處理了桓焰給自己找的事,辛箏開始繼續處理垚邑的公務。
地盤增加了三城,需要處理的事情更多了,需要的人手自然也急劇增加,幸而虞及時在開春的時候送來了三百名序學被考核給淘汰了下來的學生,都是能寫會算的好孩子。若非她這回要做的事實在是太缺人手,他們從去歲秋季至今的考核內容也不會難度大增,每次都是淘汰一大批,不過小一年便積攢了如此多的淘汰生。
序學不同年級學生的比例簡直是斷崖式差異,等昆北之地的事完了,長吏虞大概不需要擔心序學的開銷了。
人手暫時是不缺了,但怎麽安排工作,怎麽分配卻得好好斟酌。
分封製下,血統決定了一個人做什麽工作。
祖上是國君,子孫自然是國君,祖上是燒陶的,子孫也是燒陶的。
辛箏不喜歡,一部分是因為她其實沒那麽喜歡當國君,雖然她有野心,但做國君卻隻是因為不當就得去死,若她不是嗣君,應該會去蒲阪,在帝國的中心實現野心;另一部分則是這種祖上幹什麽,子孫也幹什麽的世道對貴族的生存太有利了。
她不喜歡貴族,準確說曆代辛子都不喜歡。
不聽話,不喜歡貴族的國君活著有什麽意義呢?
貴族的思維是簡單而幹脆的,所以辛國連著橫死了十二任國君,有被貴族帶人圍了台城不得不屈辱自殺的,有為了避免死後受辱而投井的,有在白天還活蹦亂跳的狩獵,晚上吃了一碗肉粥就莫名其妙猝死的.……簡直是花樣演繹何謂國君的死法。
當然,國君不得好死,貴族也沒多舒坦。
每任國君都充分詮釋了人性的醜陋:我不得好死,你也不能好過,死都要拉一票人一塊死,黃泉路上堅決不獨行。
十二代積累的結果便是兗州諸國,辛國的貴族勢力是最弱的,若非社會製度保障了貴族生存的土壤,哪怕殺了一茬也還有一茬,衝著十二代國君在位與臨死時的動作,辛國的貴族早被殺絕種了。
即便這一代,若非主少國疑,又有歸鄉這麵旗幟,最重要的是辛箏做的太過分了,多種因素疊加,也不會有三年前的國人暴/動。
辛箏安排各處人手的時候,幫著她將公文簡牘分類的驪嫘忽道:“四城之地,用不了三百能讀會算的人手。”
辛箏道:“怎麽用不了,我可沒打算讓他們做大官,隻是讓他做底層胥吏與底層小官,這些基層的位置是最缺人手的。”
“未免大材小用。”驪嫘道。
高壓式的教育是有效果的,來自辛原的三百名孩童,每一個的學識素質都超過了很多貴族與遊士,當然,這是指博的方麵,若是論精,有很多碾壓他們的人。但這樣的人手,做基層胥吏,在這個世道,真的很浪費,管理一方都夠用了。
辛箏支著下頜道:“不會啊,基層胥吏能寫會算,官署每日處理的事都更快了。”
“也更多了。”驪嫘哭笑不得。“官署如今每日處理的工作是過往的數倍,還在不斷增加中。”
那是肯定的,貴族被殺光了,官署運作所需的環節被精簡,把過去那些貴族的權力都給搶了過來,事情能不增加嗎。
辛箏笑問:“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過去的那種情況,修個水渠,不扯個幾年根本沒有結果,如今卻不過是幾天就能定下來,最多個把月便能動工。”
驪嫘微微歎息。
她自然能看出辛箏如今的官署有多高效,可.……“權力的高度集中,你可曾想過若你的後繼者是個混蛋,會發生什麽事?明君父母,庸君繼承人可是最常見的事。”
辛箏道:“所以我一直都覺得不用考試就能當國君真是這世間最可怕的事。”
驪嫘默然須臾。“你能當辛子並非因為你多聰慧。”
這莫不是所謂的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辛箏點頭。“我知道啊,但這不妨礙我看這種製度不順眼呀。”
驪嫘問:“那你的子孫呢?”誰不渴望權力與財富在自己的子孫中世代相傳,自己的子孫永遠與眾不同?
辛箏心說我這鉛汞中毒的身體可是被青婧親口診斷這輩子都別妄想子嗣的,不過自己不能生的事顯然不能說出來,國君不能生,性質比國君是個混蛋人渣更嚴重。
辛箏說:“我的子孫不是我,他們的人生是他們的,他們的榮辱又與我何幹呢?”
饒是驪嫘行騙多年,各種奇葩都見過也沒見過這麽奇葩的,誰不在意自己死後是否有供奉祭祀呢?“但死後若無人供奉血食,你將淪為孤魂野鬼。”
辛箏一指西北方。“九闕山祖廟中人,有哪個會因為後代不祭祀而短了供奉血食?”
驪嫘無法反駁。
九闕山祖廟中的人,每個都是對人族有功之人,也都在漫長的歲月中因其生前對人族的事跡被神化了,有心的話,研究下人族的曆史便會發現,神話傳說的大部分主角都能在祖廟中找到原型。
不止祖廟年年祭祀,不漏下任何一個,人族各地也自發的興建廟宇祭祀神話傳說中流傳下來的遠古神人們。
辛箏繼續道:“人為何執著繁衍後代?有個人告訴我,因為生命的第一本能就是生存,但無人永生,即便是長生種也會有衰老死亡的那一日,因為生存本能之上衍生出了繁衍的本能,既然自己無法永遠生存下去,那就將自己的生命信息傳遞下去,用後代來證明自己存在過,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長生。我深以為然,並且思考起一個問題,人隻能通過後代來延長自己的生命嗎?我想到了祖廟,有沒有後代,他們都可稱之為長生了,後代隻祭七代祖先,更久遠的祖先是誰,誰會去記呢?但祖廟中人不一樣,隻要人族不滅亡,他們就永遠都‘活著’。”
驪嫘看著從眼神裏透著瘋狂的辛箏。
因著鉛汞中毒的緣故,辛箏的發育比之同齡人要遲緩很多,更加瘦小,然而看著此時此刻的辛箏,驪嫘卻有種看到巨人的感覺,有種情不自禁的想要追隨巨人逐日的衝動。
“大君欲流芳百世?”驪嫘問。
辛箏熱切的回答:“也不一定要流芳百世,遺臭萬年我也不挑,反正隻要一千年一萬年,甚至十萬年後還有人記得我來過這人世我就滿足了。”
驪嫘覺得,自己方才情不自禁想要追隨巨人逐日的感覺定是錯覺。
這家夥就是個瘋子,不能流芳百世,遺臭萬年也不錯,抱著這種想法的人,一般就兩種結局: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
前者也就罷了,後者,鬼知道辛箏能幹出什麽事來。
不過,也能理解辛箏為何對子孫的命運不上心。
人族執著子嗣,一半是為了不淪為孤魂野鬼,另一半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命延續。但繁衍再多的子孫也能保證自己的後代一千年後還記得自己是哪位,反倒是祖廟中有名的人,就算血緣後代忘記了,人族也一定有人記得他們哪位。
血緣後代既然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自然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驪嫘心中苦笑,她老子若有辛箏這份追求,她何至於遭那麽多罪,一次次險死還生。
可惜,她老子那樣才是正常人,辛箏這叫稀世奇葩。
驪嫘問:“你想變革?”
如何讓世人長長久久的記得你?
答曰:幹一件大事。
變革無疑是最轟動的大事,也是最危險的,古往今來變革者鮮有好下場的,損了太多人的利益,普遍會被殺了給既得利益受損者泄憤。如果有好下場,隻能說明這人變革並不徹底,對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損害不夠,或者這位變革者已經成了新時代的統治者。
時代的發展,是舊階層的滅亡與新階層的誕生。
辛箏顯然很想將所有的基層胥吏給換成能寫會算的人,而基層都換上了這些人,官署更加高效,請問貴族們還有什麽權力?
辛箏微笑:“你也太瞧我了。”
驪嫘好奇的問:“那你想做什麽?”
辛箏想了想,道:“辛氏是炎帝的後代。”
驪嫘點頭。
人族隻要是姓風的,都是炎帝後代,辛氏,正是風姓。
“我的家族有一卷炎帝劄記的摹本,那裏麵記載了一件事,四溟之外不全是海,海洋中有別的陸地,一共有十片大陸,元洲隻是其中之一。”辛箏道。“你不覺得,讓人族的足跡遍布十洲更安全?不管日後哪一洲的人族滅絕了,人族這個種族都仍舊存在。”
人族一直都有十洲的傳說,但傳說的源頭是哪裏卻是沒人知道,驪嫘如今能猜到了,隻是——
驪嫘道:“我們的船去不了那麽遠。”
若人族現有的船能到別的洲所在位置,十洲就不會一直都是虛無縹緲的傳說了。
海上風浪太大,海中各種巨獸也太多,即便是人族最好的船也不敢跑得太遠。
辛箏不以為然:“蠻荒紀元的先民也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子孫有一日會成為元洲的第一種族。”
現在做不到不代表未來也做不到。
驪嫘無法反駁。
辛箏又道:“不過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昆北之地的考核。”
這話題跳躍性太大,驪嫘好一會才緩過來,下意識道:“即便你贏了,你也守不住封地。”
王肯定會給予勝利者最肥沃的封地,但這麽多人競爭,辛箏雖是子爵諸侯,但這個身份在這一堆考生裏還真不算什麽。
辛箏道:“所以我一開始就沒想過好好考試。”
驪嫘怔了下。“那你?”
“自然是砸了考場。”辛箏笑答。“有沒有興趣幫我完成下一步?”
驪嫘不想陪著辛箏一起瘋,太危險了,但.……砸了考場,聽著就很刺激呀。“做什麽?”
“我一個人暫時吃不下所有地盤,需要拉幾個人結盟,我希望你能幫我說服他們。”辛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