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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雪闕

  端城。


  雪闕天不亮便跑到了菜市, 說是菜市,更可以稱之為魚市。


  羽族喜食魚蝦, 菜市場裏賣得最多也最好的食材便是各種魚, 淡水魚與海魚應有盡有。


  端城位於端水中遊,端水發源斷雲雪山,東注月照澤, 與同樣發源於斷雲雪山的姬水、許水與郢水一同匯入月照澤, 而月照澤最終匯入東溟,因而在端城不僅能吃到月照地區能吃到的各種淡水魚, 還能吃到很多海裏的魚。


  南方的孟春時節, 月照之地卻仍是冬季, 船隻無法航行。


  海魚自然是吃不到了, 隻能吃淡水魚。


  然淡水魚也不是那麽容易買到的。


  冬日江河湖泊都凍得死死的, 冰厚三尺在月照之地從來都不是什麽稀奇事, 而是常態,羽族冬季雖會組織大規模的捕魚,卻也不會跳冰厚三尺的時候, 往往是挑著冬季剛開始魚最肥的時候。


  馬拉著巨大的漁網, 漁網的孔洞很大, 小魚能輕易逃走, 大魚卻不能, 因而一次成組織的、準備充足的冬捕足以將池澤中的大魚一網打盡, 但一頓吃不完。


  大部分魚都會用鹽醃了, 再掛起來讓北方吹吹,很快就會變成風幹魚,若是選擇下雪的時候掛在外頭, 則是凍魚, 但不能保存太久,天一熱就得壞。


  鹹魚雖然有鹽,但羽族海岸線漫長,不缺鹽,鹹魚隻是吃不完時用來保存鹽的方法,而非獲取鹽分的主要途徑。


  鹹魚的保存期很長,味道.……有選擇的情況下,羽族隻食新鮮的魚。


  冬日想食鮮魚,隻能靠經營魚塘的人家,但需求量太大,魚塘的魚撈上來後一送到集市便會迅速被掃光。


  雪闕趕到的時候鮮魚還沒賣完,但等長龍般的隊伍隻剩下二十幾人時,鮮魚賣光了。


  雪闕瞅了瞅一整排的魚檔,全都賣空了,無奈的拎著籃子去買別的。


  羽族的主食除了魚還有蜜實,一種樹上結的果實,也是羽族獨一無二的特產,與稻麥等糧食作物一般,細細咀嚼時能夠嚐到些微的甜味,是羽族最喜歡的農作物。


  蜜實可生食,也可烤、蒸、燉著食,亦可曬幹磨粉做糕餅,或長期保存。


  一個羽族一生中吃得最多的食物除了魚便是蜜實了,但集市裏隻有零散幾家賣蜜食。


  蜜樹的祖先生活在極南,是四季常青的大喬木。


  被羽族給帶到了北方的蜜樹自然不可能再四季常青,至少在月照之地這冬季能達到五六個月的地方常青不了。


  羽族用了很多代人的時間才將蜜樹培育得耐寒,但代價是蜜樹不再四季常青,也不再如久遠的祖先一般結果期長達七八個月,枝條、樹幹直到根部,都能結果。


  蜜樹的祖先是何種模樣雪闕也沒見過,但月照之地生長的蜜樹有三到五丈高,樹幹粗壯,枝葉茂盛,隻有枝條上才結果,結果期隻有三四個月,結果期雖短了,掛果率卻是很高,結出的蜜實大小不一,大的如人頭,小的似嬰孩拳頭。


  月照之地與北荒東部平原一般,土壤都是抓在手裏仿佛能捏出油來的黑土。


  黑土地非常肥沃,也正因為這種肥沃,讓第一王朝的第一任羽皇在派人探索了整個元洲後讓人培育耐寒的蜜樹。


  羽族統一了元洲,必然在未來的漫長和平中不斷繁衍,人口劇增,若蜜樹能在寒冷的地方生長,羽族人族增加後便可通過墾殖北方而緩解壓力。


  羽族沒有因為人口壓力而墾殖北方,卻也沒有浪費第一任羽皇留給子孫的遺產。


  羽族敗給了人族,失去了溫暖富饒的南方,被迫遷徙北方,全是靠著耐寒蜜樹才得以在北方紮下根,恢複元氣。


  蜜樹不需要一年到頭的精心伺候,隻需建設好完善的水利灌溉係統,再栽下蜜樹的樹芽或種子,蜜樹自己就會健□□長,過個三五年便可收獲,一株蜜樹每年收獲的蜜實足夠一個羽族吃上一年,而一株蜜樹能夠結果百八十年。


  除了果實可供食用,蜜樹還有很多用處,葉子亦可食用,樹根在饑荒時亦可食用,樹皮可製成書寫用的樹皮紙,亦可製成繩子、席子甚至提取纖維紡織,花粉可製膠,樹幹可供建築使用,亦可製舟楫。


  第二王朝建立後非常注重對蜜樹的改良,每次改良了,都會將新一代蜜樹的樹芽與種子以兩枚貝錢一根樹芽或種子的價格提供給平民,鼓勵平民栽種,以便能在最短時間裏大規模推廣開來,為此連城邑道路兩旁的行道樹都規定必須種植相當比例的蜜樹。


  發展到如今,每個羽族都習慣在屋舍前後都會栽著幾株蜜樹,很少需要買。


  糧鋪裏賣的最多的是稻麥與蜜實磨的粉,前者是因為稀少而有人想嚐嚐,後者則是自己不想費時費力的加工處理,幹脆買現成的,反正不貴。


  雪闕想了想,走進了糧鋪裏。


  已經快睡著的掌櫃一見有人立刻來了精神。“這不是闕嗎?休假了?想買稻還是麥?都是自北荒東海岸平原運來的,經過多代改良,口感甚好。”


  沿海之地,哪怕地理位置非常北,也是溫暖的,倒也能種植稻麥。


  雪闕沒懷疑掌櫃的話,但很懷疑所謂口感。


  冬季船隻無法通航,這稻麥至少也得是去歲到的,再算一算運輸所需的時間.……稻麥打上來的時間絕對不少於一年。


  保存了這麽久,口感很難不受影響。


  “阿叔,我又不是外來者,你這稻麥至少保存了一年,口感哪還有剛開始那麽好,我要一包蜜實粉。”雪闕道。


  掌櫃露出了無奈之色,為雪闕取了一包蜜實粉。“十戴勝。”


  雪闕將鹽罐遞了過去。“再來一罐海鹽。”


  掌櫃接過鹽罐走到鹽袋前拿勺子舀鹽,一邊舀鹽一邊與雪闕聊了起來。“闕你是十二翼的學生,消息比我靈通些,我聽說沃州空桑嶺那裏又輸了,你說是不是真的?”


  雪闕道:“是真的,我休假的時候聽說青都正在與人族和談,據說人族那邊要求交出上將軍經桓,不過我想青都不會答應的。”


  掌櫃的皺眉。“那是肯定的,明顯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經桓殺了人族那麽多人,將他交出去,經桓就死定了,雖然經桓將軍自鹿野之戰後便一直打敗仗,但那到底是曾經的不敗戰神,我相信,等經桓將軍緩過來了,他一定還會獲得勝利。而且王也不會幹這麽鳥盡弓藏的事,更別提鳥還沒盡呢。隻是,九關周圍的很多土地怕是保不住了。”


  壽命漫長,哪怕是每天隻學習半個時辰,千百下來,也會相當博學。


  掌櫃一聽便分析出了很多東西。


  雪闕道:“這也沒辦法,冬季時的白災太嚴重了,王朝超過三分之一的城邑受災。”


  這種情況下,羽王再想找人族麻煩也得先將境內的麻煩給處理好。


  這也是王朝疆域全都在北方的隱患,冷。


  “這麽大的白災,算算時間,冷期就這段時間,以後肯定還會更冷。”壽命超過一千五百歲的掌櫃非常篤定的說。“誒,又得過幾百年的冷期了,一點都不喜歡冷期,太冷了,雪也太大。”


  羽族境內水利完善,水庫充足,植被茂盛,不怕旱災不怕蝗災不怕水災,就怕白災。


  每次冷期的特大白災都會凍死無數樹木,壓塌大量屋舍,樹木需要補種,屋舍需要重新搭建,每一樣都需要花很多的人力物力。


  未滿三百歲,頭回趕上冷期的雪闕對此頗為讚同。


  他家的房子就在兩個月前的大雪中被壓塌了一半,自回來後他便一直在和家人與街坊鄰裏重新蓋屋。


  “一共三十二戴勝,看在你家是幾百年老客的份上,我給你抹掉零頭,三十戴勝。”


  雪闕取出了沉甸甸的錢袋。


  精美的銅貝中心有一個供繩子穿過的孔洞,十枚銅戴勝正好一朋,雪闕的貝錢並未串起,隻能一枚枚的數,數了三十枚銅貝給掌櫃。


  掌櫃的看了看雪闕那沉甸甸的錢袋。“你今兒是準備大采購呀?”


  正常出門,隨便揣幾枚銅貝便足矣,哪怕是準備出門買東西,也不過是添十幾二十幾枚銅戴勝,或是一兩枚銅玄鳥,總得來說,分量不會太多,但雪闕的錢袋……明顯是大采購的分量。


  “是呀,本來準備買幾尾大魚的,家裏被壓塌的房子重新蓋好了,想著請鄰人們吃一頓全魚宴。”雪闕露出了苦笑。“我都提前一個時辰了,還是沒買到。”


  掌櫃也饞鮮魚,但供不應求,都沒輒。“這也沒辦法,冬日船隻無法通航,陸路運輸,隻能運鹹魚,可鹹魚哪有鮮魚鮮美?”


  雪闕讚同的附和。


  鹹魚哪有鮮魚鮮美。


  他現在對蟹螯半島的懷念堪比綿延端水,在半島上,哪怕是冬日,實在是饞了,也能自己去捕魚,冬季的時候半島周圍的海域都是凍著的,尋個地方,砸出一個洞,大魚便會自己跳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他現在完全相信史書上關於羽族的祖先最早的時候是生活的元洲南部的沿海與沿海群島上的記載了,能夠滿足羽族這種飲食口味的地方,隻能是沿海與海中島嶼。


  盛滿的鹽罐不沉,不過兩斤左右,反倒是蜜實粉分量很沉,二十斤一包。


  加起來二十餘斤,抱一會還行,一直抱著那就很累了。


  雪闕將鹽罐與蜜實粉放到了麅子背上,這種傻乎乎又好喂養的動物是北方最常見的家畜,也是給孩童乘騎的一種馱獸,趕集時買的東西不多的話也可以讓麅子馱著。


  不過麅子能馱的東西並不多,最適合的馱獸為牛馬,但之前的白災中,牛馬在屋舍倒塌時受了傷,現在還養著呢。次為犴和赤鹿,做為鹿家族體型第一與第二的巨人,犴與赤鹿的負重能力都比麅子更強,但雪闕家養的犴在前幾日被鄰人借走了,而赤鹿,孟冬的時候便被宰了吃肉。再次為北方重要交通馱獸之一的角鹿,但雪闕家沒養角鹿,雪闕最終隻能牽著家家戶戶都有養的麅子出門。


  將東西放好,雪闕牽著麅子在集市上逛了起來。


  冬日的集市是最蕭瑟的。


  貨物種類極少。


  雪闕逛了一圈,買了一籃藕與十塊薑,冬日不吃點素的,腸胃會受不了。


  實在沒找到還有賣鮮魚的攤子,雪闕無奈的買了一籃子醃魚,再買了半扇牛肉。


  吃不了魚,吃牛肉也可以湊合。


  羽族以一百戶人家為一裏,一百戶人家自己投票選一個裏司,遇到白災時裏司會在上頭的支援下組織自己管轄的人手救災與災後重建,再根據決定要不要去別的地方幫忙。


  雪闕隻有長兄受了傷,卻無人死亡。


  屋子塌下來也需要時間,大部分羽族都能短暫的飛翔,不怕疼的找個方向比如窗子飛撞出去,會受傷,卻肯定死不了。


  雪闕的長兄沒選好方向,別人撞的窗子,他撞的是牆壁。


  至於屋子塌了,在鄰居們的幫忙下,也已重建。


  隻是,都是千百年的鄰居,再熟也不能理所當然的讓所有人無償為自己幹活。


  久而久之,屋子建好後宴請所有人吃一頓飯食便成了傳統,全魚宴是最合適的,但沒有魚,走獸的肉也可以湊合。


  半扇牛肉,再宰了三隻麅子與一匹駑馬,雪闕合著父親與同父母的長兄次姐一同做了一頓非常說豐盛也豐盛,說寒酸也寒酸的筵席。


  豐盛在於肉很多,寒酸在於羽族第一喜食的是魚蝦,次為新鮮果蔬,最後才是走獸的肉。


  肉食在羽族並不稀罕。


  主食蜜實是樹上結的果子,地麵放著未免浪費,幹脆撒些能增加土地肥力的牧草種子,增肥與畜牧兩不誤。


  家家戶戶都有養著牛馬鹿,雖然兼著馱獸的作用,但更多的還是用來吃的,太多了,當馱獸也用不了這麽多。


  雪父咬了咬牙,讓次女去將自己窖藏了兩千年的一甕酒取出來。


  女兒詫異。“那甕酒父你不是打算死的時候再喝嗎?”


  酒也是有保存期的,大部分酒有保存上限,保存得太久,再喝那就不是享受醇酒,而是想不開了。


  有大部分,自然有少部分,而這少部分酒釀起來很麻煩,也很費事,因而相當珍貴,但味道卻是一等一的好,年份越久就越醇,因而被稱之為萬年香。


  雖然麻煩,但釀造的法子在羽族也不是秘密,家家戶戶都知道,端看願不願意費那個事。


  雪父早年花了百年的時間收集材料與釀酒,釀了幾十甕萬年香。


  酒不負其名,很香,香得雪父每逢心情好或不好的事都會以各種理由飲兩盞.……,某一日,雪父忽然發現自己的萬年香隻剩下一甕了。


  雪父決定這翁酒要留到死的時候再飲,這回的決心明顯很堅定,這都一千年過去了,那甕酒還在。


  雪父一臉肉疼的道:“酒喝了,還能再釀,你快點去拿,別讓我後悔。”


  女兒忍俊不禁的招呼弟弟去幫忙搬酒。


  一人一盞萬年香,雪父這才對筵席滿意。


  幾百號人把酒言歡,大啖獸肉。


  雪闕是未成年人,萬年香的酒勁太厲害,不給孩子喝,隻能捧著蜜實釀的蜜酒大啖牛肉。


  大兄烹牛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有嚼勁卻又恰到好處,一點都不會讓人腮幫子都累了也嚼不動。


  幾百號人漫無邊際的閑扯中,話題不知跑了多少回,從生活瑣事跑到了國族大事,再跑到了人族,最後跑到了雪闕的身上。


  “闕,你不是有個人族弟子嗎?她怎麽樣了?”


  雪闕懵了下,將嘴裏咀嚼著的牛肉咽下,這才回道:“你是說喬?她十七年前便回人族去了。”


  鄰人詫異了下:“她全族都被殺了,還敢回去?”


  豈止全族都被殺了,同學也讓殺光了,那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教出來的學生,一夕間就隻剩下一個還活著的了,而且還是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雪闕聞言露出了無奈之色。“喬說她放不下,若不能報仇,這人間於她而言便如地獄。”


  死孩子怎麽勸都不聽,堅定以及肯定的要報仇。


  自前幾年來信告訴羽族盜趾的事,字裏行間瘋狂暗示盜趾對人族的破壞力很大,暗示羽族出兵轉移一些蒲阪的注意力,讓盜趾能獲取喘息之機後便沒了書信。


  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雪闕擔心的蹙眉。


  鄰人道:“遇到那樣的事,誰能輕易放下呢?”


  雪闕心不在焉的點頭。


  不放下的話,他怕喬遲早自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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