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足赤
足赤不僅不擅長水戰, 他連陸戰也不是很擅長,不過話說回來, 他又不是甲士, 隻是一個卑微的奴隸,需要那麽強的武力做什麽?
可惜,這隻是他的個人意見。
辛箏給他的回答是, 你的確不是甲士, 但你要是有足夠的武力,何至於被打斷一條腿?至於卑微的奴隸, 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特立獨行的奴隸, 不算紅魚。
足赤無法否認, 也無法反抗, 被辛箏讓人拖走去學了一段時間的防身術, 但他的身體底子太差, 最終隻學會了遇到危險怎麽更安全的跑掉。
後來辛侯帶回了青婧,青婧治好了他的腿,他的逃跑能力就更進一步了。
雖然足赤極有自知之明, 卻也不會告訴別人, 我是隻弱雞, 因而在帶著人清理猛獸時他給自己安排的任務是記功勞。
根據猛獸的凶悍程度, 不同的猛獸能得的功勞是不同的, 需得細細記下來, 回頭統計整理後才好論功行賞。
流民基本沒有識字的, 因而對於足赤在安全的地方呆著的事都表示很合理,讓他們去寫字,他們也寫不來呀。
記了功勞沒幾天足赤便發現, 南方的猛獸種類與數量比起辛原似乎更豐富。
為了功勞好升職加薪, 軍隊都很拚,用□□、用陷阱……足赤差不多每天看到一頭大蟲,旁的猛獸更多了。
野獸的皮會剝下來,身上具備藥用價值且能夠保存的部分也會分出來加以處置,回頭賣給商旅換用得上的東西。
以足赤差不多每天都會見到的大蟲為例,虎皮是上等的皮草,因而尋了熟手將虎皮給剝了下來硝製。
虎筋,或者說大部分獸筋都是製作弓弦的材料,會收集起來自用。
虎骨是珍貴的藥材,因而一整副虎骨都會保存起來。
挑揀到最後隻剩下了不容易保存的虎肉,虎肉也不會浪費,會用一口大釜燉了給軍隊加餐。
獸肉一點都不好吃,比起馴化已久的牛羊肉,完全沒得比。
桓焰帶回的大魚也一樣,經過同樣的挑揀後,最後剩下的魚肉會在有羊肉的時候會與羊肉一起燉了,沒有羊肉的時候便清燉,都很鮮,但前者是膻加腥的鮮,後者是腥鮮。
足赤嚐試過往裏麵加各種野菜看能否調味,魚肉仍舊腥,反倒是野菜好吃了不少,可他想調的不是野菜的味,是魚肉的味。
水師的正卒與輔卒倒是很喜歡魚肉燉野菜,之後每回燉魚都會往裏扔一大堆野菜。
隻圍了一圈木柵欄的桓城裏,桓焰頗為無奈的和一圈水師正卒一起圍著一隻大釜等待著裏頭的魚肉和羊肉熟透。
食物不好吃也會流口水,因為沒別的食物。
他想念辛原的黃羊了。
辛原上數量最多的物種便是黃羊了,牧人養的最多的羊便是黃羊,野外隨處可見的也是野生黃羊。
越想越餓。
終於等到銅釜裏的肉熟了,足赤第一個蹦了起來,先打了半碗,也沒著急喝,而是讓開了,正卒與輔卒馬上舉著臉盆大的陶碗接上他的位置。
半碗湯裏有三分之一是湯,三分之一是野菜,三分之一是羊肉。
剛出來的鮮湯燙得驚人,有心急的飲了一口,舌頭當即就燙麻了。
足赤捧著陶碗慢慢吹著,因為量少,且與空氣的接觸麵夠大,涼得也快,足赤很快便喝上了魚湯。
飲了兩口便用箸夾起了一塊羊肉,風幹脫水的羊肉再燉煮,隻能說比風幹肉味道好了不少。
風幹肉用了很多鹽,齁鹹,哪怕風幹肉可以直接,但用了大量的鹽之後也沒法直接食用了,要麽當鹽食,要麽煮湯。
哪怕是煮湯了也比不上鮮肉,但在城築起來之前,有的吃就不錯了。
足赤慢慢的吃著肉,待到湯都溫了時看到桓焰帶著人回來了。
為了衛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屬碗箸,桓焰從自己的帳篷裏翻出了自己的碗箸打了滿滿一碗湯隨便找個平地坐了下來用了起來。
足赤三兩口將湯飲盡,又打了一碗湯,這回打得很滿,打完後坐到了桓焰身邊,問:“魚捕得如何了?”
正吃得香的桓焰忽然沒那麽有胃口了。“別提了,都捕了半個月,超過一丈的大魚都捕了五百多尾,一丈以下的不計其數……還是能看到大魚。”
她簡直沒法想像紅魚澤的生態究竟多豐富。
剛開始時她還很認真的每天盯著,但最近這些日子下麵的人也都熟練了,她便開始每天找點時間補眠了,不再天天盯著水域免得出意外。
“你呢?獵猛獸獵得如何了?”桓焰問。
“方圓五十裏的大型猛獸已經清幹淨了。”足赤笑答:“我們還開了幾條土路便於運送木料和藥材。”
雲夢澤的生態雖然豐富得非常不宜居,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優點,這裏有很多藥材,不論是種類還是數量方麵都相當驚人,僅次於南方的原始森林以及寧州的巫鹹山,甚至這裏還有一味巫鹹山與南方原始森林也沒有的珍貴藥材:肉芝。
足赤費了不少心思與力氣讓水賊們學會了辨識與正確采摘藥材,清理大型猛獸、伐木築城的同時也將周圍的藥材給掃蕩了一遍。
藥材多到根本炮製不過來,木料若是距離遠還能通過河流來運,但藥材顯然不能,土路最重要的還是為了藥材服務。
桓焰道:“那我還得加把勁,不然你都將渡口給造出來了,紅魚澤仍舊大魚橫行。”
雖然辛箏選的地址過於風景優美,但這裏也是一個非常適合修建渡口城邑的地方,三川平原的糧食可以通過這條支流南下,而來自雲水其它地域的貨物也能從這裏北上三川平原,隻要能搞定紅魚澤裏過於豐富的大魚與周圍林木藤蘿葳蕤繁盛的景像。
那些大魚可是吃人的,剛開始那幾天便有一個人因為粗心大意沒做好防護被拖進了水裏……之後所有人隻要下水捕魚都會仔仔細細的檢查自己身上的防護措施。
至於這地方不適合種植糧食,不管是水師還是水賊本來就不種地。
足赤道:“其實就算有大魚,船照樣能行於其上。雲水的大魚便不曾少過,可曾見水上的船隻往來少過?”
“那你可有看到舟船之下的沉船數量?”桓焰反問。
足赤問:“很多嗎?”
“十艘船出航,能有三分之一回來便是幸運。”桓焰道。
足赤驚訝。“這麽慘?”
桓焰頜首,就是這麽慘。
陸地上的河流相對海洋要平和很多,隻要摸清了規律,除了比較湍急的幾個地方,大部分河道都能平平安安的,理論上不應該這麽慘,但雲水,確切說,元洲的大型河流就沒有生態不豐富的,而雲水是其中最豐富的,曾不止一次有人在雲水看到比船還大的魚與黿。
足赤道:“那你得抓緊時間培養一個能臨時代替你的人,我可能幹不過來。”
桓焰怔了下。“梁侯的回信來了?”
名義上她和辛侯是沒有關係的,而且這塊地盤在梁國境內,不想以後出什麽法理問題,最好在一開始就將這些法理問題都給處理清楚。
足赤掏出了兩封帛書。
桓焰疑惑的接過。“還有一封是?”
“大君的,讓你三年之內將水師擴建至兩萬。”
桓焰:“.……”兩萬規模的水賊,當雲水兩岸大大小小的方國都是死的嗎?而且兩萬水賊,辛侯你知不知道養起來多燒錢?
桓焰先看了辛箏寫的。
不僅是讓她三年擴兩萬,還要求每一個人都要能寫會算,當然,辛箏也知道這很難,因而表示,過段時間虞會準備五百名有教學經驗的先生以及五十名醫者給她。
至於怎麽養。
辛箏也有思路,靠水吃魚,多吃點魚唄。
當然,一邊捕魚一邊高強度訓練顯然不靠譜,因而辛箏讓桓焰與夷彭合作在雲水兩岸修建貨棧給往來的商船存放貨物。
夷彭經營了這麽多年在雲水兩岸的漁村非常得民心,但沒有強大的武力,桓焰有。
貨棧的收入可以填補部分軍費。
以上肯定還是不夠的,辛箏表示,還缺的部分,她會解決。
桓焰很好奇會有多少人要倒黴。
短時間內籌集足夠的錢糧,那就隻有一個法子:用非常不優雅的姿態喝人血吃人肉。
不過桓焰也不關心那些被吃的人多慘,隻要自己的軍費不短缺就行,因而比起辛箏怎麽籌錢,她更關心辛箏後麵提到的。
辛箏讓她每年提供一千名水性好能打水戰的好手給夷彭。
辛箏要好手,那就必須給精銳,一年一千名精銳,桓焰頓覺頭疼。
精銳老手對於一支軍隊而言無疑是骨幹,這麽個抽法,她若是按著正常的練兵法,怕是練出多少就被抽走多少。
無怪乎要求讀書識字,讀書識字的軍隊,訓練起來效率會更高,至少分得清上下左右東南西北,甚至還可以捧著書簡自學。
再看梁侯的,同意了桓焰之前讓人開給梁侯的條件:他給桓焰大夫的身份,桓焰給他每年十分之一的收入。
既是冊封,桓焰免不了要去梁國的國都走一趟,但不會馬上走,至少得先將桓城的事情給交接一下,免得自己不在的時候出亂子,桓城的修建進度更是不能因為主事者不在而有耽擱,這關係到以後的收入和安全。
等各項事情都安排好了,桓焰終於能出發時孟秋之月都已經過去了。
去得不算快,回來得倒是很快,仲秋還沒過半便回來了,讓足赤有些詫異,不是說南方諸國對於禮法特別的講究嗎?正常情況,冊封大夫這種事,怎麽也得折騰三五個月。
桓焰回答:梁國和帝國所有沒有經過變革的老牌國族一般,貴族坐大,國君勢弱。
梁侯想彈壓貴族,但沒錢沒人,桓焰投其所好,自然越快越好。
所謂禮法隻是用來約束下麵的人,不是約束上位者的。
足赤想了想,無法反駁,事實的確如此,隻是,製定規矩的人隻想用規矩約束別人,自己卻不打算接受規矩的約束,這規矩如何能被人當回事?
無怪乎這世道禮崩樂壞,足赤無語的換了個話題。“聽說你收了一個門客??”
桓焰其實也不隻是帶回了一個人,她在梁國國都時弄了築城需要用到的工匠回來,但裏頭有一個不是工匠,是遊士。
足赤有點懷疑那是桓焰招攬的門客,但在這段時間彼此相處得還不錯,而且辛箏明顯打算長久的用桓焰,他準備提醒一下桓焰,辛箏不喜下麵的人豢養門客甲士。
確切說,辛國的每任國君都不喜歡。
辛襄子之前的十二任國君有好幾任就是因為貴族豢養的門客甲士太厲害,國君打不過,然後.……國君或自盡或病逝。
桓焰對辛國的曆史不清楚,但辛箏對底下人養兵的態度卻是有所了解的,都能因為軍隊隻聽貴族的而貴族萌生殺意了,又怎可能容忍底下人豢養門客甲士?
“那不是我的門客,是我遇到的一個遊士,我想將他推薦給大君。”
足赤詫異。
辛箏用人並不挑食,能辦好事,哪怕隻能辦好小事也無妨,隻要能接受辛箏什麽都好就是不會給封地的待遇即可。
但不給封地本身就足以勸退帝國九成九的遊士。
這年頭,但凡有點能力的,誰不求裂土分封,子孫世代公卿?
桓焰既然如此想要推薦人給辛箏,至少說明了一點。
那位遊士是個非主流遊士,不求子孫世代公卿。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有能力卻不追求爵位封地的,人族中不乏這類人,甚至非常神奇的,這類往往是精英的精英。
此類人被稱之為理想主義者,人家追求的是實現自身的理想。
這也是王侯貴族最討厭這類人的根本原因,明明很有才華,隻要願意,爵位封地都能應有盡有,但這些家夥就是沒興趣。這也使得王侯貴族對這些理想主義者又愛又恨,愛他們的才華,恨他們給不了忠誠。
王侯貴族以財帛以美人以爵位封地收攬人心,獲得他人的忠誠,可理想主義者隻忠於自己的理想,君臣合得來那就處著,合不來馬上就跳槽,甚至能理直氣壯的跳槽到前任主公的對家去。
這不是誇張,而是真有人這麽幹過。
如刑名之學最早的名人李起,禮崩樂壞,他覺得是禮樂體係不適合這個世道了,所以他覺得應該換一套新體係來統治帝國,便是刑名之學。
這位仁兄最早出仕於一個小國,製定了當時最完善的一部成文法,並將至推廣,令得小國國力大增,最終發展成大國。
然後他就與國君鬧掰了,國君追求的是權力與疆土,是江山萬代,暮年之時沒了年輕時的銳氣,開始求穩,不想再陪著李起冒險,可同樣年紀一大把的李起仍舊充滿銳氣,比年輕人還有銳氣,一點都不覺得年邁,或者說,他的心態可能是,正因為年紀一大把了,才更要浪起來了,不然就真的要老了。
具體過程不清楚,但最終的結果是李起踹了現任主公跑去了對家。
李起的一生充分詮釋了什麽叫國士,一生出仕兩個國家,不論是年輕時投效的,還是年紀一大把後跳槽的那個,最終都發展成了大國。
被人寫文罵無情無義,前任主公待李起何等不薄,三百裏封地、位列公卿、嬌妻美妾、子孫成群,李起在前任那裏時可以說是走到了人生巔峰,然而,李起跳槽跳得毫無留戀與顧慮。
誠然,遊士往來列國,來去自由,但主君如此厚待之後還能離開,並且是跑到對家去的,李起開了一代先河。
李起非常委屈的表示,老子當年追隨前任是覺得他能幫我實現我的理想,但事實證明他不能,是我看錯了,既如此,我不踹了他難道還留著過年?
至於封地爵位,他不是什麽都沒帶走嗎?
駁得人想吐血,的確什麽都沒帶走,仿佛淨身出戶,但問題是你本人的價值十倍於你留下的。
足赤有點懷疑辛箏也是這麽個主,但辛箏比李起的運氣好點,李起出身低微,隻能為臣,這也注定他一生都要被辜負,國君不會在意臣子的理想,隻在意臣子帶來的利益,若臣子的理想與國君的利益產生衝突,贏的肯定是後者。
辛箏生下來就是嗣君,四歲繼位為國君,做為國君,她的意誌就是臣民的方向。
“不知你是否聽說過,他叫衛轅。”
“冀州人?”足赤問。
桓焰點頭。
“我聽說過。”足赤道。“是昭國國相的一個門客,國相臨終時向昭侯推薦他,請昭侯用他為相,若不用,便一定要殺了此人。不過昭侯覺得國相是病糊塗了,既沒用也沒殺,後來就不太清楚了。能得你推薦,看來不是昭國相病糊塗了,而是昭侯糊塗了。”
桓焰道:“這也不能全怪昭侯糊塗,昭國相素來嫉賢妒能,衛轅在他門下一直籍籍無名,顯然是被他給壓著,臨終時向國君推薦一個沒有任何名聲且還是弱冠的年輕人為相……”
昭侯的反應隻能說很正常,以及,昭侯與昭國相之間的關係也沒世人以為的那麽好,不然就該想到,昭國相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以前擔心推薦了,自己的地位會被替代,但現在都要死了,不需要顧慮什麽了,這才全心全意的為昭國的未來考慮,而非將自己的利益擺在第一位。
“昭國遠在冀州,他怎麽跑到兗州了?”足赤不解。
“他說是覺得自身對天下的了解還不夠,因而昭國相去後便開始遊學天下增長見聞。”桓焰見足赤目露狐疑之色,解釋道:“我覺得應當是真的,但他的主要目的應當還是尋找合適的主君。”
“跑到兗州來尋?”足赤覺得瞎猜也想要講邏輯。
帝國有很多遊士,但遊士中那些真正有大才的,老實說,都看不上兗州。
太偏太遠太窮。
相比起來,人口稠密,開發度高,有十幾個大國供選擇的冀州不是更香?
桓焰道:“不然他跑這麽遠做什麽?”
足赤一時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