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野心
老巫怔了下, 問:“為什麽這麽問?”
小童說:“若是我為氓庶,定會提刀屠盡貴族。”
她無法忍受氓庶的這種為了生存而活著的人生, 她也無法理解, 千百年來,氓庶們是如何能夠忍受這樣生活的?並且一代又一代,世世代代如此。
老巫細細的打量起了小童, 目光不似在打量人, 更像是在打量一頭在磨礪爪牙的凶獸幼崽。
老巫什麽都沒說,將話題拉回了正題。“正常年景, 也沒有增加稅賦勞役的前提下, 一戶農人一年能攢的糧食也不過百十斤。這麽點存糧, 一石年景不好, 人相食是必然。”
更別提這還不是一年年景不好, 而是好幾年都如此。
小童能理解, 但還是有個問題不解。“這樣的情況,竟還能攢下百十斤糧食?”
老巫道:“農家的進項也不止耕作,還有別的。”
“比如?”
“織麻, 或是養條土狗之類的, 還有……”老巫頓了頓, 道:“最為重要也最為長久的人口買賣。”
小童聞言怔住。“人口買賣?”
“傳宗接代有一個孩子就夠了。”老巫解釋道:“除非前麵的孩子養不活, 不然後麵的孩子多是賣掉補貼家用, 很多氓庶家庭都經營著這門小生意。唔, 特別偏遠的地區例外, 那些地方太遠了,孩子賣不掉,便充作奴崽, 後麵出生的孩子都是第一個孩子的奴隸, 除非是女孩,不然不允許娶妻留下後代。”
小童覺得今天一天漲的見識趕得上過去三年的全部了。
“你為什麽要與我說這麽多東西呢?”小童問。
跟一個三歲小童說這麽多東西,不會很奇怪嗎?
老巫伸手捏了捏小童的臉。“我曾居國都多年。”
小童瞬懂,警惕的看著老巫。
老巫笑道:“雖不知你為何不想回家,但我也不想給自己結個大仇家,不過我也不會幫你。”
小童聞言有些懷疑,但如果對方真的是騙了自己,那麽他也的確會多一個很難抵擋的仇家,小童也隻能將信將疑,而且,食水都吃完了,她暫時也走不了。
在意識到一戶農人一年攢的糧食也不過百十斤時小童便隱約有種不太好的感覺,這種預感很快便成真了。
離家出走,小童自然不想最後灰溜溜的屈服現實回家,倒不是麵子問題,年紀太小,小童對麵子還沒大人那般在意,甚至於連顏麵的概念都不是很清晰,她所害怕的也是她離家出走的因由。
為了以防萬一,小童的準備做得很足,腰間佩劍的同時身上還藏了兩把短匕。
錢財除了錢囊,靴底和衣服夾層裏也藏了些。
隻是,為了隱蔽,鞋底和衣服夾層裏藏的錢並非錢囊裏的骨貝、銅布,而是金鑄物中厚度最薄的金葉子,也因此,金子的量不多,但不管是多還是少都不得不麵對一個窘境:有錢花不出。
鼉邑的總人口是千餘家,而這千餘戶人並非全都是城邑人口,也包括了鼉邑周圍的村社。
在花了半天時間了解了鼉邑的情況後小童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無怪乎人族的官方錢幣隻有貝錢、骨貝、銅布以及銀布四種而無金布,尤其是銀布很少用到,多是貴族之間貿易往來才會用到。
金?
沒有官方鑄幣,市麵上流通的都是青金鑄幣都是貴族鑄,樣式更是隨心所欲沒有統一標準。
據說更早的時候連銀布都沒有。
帝國第一次明文統一錢幣是青帝在位時,這位商人起家的帝王大概是受夠了經商時沒有統一錢幣的困擾,繼位後第一件事便是統一錢幣,禁止諸侯與貴族私鑄錢幣。
小童曾經不懂為何青帝當年統一錢幣時沒推行銀鑄幣,然而現在她懂了。
或許未來有一日,金幣也為成為一種廣泛流通的錢幣,但那也是遙遠的未來,而非如今。
小童拿著金子也買不到食物。
一半是因為金子的購買力太高,另一半則是這幾年年景不好,剩下的那點糧食沒人舍得賣,當然,就算賣,也不值那麽多金子。
小童最後回來找老巫了。“我給你金子,你管我飯食可好?”
老巫拒絕。“我說過,我不會幫你。”
他若是出手,那小童便很難知難而退了。
小童擰眉。“我沒看出來你對父君有什麽畏懼。”
雖然年紀小,但生於宮廷,小童見識的東西莫說同齡人,便是很多大人都不如。
她很清楚什麽是畏懼,見得太多了,然而老巫對辛子毫無畏懼,他提起辛子時的神情和小童曾經見過的那些心懷畏懼的人有著根本差異。
老巫道:“我的確不畏懼他。”辛子畏懼他還差不多。
小童挑眉。“既如此,為何不敢管我飯食?我又不是不付錢。”
老巫有些好奇的看著小童。“有時候我很好奇辛子是怎麽養你的,你一點都不像一個貴族家的孩子。”
一個正常的貴族家的三歲小童按理是不應該有吃別人飯食拿別人東西要付錢的概念,或者說,有沒有金錢的概念都還是個問題,但眼前這個小童,常識豐富得不合理。
小童道:“那是我的家事。”
國君的家事,知道越少活得越久。
老巫並不認為辛子敢因為自己知道太多而殺自己,不過他對宮廷破事也的確沒什麽興趣,星空之下無新鮮事,左右不過那麽幾種。
尤其是辛氏一族,他是真的受夠了。
老巫說。“我不畏懼辛子,但辛子年邁,他需要一個繼承人保障辛原未來的穩定。”
小童道:“就因為他需要,我就得去做嗎?沒有人想過我的心情我想要什麽嗎?”
老巫問:“你不想要那個位置嗎?”
小童沉默了須臾,坦誠道:“從我記事起,周圍的每個人都告訴我,我是辛氏的嗣君,我是未來的辛子,告訴我應該這樣那樣。”
老巫道:“你不像會聽話的乖孩子。”乖孩子可幹不出來離家出走的事,且衝著小童衣服上幹涸的血跡,老巫深以為這隻崽就不能按正常思維去看待,一個正常的三歲稚童可不敢殺人,殺完後還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
小童點頭。“我當然沒聽,既然我是未來的辛子,我為什麽要聽下麵人的話做這做那或是不能做這做那?”
老巫誠懇道:“你這樣,很有暴君的潛質。”
小童反問:“那你覺得一個合格的國君應該是什麽樣子?”
老巫想了想,沒說什麽仁德之類的空話,而是說:“如果你能令辛原不再有人相食的景像,那你就是合格的國君。”至於其它的,不管是離家出走還是殺人放火不過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童聞言不由對老巫刮目相看。“你和別人都不一樣。”
老巫說:“你也很不一樣。”妖孽稚童見多了,但小童這款的著實沒見過。
老巫疑惑的問:“聽你方才的想法,你並不抗拒做辛子。”甚至於心裏對那個位置很有野心,隻是因為自身太過年幼所以藏得很深,以至於自己都沒意識到,哪怕是老巫,若非活久成精也無法看出來。
一個三歲的稚童對國君之位有野心,而且不小,聽著就很荒謬。
三歲小兒懂什麽?
老巫不得不說,現任辛子最能耐的地方不是拉下了自己的姐姐奪得國君之位,並且做得穩穩當當的,比起前任厲害,而是會生。
辛驪傲得過人,但他傲也有傲的本錢,文武雙全還都很精湛。
辛驪死了,又生了個小的,雖然目前還看不出來什麽,但隻觀野心就知道日後不會是小人物。
人生於世,最怕的不是野心勃勃,而是沒有野心。
有野心才有目標,而有目標才有方向,有了方向,隻要能堅持下去,很難活得慘淡。
小童反問:“我為什麽要抗拒?”
老巫問:“那你如今為何在此?你現在不想當了,不是嗎?”
小童抿了抿唇,不語。
老巫道:“不想說也無妨。”
小童忽道:“不是不想當了,而是當不了。”
老巫不解:“怎會?你是辛子唯一的合法繼承人。”
辛子應該不至於大度到願意將國拱手他人,親子和猶子的區別可不是一般的大,除非自己的親子都死光了,否則老巫相信,辛子怕是不惜殺光所有猶子也要讓親子繼承自己的國。
小童沉默的看著老巫,許是心事憋得太久,再加上相信老巫不會亂說,而且這事,老巫找人去國都打聽一下也能弄明白,小童終是選擇了傾訴一下。
“我有個友人,不是輔佐的那種友,是沒有從屬關係的那種。”小童將自己這段時間一直憋在心裏的事情緩緩吐露了出來。“我的友人是奴隸,你什麽眼神?”
老巫收斂了下自己的詫異。“我隻是有些驚訝嗣君會與奴隸為友。”
小童反問:“誰規定嗣君與奴隸不能為友?”
老巫反問:“沒人規定,但傳統如此,無人教你?”
“怎麽沒有教?君父很認真的教了我呢。”小童麵無表情的回答。
老巫求生欲很強的沒吭聲,小童漂亮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眸裏卻充滿了怨恨,甚至怨毒。
辛子教育的效果想顯而易見的。
辛子的苦心教育若能讓小童有半點反省老巫也不會在鼉邑見到她。
老巫很理解小童的行為奴隸,本身就缺乏管教,而這段空白期她又和奴隸混得太久了,偏偏這又是一個聰慧的孩子,哪怕無人管教,她也在短短數年的放養中有了些許屬於自己的思想,而這些思想雖然連完整人生的雛形都談不上,卻因為與她的身份相衝突而變得格外清晰。
道理總是越辨越明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亦如此。
辛子有錯嗎?
自然沒錯的,安必須死,因為她越過了線,忘了自己的奴隸身份,更讓嗣君也忘了,若不殺,那麽貴賤有別的天理就會受到影響,日後宗法的威嚴又將何在?
辛子沒錯嗎?
自然也是有錯的,他做出了於一個國君而言最正確最有利的回應,卻疏忽了女兒的心理與思想,老巫都能預見未來的父女反目了。
老巫對小童的心情表示了理解,但還是不願意幫助小童。
一方麵是因為小童這個嗣君若是跑了,辛子若能活得夠長再和黨大夫生一個繼承人也就罷了,但辛子如今的身體,很明顯不支持這麽幹,那麽辛原必亂。
繼承者戰爭哪次不是血流成河?
“你既決定舍棄與生俱來的一切,那麽你就得學會如何做為一個真正的氓庶活下去,盡管你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小童無視了老巫的勸諫,此路不通再尋它路便是,她就不信解決不了吃飯的問題。
老巫覺得小童撐不了多久便會知難而退,小家夥從出生起便錦衣玉食,真正意義上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過慣了這樣的生活,哪怕是大人都無法接受庶人的生活,更何況這還是個孩子。
事實?
老巫發現自己仍舊低估了這個小小年紀便有了野心並且會下意識隱藏自己那不合時宜的野心的小東西。
小童還是找到了吃飯的地方,並不固定,屬於那種走到哪就是在哪吃的情況。
鼉邑的百姓願意分她一份?少的一口食物說不定就是冬季時的救命糧。
自然是願意的,與美德無關,生存麵前,美德一錢不值。
鼉邑是有河流流經的,小童通過垂釣和掘旱獺、鬆鼠獲取肉食,然後用這些肉食與平民交易,相當於聚餐,小童出肉食,平民出主食。
老巫聽得頗為詫異。
小家夥似乎不止常識豐富啊。
旱獺、鬆鼠之類的小動物是辛原上的平民難得的肉食,貴族很少吃這些,更別說懂得如何捕獵了。
小童獲取的大部分肉食是魚蝦,老巫出於好奇去看了下小童是如何捕魚的。
用的魚簍。
小童編了魚簍,又以烤熟的老鼠肉為餌,每次都能有所收獲,不僅如此,她還將如何編織魚簍的手藝教給了鼉邑的孩子們。
在小童沿著河流尋找適合下餌的地方時散步的老巫問她:“魚肉味道如何?”
“甚為鮮美。”小童麵不改色的回答。
老巫瞬懂。
沒有任何調料和醬的魚肉食用起來,當然鮮,魚腥味一點都沒去,能不鮮嗎?沒有任何調料,甚至連鹽都沒加的魚肉,哪怕是氓庶很多時候都受不了,這小童.……心性真不是一般過人。
“我很好奇你的飲食。”
“山珍海味、黍粟各種果子。”小童隨口回答。
吃慣了山珍海味,小東西你是怎麽受得了現在的飲食的?尤其是現在根本不能天天吃飽,他估算過小童的收獲,大部分時間小家夥都吃不飽。
老巫看了看小童手裏的魚簍,問:“我可以看看你的魚簍嗎?”
小童不解,但還是將魚簍遞了過去。
老巫拿起魚簍仔細看了看,工藝很完整,絕對不是新的東西,經曆過相當時間的演化。“辛原沒有這種東西。”
以畜牧業為主的地方最發達的是畜牧和氈毯之類的羊毛編織物。
小童點頭。“我同窮桑之國的漁民學的,他們便是靠這個捕魚的,我想他們是漁民,捕魚必定比我擅長,學他們的做法總是沒錯的。”
小童的父母是合婚,若父母分居,孩子是要在父母身邊輪流生活的,雖然因為小童是辛子的繼承人,大部分時間都在辛原,但還是會分出一部分時間去黨大夫那裏生活。
老巫怔了下。“同漁民學的?”
小童點頭。“窮桑之國境內河流眾多,捕魚的人很多。”
捕魚的人是很多,但幾個貴族會留意到平民百姓是怎麽捕魚的,又有哪個貴族會閑得去向平民學東西,而且還是學如何捕魚這種粗鄙活計,不怕有失身份嗎?
老巫問:“你為什麽會學這個?”
小童反問:“我為什麽不能學?”
老巫解釋道:“不是不能學,而是,你為什麽會想學這個?”
小童道:“和安一起出去玩的時候遇到,沒見過,好奇,便學了。”
老巫終於聽出自己為什麽之前便對小童的經曆隱隱覺得違和了。
和奴隸做朋友可以是因為年紀太小,缺乏管教,但涉獵廣泛就是空閑時間豐富了。
這位嗣君是真的很閑呐,雖然年紀小,還沒正式開始讀書習武,但做為唯一的合法繼承人,這空閑時間是不是太多了?
老巫一時有些無言,看著小童的眼神也變得極為古怪。“小童,你可知,你現在讓我更加不想放手了?”
小童茫然的看著老巫,抽什麽瘋?
老巫沒再說什麽,但之後卻是經常出現在小童身邊,一如既往的什麽都不幫,卻也一直觀察著小童。
在發現老巫沒有惡意後小童便當他不存在了,愛觀察便觀察吧,反正不影響自己的生活。
小童初識兩天都在住在神廟的屋簷下,既可以擋雨,又方便第二天聽老巫講課,不過隨著天氣變冷,這麽做很容易導致自己夭折,小童便尋了一間已經荒廢無主的屋舍準備修繕一下。
平民黔首的屋舍和貴族的宮室差別很大,一句話來總結便是:平民黔首的屋舍是茅草屋,不需要什麽技術含量。
也因為不需要什麽技術含量,小童自己就能解決問題,若換了破舊的宮室,那她就真沒輒了。
屋舍的牆壁大體完整,隻有少許破損處,小童簡單粗暴的用泥給糊上便算解決了,主要是屋頂,茅草基本沒了。
小童用自己從宮裏帶出來的一些鹽換了不少合適的茅草準備將屋頂重新弄上,不然下雨下雪就很要命了。
老巫再次出現,已經沒什麽驚訝的看著小童雖然生疏,但並沒有什麽錯誤的修補屋頂。
“你這又是誰教的?”老巫問。
小童默了片刻才回了一個字。“安。”
小童吸了吸鼻子,眼眶和臉都有些濕潤,下意識抬手用衣袖擦掉。
這是汗,不是眼淚,她不會再哭的,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隻有無能的廢物才會有這種無用軟弱的東西,星死的時候她所有的眼淚就流幹淨了。
在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小童終於將屋頂給修好了,然而,一點用都沒有。
冷。
好冷。
哪怕床上鋪了厚厚的幹草,小童也還是凍得手足都仿佛要裂開。
宮室裏還沒入冬便會燃起地龍,地板上也會鋪上厚厚的皮草,然而茅屋裏隻有幹草。
小童從自己被大雪掩埋,活活凍死的夢中驚醒,抬頭一看,離被雪活埋差得不遠了,因為自小飲食充足而帶來的好視力讓小童很清楚的看到屋頂某些低,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壓的。
小童睜著眼睛看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大概是被雪給壓的。
反應過來後小童驚得從床上跳了下來,拿上掃帚便往外跑。
北方的雪完全不知溫柔為何物,儼然冬日的狂風驟雨,尤其是這幾年,冬日比往日更加嚴寒,小童掃雪的速度完全趕不上積雪的速度。
小童修繕的屋頂質量和黔首家庭做的根本不能比,更別提很多貧困的黔首的家都垮了,因此不管多麽努力掃雪,小童最終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新家被雪壓垮。
因著有厚厚的積雪墊著的關係,小童從屋頂摔下時並未摔出什麽問題。
老巫發現雪太大而帶人趕來時見到的便是小童立於廢墟中靜靜的看著茅屋,神情木然。
“兕子。”老巫將身上溫暖的虎皮大氅脫了下來,拍掉小童身上的積雪,再用大氅將小童包了起來。“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房子塌了,為何不尋個避雪的地方?”
木然的小童緩緩回過了神。“你是對的,離開宮廷,我無法生存。”
老巫一時無言。
一個垂髫小兒在這個世界不可能獨立生存,這是常識,也是他一直想讓小童明白的,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發現自己無法將這個常識說出口。
小童用一種很是疲憊虛弱,疲憊虛弱得不似孩子的語氣道:“我知你和君父有聯係,你現在可以讓他派人來接我了。”
老巫沉默的抱著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