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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衛轅

  衛轅在桓城呆了有三日了, 這是一座他目前為止見過的最神奇的城邑。


  築城的都是俘虜,但看守的人很少, 更沒有人提著鞭子在後麵督促俘虜勤勞, 卻也沒有俘虜跑掉或是偷懶。


  俘虜以百人為一隊,沒戴腳枷,百人一同幹活, 會有小吏記下每隊每日幹的活, 幹得最好最快的幾隊,每旬都有錢拿。


  不過俘虜不跑卻不是因為每旬可能有錢拿, 而是因為桓城給俘虜的夥食好, 頓頓有魚有肉, 魚是紅魚澤裏撈上來的, 肉是各種野獸的肉。


  一日兩餐, 每餐都能吃到飽, 幹了一段時間後不少人發現自己臉上竟然長肉了。


  也沒必要跑,足赤與桓焰許諾了,桓城建好的時候不僅會放了他們, 還會發一筆盤纏, 衛轅在觀察的時候有發現, 很多俘虜都在討論桓城建好以後去找自己的家人, 把家人帶到桓城來生活。


  桓焰見完梁侯回來覺得人手還不夠, 又向附近(幾百裏內都是附近)的方國與城邑招攬短工, 吸引了很多農閑時想掙點錢糧的底層氓庶。


  桓城差不多一天一個樣。


  衛轅對辛侯的好奇心也達到了鼎盛。


  別人看到的是足赤與桓焰的能幹, 他看到的卻是這倆人的背後的體係。


  桓城有成文法,大大小小加起來有兩千餘條,完善且細致。


  這部成文法的執行力也很強。


  桓城有數百小吏, 桓城的方方麵麵都在小吏的管轄中, 職權明確。


  桓城水師來日必定獨霸雲水。


  衛轅非常篤定。


  雖然很多人都認為,一支軍隊強大與否的決定性因素在於主將,但衛轅持相反意見,他認為,一支軍隊強大與否的決定性因素在於它背後的國族是什麽體係,夠不夠完善,越是完善越是符合時代的體係,它所養出的軍隊便越是強大。


  哪怕是一代戰神,給它一個內部一團亂麻毫無章法的國族的軍隊也隻能打敗仗。


  而一個體係完善的國養出的軍隊,哪怕沒有名將,隻要主將的用兵能力在及格線都能打勝仗。


  軍隊廝殺的舞台不過是兩個國族展示自己實力的方式。


  雲水兩岸所有的國族,沒有任何一個的體係能夠與桓城水師背後的體係媲美。


  衛轅覺得,或許自己可以不用再找下去了。


  招待了衛轅幾日,在衛轅成功被吸引後桓焰為衛轅寫了一封薦書,為他準備了盤纏,讓他去蒲阪找他正好奇著的辛侯。


  衛轅非常高興的拿著薦書與盤纏坐上了去王畿的船。


  衛轅乘坐的是一艘商船,商船載貨不夠時往往也願意捎幾個人,能賺點是一點。


  商船是一支船隊的一艘船,為了省事,桓焰讓人護航時都是盡量將客戶集中起來護送。


  商船加上水賊的護航船,達到了驚人的三百餘艘,一路上可以說是暢通無阻,莫說水賊了,便是關卡都沒幾個敢生事的,老老實實的按著最低標準收了關稅便放人了。


  也不是不想盤剝,但夏季時桓焰幾乎橫掃了從雲夢澤到闕澤這段雲水河道的水賊水師,這些為了向商船收稅以及防禦而築的關卡自然也被桓焰問候過。


  至於水中的大魚巨黿.……桓城水師充分展示了自身的實力。


  雖然關稅還是很重,但一路上的平安暢通還是讓商旅們歡欣不已。


  商業最重要的便是速度,花在路上的時間越短越好,奈何這年頭,趕路本身就已經很花時間了,路上的重重關卡更是亂上添亂,非常的費時間,若是倒黴點,關卡的貴族與小吏想宰你,更是會故意卡著不放,暗示得先將他們填飽了才能過.……應付關卡花的時間比花在趕路上的時間至少多了一倍。


  更倒黴點,碰上戰事,要麽繞遠路,要麽被搶,可即便是前者也同樣有很大的風險被搶。


  因而桓城水師讓商隊誇讚不已,這一趟還沒跑完便已開始向水師預定起下一趟的保護。


  去蒲阪必須經過瀾水,因而瀾水注入雲水的幾座城邑也因此而愈發繁盛,成為了中轉站。


  不打算去蒲阪的會在這裏卸貨,還要繼續前行的也會於此休整與補充食水。


  瀾水上遊並不適宜耕作,人也不多,不在下遊補充足夠的食水,很可能跑到上遊的渡口時便發現食水不夠了。


  誠然,上遊的渡口也能買到,但貴啊。


  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能省幹嘛要浪費?

  瀾水下遊也有特產,同樣需要采買,船隊為了利益必定要停留不少時間,衛轅思及辛侯曾經在瀾水活躍過,便趁著這段時間下了船四處轉了起來。


  辛箏還在昆北之地時通過各種手段吸納了大量的流民,因而瀾水下遊的肥沃土地都被重新開墾了出來,衛轅走在小路上放眼望去,全是耕地。


  時值仲秋,地裏種的也不是什麽糧食作物,時間不夠,因而能夠看到的一般都是蒜、韭菜、麻累之類的作物。


  然而在這裏,衛轅還看到了大片的牧草田以及不知道是什麽作物的田地,作物也不是散漫的生長,而是起了壟,呈一條條的形狀分布於田地間。


  在看到一個農人後衛轅很幹脆的走了過去借水喝,同時掏出自己帶的幹糧分了一半給農人,與農人坐在田埂上聊了起來。


  “你問這種的是什麽?這是圓蔥,是辛子當初給我們種的。”農人就地掘了一顆圓蔥,剝了最外麵的一層蔥皮後遞給衛轅。“後生嚐嚐,味道可好了,可以生食,不費柴草。”


  燃料不易,但食物若是不煮熟了食用,不免割傷喉嚨加消化不良,反正就是死得快,但即便如此,大部分氓庶也仍是生食。圓蔥這種不需要煮熟就能食用,並且味道不錯,更不會割傷喉嚨的作物幾乎是立刻受到了氓庶的歡迎。


  衛轅接過圓蔥啃了一口,好懸沒吐出來,這味道也太刺激太衝了,味覺與嗅覺上的雙重刺激。


  不過比起穀米,圓蔥的確好很多,不傷喉嚨。


  麥的產量比粟高,但哪怕是弄熟了,麩皮也還是會割喉嚨。


  “還有那甜象草,也是辛子賜給我們的,辛子真是一個大好人。”


  衛轅附和著農人的話,心中卻是有些好奇辛國的人知不知道自家大君將辛國最重要的東西給送人了。


  “甜象草種了養牛羊嗎?”


  “那倒不是,我們沒有牛羊的。”農人說。“但甜象草可以喂雞喂鴨,豚也吃,牛羊也吃。”


  “你們不是沒有牛羊嗎?”衛轅奇道。


  “但辛子有呀。”


  衛轅回以茫然的神情。“辛子不是已經走了嗎?”


  昆北之地是王畿,而且是王畿僅次於湟水流域的肥沃之地,王隻要腦子沒出問題都不會讓辛箏一直控製這裏將此地吃下。


  “但辛子留下了人繼續修渠呀。”


  見衛轅不懂,加之手裏的幹糧也很香,農人便與衛轅解釋了起來。


  辛箏還沒走的時候便著手修渠,將商北並行的幾條河流全都連起來,瀾水下遊也同樣修渠,可增良田萬頃,將商北與瀾水下遊變成王畿最大的糧倉。


  但這工程量太巨大了,沒個幾十年搞不定。


  辛子雖然走了,但並不想半途而廢,因而留下了宜和很多水利匠人。


  這些人加起來也不過百餘,靠他們的話,幾百年都修不好渠,但宜也不是大夫,沒權力征發勞役,因而宜的選擇是花錢雇農人幫忙。


  工錢日結,管一日兩餐,連著幹五天還有一大碗肉可食,那吃的肉還是農人用甜象草喂養的雞豚狗彘,全被宜花錢買了。


  這待遇太好,農閑的時候昆北的大部分農人都會去幹活。


  至於牛羊,為了讓宜能更快的完成修渠工作,因而辛箏調來了大量的牛馬,牛馬的數量每年都在增長。


  但養起來太費事,不論是牛還是馬,每天至少要吃十幾斤草料。


  辛箏許諾氓庶,隻要氓庶能攢足一頭牛五分之一的錢,她可以借貸給氓庶補剩下的五分之四,讓氓庶買牛回去幫著耕地。借貸是要還的,但不需要利息,隻一個條件,農閑的時候農人得將牛馬借給宜用以修渠,但不白用,宜在將牛馬還回去的時候,保證牛馬的腰圍是增長了的。


  最後的結果嘛。


  瀾水下遊與商北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會在農忙時用牛耕,代價是牛馬還給宜的時候,牛馬的腰圍隻能比借走的時候增了,不能減,並且租牛馬的農人每個月都要上繳宜三千斤牧草。


  所幸,甜象草的產量很高,糞肥發酵加上充足的灌溉,哪怕是下田,畝產也能達到三四千斤。


  三千斤牧草不過是一畝下田一年的畝產,井田製下,一戶庶農擁有的田地是百畝,三千斤牧草根本不算什麽。


  農人覺得這很劃算。


  十二畝地的牧草產量而已,甜象草可以增加土地肥力,種完糧食後本來就要所有土地都種一茬甜象草。


  而且辛子還教了他們在田地裏人工製造蜂窩,養蜜蜂,養了蜜蜂的田地,粟麥結穗時都是種一收四收五甚至收六。


  就是大夫們太可惡了,竟然增加了蜂窩稅,偏偏農人還不能不繳,不繳的花就不能安蜂窩,不能安蜂窩,收成便上不去。


  衛轅聽得不解。“等等,聽老伯你的話,你們是租牛馬?不是買回來?”


  糧食產量增長了、飼養的雞豚狗彘也都賣了不錯的價格、農閑時還有做工的收入,哪怕是貴族們增稅了,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買不起牛馬,可聽老伯的意思,衛轅覺得自己沒理解錯誤,是所有人都沒有牛馬。


  農人聞言露出了憤憤之色。“還不是那些大夫們鬧的,年紀比辛子漲了好幾輪,幹的事還不如辛子一個半大孩子呢。”


  衛轅道:“大夫們增稅了?”


  農人點頭。


  糧食產量增長了、飼養的雞豚狗彘也都賣了不錯的價格、農閑時還有做工的收入,家家戶戶都能吃上不少頓飽飯,也都攢下了一些錢,全都幻想著多攢兩年,攢夠了五分之一的牛馬錢就去找辛子的人借貸買牛馬。


  然後,大夫們增稅了。


  繳完了稅,農人們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曾經吃不飽也餓不死的生活狀態。


  也不是沒人試圖拒絕新增加的稅賦,隻是……屍體現在還吊在路邊呢。


  除了在修渠的工地上幹活的日子,他們根本吃不上飽飯。


  種地的熱情降至冰點,修渠的熱情倒是高漲,但又不能不種地了。


  庶農是不能隨便遷徙的,能夠大老遠跑去給宜修渠純粹是因為辛子與大夫們有約定,修渠不會影響正常的農桑。


  若是農桑受到了影響,他們就不能再去工地上修渠賺錢了。


  上位者有上位的考量,下位者同樣也有自己的狡黠。


  本來打算買牛馬的統統都不買了,改成租。


  用了牛耕,田地的產量還是會增加,這樣還是會有收益,雖然少了點,但也是收入。


  而且租的是牛馬並非農人的,大夫們不能征用,那是辛子的財產,若是征用,便是搶辛子的財產。


  衛轅懂了。“用了牛耕,糧食產量又增加了,沒增稅?”


  農人的臉頓時黑得仿佛黑炭。“增了。”


  衛轅想了想,還是沒提醒農人,稅賦以後還會增加的。


  蒲阪與西荒的戰爭在即,這一場傾國之戰決定了未來誰為人族的王,雙方勢必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而決定戰爭的便是戰爭雙方的家底,打到最後,大概率農人一年辛勞收獲的所有糧食都會被征走。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農人也聽不懂,衛轅想了想,換了個話題,與農人聊起了胥吏。


  他方才有留意到,農人對增稅所有的仇恨都是針對大夫的,而非做為執行者的胥吏。


  這就很稀奇了。


  衛轅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


  這種事,農人最恨的往往不是下了命令的大夫,而是負責執行上層命令的胥吏。


  有很多農人憤怒的埋伏殺死胥吏,卻不會有人去埋伏殺死大夫。


  甚至於大夫殺死惡吏平民憤時,氓庶還會感恩戴德。


  農人並不知衛轅的好奇,但還是很感慨的回答,胥吏們也是身不由己,不執行貴族大夫們的命令,就得死全家,他們也不願意的。


  為何如此篤定胥吏是不願意的?

  那不是廢話嗎?


  這一屆的胥吏可都是好人,平日裏不僅不盤剝庶農,還隔三差五的幫著庶農,庶農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去找胥吏,隻要是做得到的,胥吏都會幫忙。也是因為這些胥吏的幫忙,稅賦一增再增,農人的家裏才沒餓死人。


  衛轅配合的點頭,心裏為辛侯豎起大拇指。


  他敢肯定的說,稅賦一增再增,辛侯功不可沒。


  那些被征走的糧食最終的去處應當是種出它們的人的肚子。


  修渠是重體力活,宜竟然管所有民夫幹活後都能吃飽,那麽問題來了,她哪來那麽多糧食喂民夫?

  從別的地方買?


  買肯定是有買的,但哪怕有雲水這條水上航道,糧食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成本也會翻一倍不止。


  最簡單也最省錢的做法無疑是就地買糧。


  可問題也出在這。


  農人基本不賣糧。


  繳納完稅賦後剩下的糧食根本不夠吃,能夠半年稀飯半年野菜都已經是家境不錯了。


  市麵上的糧食都是貴族和氓庶奴隸主賣的,擁有良田無數,奴隸成百上千甚至上萬,這才能有多餘的糧食拿出去賣。


  要買糧隻能找奴隸主。


  不巧的是經過學宮弟子們的大亂戰,以及辛箏最後一段時間的屠殺,昆北之地的貴族和奴隸主被殺了個七七八八,土地都被授給了流民和獲得了氓庶身份的奴隸。


  傳授農耕技術應當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糧食產量增加了,農人才能有餘糧拿出去賣。


  直接從農人手裏買也不是不行,但一來挨家挨戶的收糧太麻煩了;二來看到農人賺錢,大夫一定會增稅,氓庶的要求從來都是很低的,餓不死就行,既如此,自然要照著這標準來收稅;三來,農人賺了錢,日子好過了,會很快將辛箏給忘了。


  現任不渣,怎能認清前任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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