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辛箏
君離的心情很好, 都不等辛箏開口便主動提出自己還欠東郭綽一頓酒,問辛箏要不要共飲。
辛箏自是欣然應允。
就是, 君離請東郭綽的一頓酒注定一波三折。
約了時間約了地點, 等了好一會人都沒來,君離頗為奇怪,東郭綽雖不至於與辛箏似的有強迫症, 但時間觀念卻是很強的, 約了什麽時間就是什麽時間,絕對不會遲到。
辛箏叼著肉脯拍了拍君離的肩。“那是不是?”
君離當然看不到, 不過修習鍛體操後五感愈發敏銳, 用心一聽還是從嘈雜的聲浪中判斷出了東郭綽的聲音。
有人在找東郭綽的麻煩。
“你幹嘛去?”辛箏問起身的君離。
“去幫忙。”
辛箏道:“要我說, 你幫不了他。”
君離不解:“什麽意思?”
“除了瘋子, 這世上不會有人無緣無故找另一個的人麻煩。”
“東郭雖非君子, 亦非小人。”不會隨隨便便就跟人結仇。
辛箏道:“不管他是君子還是小人, 他如今的對頭可真不少?”
“為何?”
“他太出色了。”辛箏說。
“出色還有問題了?”
“當然有問題。”心道。“他真的非常非常出風頭,充滿了銳氣,迄今為止屢戰屢勝, 未嚐一敗, 將大氏族子弟的麵子給踩得非常疼。但他忘了一件事, 貴族的身份隻是參與比武的資格, 並非奪冠的資格, 可以他的實力, 若無意外, 沒人能贏他。”
“奪冠還需要資格?”
“當然需要。”辛箏頓了頓,補充道。“權力的肉羹就那麽多,有新人加入瓜分, 原來的人就得少分。”
真當公卿貴族們排斥出身庶人的遊士是因為血統?
不, 血統隻是用來攻訐的武器,真正的目的是扼殺遊士跟自己搶肉吃的資格。
沒有分肉的資格,再有才華也是白搭。
君離聽懂了。“卑鄙。”
賽場上打不贏,就賽場下解決對手,簡直無恥。
辛箏不以為然:“談不上卑鄙,權力的爭鬥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生死存亡,用什麽手段都很合理。”
“你很讚同這種做法?”
“不,我覺得這種做法太蠢了。”辛箏道。
“先去幫忙,回頭再來聽你的高論可好?”
“我們在三樓,你跑下去再找過去,黃花菜都涼了。”辛箏提醒。
“那怎麽辦?”
“你等我一下。”
擊鞠場這邊的商鋪食肆酒肆不是辛箏開的就是辛箏出租的,存放個東西太容易了,辛箏很快便回來了。
君離手裏多了一張非常堅實的強弓,不解。“這是?”
“送你的,你的弓術不是很好嗎?這也就.……”辛箏目測了下。“一百四十幾步的距離,而我們還在三樓,能中否?”
沒人規定射箭必須要有優秀的眼力。
至少君離打破了這一常識,多年私底下苦練,他靠聽力也能百發百中——前提是射的不是靜止之物,若是靜物,那他的弓術準頭就是個悲劇了。
“何至於殺人?”君離忍不住呐呐。
辛箏道:“那你等著看你新結交的朋友變成殘疾好了,比武比不過就將人給殺了,那也太沒品了,我估摸著最多挑斷手筋或是砍掉一條手,總歸是死不了的。”
開什麽玩笑,東郭綽那樣的天之驕子,真讓他殘了,他寧可去死。
君離麻利的取了一枚箭矢挽弓搭箭,目不能視,耳卻能聽,人語聲、揮動武器的聲音、風聲.……諸多聲音無一不在告訴著他對手的位置,如黑夜中的燈塔般醒目。
嗖!
辛箏探頭一看,一箭正中顱骨,距離太遠並不能完全看清箭入多少,但辛箏隱約覺得,箭頭可能沒入骨頭裏了,畢竟,那是十石的強弓。
君離重新取了一支箭矢,這一次沒有離弦,隻是瞄準,意圖很明顯。
正與東郭綽交手的一群死士霎時退去。
行動有素,且分了好幾股。
辛箏抽了抽嘴角。
王畿腹地都能這樣,帝國究竟是爛到什麽程度了?
將人給趕走了,君離趕緊拉著辛箏去看看東郭綽如何了。
一下樓便於同樣趕來的東郭綽撞上了,貴族精心豢養的死士和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武力不是一個層次的,因而東郭綽臉上身上有不少傷,傷員自然是不能飲酒的,這頓酒再次黃了。
東郭綽對君離甚為抱歉。
“你將我看成什麽人了?我先帶你先去尋醫,要飲酒等你傷好了有的是時間。”
辛箏建議道:“擊鞠場有良醫,不如去擊鞠場。”
蒲阪雖是王畿之地,但經過當年盜趾千裏送疫疾的事,跑了太多的醫者,現在大街上那些醫館,真不能抱太大希望。
馴馬賽馬一個不留神就可能出現墜馬的情況,因而擊鞠場的良醫治別的不太好說,但治外傷跌打損傷這類的可以說是冠絕蒲阪了,沒幾下便為東郭綽處理好了,包括需要吃的藥。
良醫為東郭綽處理傷勢時君離終於想起辛箏之前沒能說完的高論。“你說他們的做法太蠢,那是你的話,你會怎麽做?”
東郭綽肯定不會隻遇到這麽一次麻煩,對這些手段有個了解也好有個更清晰的防備方向。
辛箏怔了下,顯然沒想到君離還記得這茬,想了好一會才重新撿起自己之前的思路。“如果是我的話,我什麽都不會對東郭做。”
君離與東郭綽俱是愣住,什麽意思
辛箏解釋道:“做了又沒好處,我幹嘛要做?”
東郭綽不解。“若無好處,他們又怎會如此對我?”
辛箏道:“因為他們目光短淺,通過場外招解決對手,如何能信服人心?而統率軍隊,下麵根本不信服於你,嫌命太長。且戰場上刀劍無眼,跟著一個有能力的軍將,活命的機會無疑更大一些。還有,有才者無法向上爬,庸碌者居高位,一潭死水,沒有變化,帝國何談未來?而帝國沒有未來,覆巢之下無完卵。”
辛箏對那些想通過場外招解決東郭綽的貴族們就一個評價:蠢。
東郭綽聞言來了興趣。“那辛侯覺得如何才是好的?”
“有才者上位,無才者滾蛋。”辛箏道。“帝國自然蒸蒸日上。”
“公卿們難道無才?”
“他們有才啊,能在權力爭鬥中活下來,能有幾個廢物,但他們老了。”辛箏歎道。“塚中枯骨罷了,隻想據著現有的財富地位不希望再有變化,但世事何曾為人的意願而停留?”
要麽跟不上變化,要麽去死。
世界就是這麽物競天擇。
“財富地位子子孫孫卻也正是每個人所渴望的。”
辛箏道:“我就不渴求。”想了想,又問君離。“你希不希望自己的子孫永享尊榮?”
君離聞言反問:“我子孫過得如何與我有何關係?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我隻負責我自己的。”
辛箏道:“他也是。”
二位不是尋常人,但世間更多的還是尋常人。
東郭綽嘴角抽了抽,又有些好奇。“辛侯覺得一潭死水不好,那什麽樣的變化又是好的呢?”
辛箏想了想,道:“拿這次的選將舉個例子好了,我會讓所有人考試,不僅要比武力,還要考術算,考領軍的各種常識,誰的得分最高誰就是軍將。如此一來,場外招解決對手也沒用,因為自身的得分不夠高,哪怕幹掉所有考生也還是會被淘汰。”
而自身得分足夠高,還有場外招解決對手的必要嗎?
東郭綽道:“談兵並不代表會用兵。”
“至少知道常識就不會犯常識性錯誤。”辛箏不以為然。
紙上談兵再差也差不過常識都不通。
辛箏繼續道:“能憑天賦彌補基礎的天賦型選手肯定有,但天賦型選手又不是隨處可見的野菜。”
東郭綽想了想,覺得也挺有道理的。“但如此考核,豈非為貴族占據更多的權力鋪路?”
氓庶哪有錢和時間去讀書習武?
能完全脫產專心讀書習武的都是貴族。
辛箏道:“將教育問題解決了便不是問題了,全民教育,規定每個人到一定年齡後都要入學讀書習武,貴族又能保持多少優勢?”
的確,起點是不一樣,但以前貴族隻需要比一群豚犬好就夠了,而全民教育一搞,貴族的對手是無以計數的想往上爬並且接受過教育有野心的人,這要還能保持自身的優勢,那也無妨,能靠自身才華贏到這種程度的人不論是治國還是治民都不可能差勁。
東郭綽提醒:“一些氓庶並非不想送孩子讀書習武,委實是生活艱難,做不到。”
讀書習武是要束脩的,飯都吃不起了,誰還交得起束脩?
辛箏道:“我知,所以教育的開銷理當由國庫一力承擔。”
東郭綽與君離俱是驚愣的看著辛箏。
國庫有那麽多錢嗎?
現在沒有,但都是人精子,再想想辛箏的風格,不難猜到辛箏會怎麽解決教育開銷。
不論是哪個方國的國庫都受不了全麵教育的支出,而辛箏顯然不會搞節流,那就隻能開源。
開源,說白了就是從別人嘴裏搶肉吃。
全麵教育需要的支出是驚人的,蚊子腿肉便是塞牙縫都不夠格,必須是肥得流油的肥羊才能勉強墊肚子,辛箏最後會和誰你死我活是顯而易見的事。
東郭綽由衷的道:“辛侯好誌向。”
辛箏道:“長遠的利益才是最賺的。”
東郭綽:“.……”能長遠到這份上辛侯你也是前無古人了,不,也不是前無古人,更早之前他聽另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
辛箏的思維和夫子意外的合拍,不同的是,辛箏是想身體力行的搞全麵教育,而夫子則是預言全麵教育是曆史大勢所趨,不過這個曆史大勢所趨沒什麽意外的話,人族至少得再過兩三千年才能達到。
目光超前沒什麽,夫子就活得好好的。
目光超前還想實踐一下的,夫子曾提過:超越時代一步是天才,超越時代十步是火刑架上的烤肉。
若非夫子叮囑過在外不能提及師承,東郭綽有一瞬想推薦辛箏去見見夫子,一定很有共同話題。
辛箏也意外的看著東郭綽。
她發現,東郭綽好像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的地方,他接受得很好,仿佛未來就應該是自己描繪的那樣,甚至於,東郭綽的眼神裏有那麽一會泛著淡淡的懷念。
再觀君離,整個人都驚呆了,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看辛箏的眼神仿佛黑夜中看到了燭火的蛾子。
這對比真鮮明。
有點意思。
一個正常的貴族不應該是東郭綽的反應。
辛箏轉身就讓人去查東郭綽,她要知道東郭綽從小到大所有的經曆,尤其是接觸過哪些人。
天生就思想超前的人是不可能的,當然,鑒於喬這個靈魂和軀體明顯不是原裝的例子,也不排除哪個生而知之的孩童的裏子並非原貨。
一個人最終形成的思想超前,要麽經曆與生長環境太豐富,最終思考人生超前了,要麽就是和別的超前的瘋子有過接觸,被影響了。
東郭綽並非王畿的貴族子弟,而是來自遙遠瀾州一個叫魚國的小國公族旁支。
雖是小國,卻也非默默無名,倒不是這個小國祖上闊過或是出過什麽名人,而是因為魚國所在的地域和王畿西北的巴陵一樣,都是真正四季如春土地肥沃的寶地。
春季時種子隨便灑地裏,秋收之時一定會豐收。
風調雨順,不受天災影響,都是非常安逸的地方。
無獨有偶的是,巴陵有炎帝斬巴蛇的神話傳說,魚國那一片地域的敖岸山也有炎帝獵白鹿的神話傳說。
都是神話傳說了,炎帝獵的那頭鹿自然不是一般的鹿,據說生有四角。
辛箏記得青婧提起過,在瀾州溜達時,青婧出於好奇去敖岸山轉過一圈,發現了一隻體型無與倫比的巨大生物的骨殖,但也因為太大了,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完全挖出來,青婧也無法確定這生物是否真的生有四角。
在實在是想不到什麽短時間提高糧食產量時青婧曾建議辛箏派人去挖那隻鹿的骨殖。
雖然已經死了幾千年,但神話生物的影響並不是那麽容易消失的。
死過很多人的戰場,第二年時一定草木葳蕤,因為戰死者的血肉滋養了土地。
神話生物埋骨的地方,綿延數千年四季如春,亦是神話生物屍骸的滋養。
雖然現在已經腐朽得隻剩下骨頭了,但骨頭也是很有營養的,買到辛原,保證辛原的牧草產量增產五倍不止。
辛箏有一瞬的動心,卻也隻是一瞬。
四季如春的地域以敖岸山為中心的幾百裏地域,根本不能適用於整個帝國。
雖然神話生物是如何誕生的,但參考一下元洲大地上這種四季如春土地肥沃之地的數量也不難猜到這種生物非常稀少。
她需要的是能夠適用於整個帝國,物美價廉,最好廉到泥土價格的增產法子,不是隻能小範圍應用根本無法推廣的珍貴法子。
尤其是屍骸是會消耗完的。
人的屍骸最多幾百年就會化為塵土一杯,神話生物雖不知需要多久,但現在既然隻剩下了白骨,顯然,它最終也會化為塵土一杯。
等神話生物的屍骸化為了塵土,帝國要靠什麽來增產?
辛箏的反駁理由得到了青婧的一頓暴揍。
考慮那麽長遠幹嘛?
待神話生物化為塵土,你的子孫十八代都該腐爛成泥了。
自然,哪怕是青婧的拳頭也仍阻止不了辛箏的繼續辯駁。
要麽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不然做個前半段光鮮亮麗後半段慘不忍睹的怪東西出來,瞧著心裏就很不舒服。
青婧的回應是一張藥方,強迫症是病,得治。
思及曾經與青婧的唇槍舌戰,辛箏唇角微微勾起,那大概是她這輩子除了懵懂無知等死時最輕鬆的時候了,沒有勾心鬥角,沒有機關算盡,沒有爾虞我詐,隻是單純的理念爭吵。
魚國的遙遠讓辛箏做好了至少半年後才能有消息的心理準備,不曾想,不到半個月她就對東郭綽有了更多的了解。
比武越到後期就越快,到最後決賽時便淘汰得隻剩下十個人了,東郭綽與君離都在其中。
君離是眾所周知的湊數者。
君離修的是鍛體操,身體素質不比第一境的武者差多少,但並無內力,不算真正的武者,他能撐到最後半是五感除了眼睛意外都格外的敏銳,以及鍛體操帶來的身體素質加強太過分,可論實力排名,倒不至於是墊底,而是中上。
軍將的位置是個麻煩,王侯貴族們舍不得真正用心培養的嫡係沾這個麻煩,不然很難說君離還是不是中上,更可能連墊底都不會是,半道上就該被淘汰了。
因為沒人認真的將君離當成對手,而君離的目的也隻是磨礪自己的武技,竟神奇的一路打到了決賽。
真正的黑馬是東郭綽。
發現有人想用場外招解決東郭綽後君離每天都拉著辛箏與東郭綽同進同出,哪怕想用場外招,也得考慮下殃及鯨魚的後果。
不能用場外招,王侯貴族們也沒死心,而是派出了真正的嫡係子弟,用嫡係淘汰掉東郭綽,再讓嫡係棄權,旁支庶孽冒險接受軍將這個麻煩。
計劃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大氏族們派出的精銳不論嫡支還是庶孽統統被東郭綽擊敗。
決賽剛開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最後的奪冠者會是誰了。
辛箏與君離連奪冠禮物都為東郭綽準備好了,就等東郭綽奪冠了,然而——
“東郭綽就是個騙子,根本沒有資格參加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