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鯈
早起的時候望舒將剩下半碗血也喂了玉蓮子, 一晚上過去了,玉蓮子沒有任何變化。
元問:“你難道指望它一夜完成生命曆程?便是普通的蓮華也沒那麽神速的。”
“我知道不可能, 不過, 一年內它能否開花?”
“這個問題得找火鳥。”
望舒果斷決定算了。
鳳凰壓根不在人間,與人間的通道也一直都在變化,天知道找過去要多久。
澆灌完了玉蓮子, 望舒去廚房燒水燒飯, 雖然兩位老人家的身子骨都很硬朗,但讓老人家揮汗如雨的燒水燒飯, 年輕人坐享其成, 她委實做不來。
柴都是已經劈好了的, 鯈多才多藝得堪稱十項全能, 尤其是生活方麵, 非常懂生活, 深諳怎麽用手頭現有的資源過得舒服。
柴都是用枯死的樹木劈的,便不需要經過暴曬晾幹,直接就可以拿來燒。
望舒也不知鯈是怎麽一眼就能判斷樹木是枯木的, 畢竟這不是一兩株, 而是足夠四個人用兩個月的柴。
用麥子磨的麥粉在昨日便被鯈給和了麵, 望舒取了現成的麵團做餅。
麵餅一般都很硬, 牙齒不好的啃麵餅, 一個不慎可能就把牙給崩了, 必須再煮一遍煮軟了才能吃。但鯈和麵時不是用水, 而是用野外摸的野雞蛋和的麵,和出來的麵特別勁道,做成麵餅蒸熟後鬆軟可口, 一點都不硬, 老人家一頓能吃平時兩倍的分量。
望舒看著麵團想了想,翻了點鹹菜擱餅裏。
“鹹菜麵餅?這創意不錯,待會吃朝食換我用身體。”
“你圖我的身體不是為了複活,是為了吃吧?”望舒無語道。
製造地震的損耗不小,元如今每天能出現的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但就是這樣,這家夥也堅持每天出現,並且專挑用餐時間。
一日兩餐,一旬二十餐,至少十七餐時用餐的人是元。
“人生誰能離得了吃與喝?”
但會如此執著於吃的也就你了。
別人吃是為了活,你吃是為了享受。
將鹹菜麵餅放進蒸籠裏,準備生火時鯈也起來了,看到望舒起得比自己還早已經從最開始時的驚訝無奈變成了習以為常,並在起床後不論多困都會將自己的衣服給收拾整齊。
剛開始時隻有三個人,且都是男的,他起床那會兒上身都是光著的,會衝個涼後再穿上衣服……結果,不提也罷。
見鯈起來了,望舒道:“之前抓的兔子你收拾一下做個兔羹。”
鯈哦了聲去收拾兔子,衝涼的事決定放到飯後,不然吃完飯又是一身汗,涼就白衝了。
兩位老人家起來的時候天雖然還是麻麻亮,但朝食已經在灶上就等熟了。
怕兩位老人家等多久會餓,望舒將鯈摘的野果抓了一把給老人家。
“十二。”靈鵲眯著眼睛看望舒,模模糊糊的全是重影,九十多歲的老人,還能看到重影而非完全瞎掉已是不易,想看清卻是無法,靈鵲隻是習慣性嚐試,看不見後也隻能遺憾的放棄。
“嗯?”望舒一邊用蒸餅的水洗臉一邊回了靈鵲先生一聲。
“我感覺你今天的氣色不太好,是昨天沒休息好嗎?”
望舒看了眼靈鵲先生的眼睛,靈鵲先生隻是普通人,年輕時有習劍,但連武者第一重境界都沒進,倒是醫道學得非常不錯,但醫道隻能讓他懂得如何保養自己讓自己比普通人壽命長點,卻不能讓他七老八十還很健康。
無光一百多歲了,身體狀態還跟二十幾歲似的,靈鵲先生卻是貨真價實的年近期頤。
老花眼這種老人病無法避免。
二十多年前他就不大看得清東西了,商陸會常年留在這裏照顧師長也是怕靈鵲先生哪天突然就去了也沒人知道。
覺得自己氣色不太好,您老眼神真不錯。
雖然昨天放了一大碗血,她的氣色確實會受到點影響,但望舒不確定靈鵲先生是隨口說的還是真的感覺到了。
高超的醫者不需要眼睛看,聽和聞就能判斷病患身體健康與否。
鬼知道靈鵲先生有沒有到那個境界。
想了想,望舒還是決定當靈鵲先生是看出來了。“昨日遇到的流民屍體應是受到西荒與蒲阪戰爭的緣故而遭此厄難,好像,不論興亡,遭罪的都是底層的氓庶。”
蒲阪與金烏台究竟誰是正統,望舒不認為氓庶會在意,因為不論是金烏台統治帝國還是蒲阪薪火台統治帝國,氓庶原本過得如何,以後仍舊過得如何,都已經在地獄最底層了,不會更好,但也不會變得更壞了。但不論它們在不在意,這場浩大人族內/戰的痛苦卻要它們來承擔。
靈鵲道:“不是所有的戰爭都是為了野心,有一些戰爭隻是活下去,希望改變,能夠變好。”
望舒問:“那變好了嗎?”
在玉宮那麽多年,她接觸過很多手握大權的人,說實在的,能夠爬到巔峰執掌帝國的,隻要不是天生腦殘,就沒誰是不想帝國變好的。
爬到那般高度,財富地位權力都已得到。
第一需求已經得到了滿足,自然開始追求第二需求,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但……誰也做不到。
他們的權力與地位、尊榮來自於帝國的分封製與血統神聖性,但讓帝國陷入如今局麵的恰恰是這些,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之前得先否掉自身的法理性。
見過走投無路而自殺的,可沒見過為了別人的利益與美好未來而殺掉自己的。
“應該變好了,雖然我沒看到。”
望舒詫異。“你說的是哪位?”
“太陽王。”靈鵲先生道。“她還是一方諸侯時便積極變革,七年□□前,太昊國的氣象變化很大,比我去過的所有地方都要好。”
如果不是趕上七年□□,靈鵲先生很懷疑如今掌控蒲阪薪火台的權臣有太昊琰的一席之地。
望舒奇道:“既如此,先生當年為何沒有留在西荒?”
靈鵲先生無奈道:“西荒大饑,無糧,冀州有糧,西荒要對冀州開戰,而冀州是我的家鄉。”
雖然在西荒生活了二十多年,但他出生與長大的故土卻是冀州。
西荒人族是為了生存,彼時還在西荒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西荒淪落到了什麽地步,但他也無法見家鄉被戰火蹂/躪。
鯈道:“情義兩難。”
望舒道:“所有的戰爭都有其不得已,有正義的理由。”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正義的,是不得已的。
包括昔年的赫胥之戰。
可惜說服不了她,不得已又如何,正義之名又如何,統統都去死。
【我想通了。】
【什麽?】
【我為什麽要糾結旭國數萬人的死亡?】
【這就是你跑到靈鵲這裏來隱居,每天安安靜靜過日子的原因?我還以為旭國那幾萬人的死對你沒影響呢。】
【現在沒影響了,我不後悔殺他們,即便時光倒流,我還是會殺,隻是會換一種方式。】望舒道。【所有人都是為了更好的生存,他們沒錯,我做為生還者要報仇,也沒錯。】
【你想通了就好,報仇就是報仇,為什麽要去思考對錯這種本來就因立場而誕生的概念呢?徒增煩惱。】
鯈插道:“不論是因為什麽理由,戰爭本身就是錯誤的,不過比較悲哀的是,要讓天下獲得安寧卻也隻有以殺止殺的路。”
一老一少不由對鯈刮目相看。
鯈道:“你們什麽眼神?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見得多了,自然會懂一些。”
靈鵲道:“年輕人心性不錯。”
鯈不是溫室裏養出的不諳世事的嬌花。
靈鵲看不見了,商陸卻是看得見的,鯈衝涼時身上有很多的疤,再加上給鯈診脈時發現的暗傷,鯈雖年輕,但他的經曆必定是豐富的,經曆過諸多黑暗還能活下來並且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這心性相當不錯了。
“做為心醫當然要保持樂觀心態。”鯈理所當然道。“不然就不是我治療病人而是病人將我拉進他們的世界了。”
望舒知道鯈一直自稱心醫,但心醫究竟是幹嘛的卻不太清楚,不由問:“心醫治的是心?”
鯈點頭。
“心病了,如何能治?”
鯈道:“我並不能,我隻能緩解病情,等待真正能治的人出現。”
望舒與靈鵲俱是不解。
鯈見了,問:“你們覺得這個世道如何?”
靈鵲無言,他眼疾很多年了,但就算不眼疾,他也知道這不是一個好的世道。
望舒倒是很幹脆的回答:“貴族貪婪且橫征暴斂,氓庶如草芥。當然,這是普遍點的說法,要我說的話,那就是荒誕。”
鯈問:“荒誕?這個說法我倒是頭回聽說,如何荒誕?”
望舒想了想,舉了個例子。“貴族依賴奴隸的供養而生活,若無奴隸,九成半的貴族都會無法生活,但貴族瞧不起奴隸,覺得奴隸低賤無比,但奴隸也並非一開始就是奴隸,也曾是氓庶,因為還不起貴族要求必須借的貸,承受不了苛捐雜稅的盤剝,這才淪為奴隸。貴族覺得自己比奴隸高貴神聖,鄙棄著奴隸。”
她非常理解曆史上巫女阿奴的所作所為,不管是誰爬到高位上看清了這些本質都會忍不住手癢。
不殺個血流成河實在是無法念頭通達。
鯈道:“那不叫荒誕,那叫有病。”
望舒問。“你是指貴族還是奴隸?”
活久見這三個字不僅適用於元,也適用於她。
活了這麽多年望舒不止見過一個人覺得奴隸偷懶和不忠是混賬行為,當然,這麽認為的人普遍被盜趾給宰了。
造反的奴隸頭子對聽忠孝仁義的大道理一點興趣都沒有,隻愛手起刀落。
鯈回道:“我指的是世界。”
元:【這小子有點意思哈。】
有病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這思維邏輯之彪悍不遜色於青婧啊。
望舒也覺得有點意思。“既然世界有病,你為何還能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
鯈理所當然道:“有病得治,所以我選擇成為一名心醫。”
我完全沒看出來你哪裏在為世界治病。
望舒用眼神無聲的表示,問:“那你覺得什麽樣的世界才是沒病的世界?”
鯈想也不想的回答:“自然是老幼鰥寡孤獨殘疾者皆有所養,人不需要為了生存去殺人,每個人都能在不會傷害到別人的前提下做自己喜歡的事,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無貴賤之別。”
不論是靈鵲還是望舒一時俱是沉默,望舒更是忍不住戳了戳元。
【幹嘛?】
【能當巫子的人都是奇葩嗎?】
元反問:【你們中有正常人?】
這問題問得太紮心,望舒無法說什麽,繼續問鯈:“你的理想非常美好,美好得.……”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又不傷人的詞。
鯈道:“像白日夢,很多人都這麽說。但人活著,若是連夢都不會做了,人生還有什麽意義呢?”
望舒沉默須臾。“你說的對,人活著,若無夢,會很沒意義。”
【我想和他聊聊。】
不挑吃飯時間出來了?
望舒疑惑,但還是將身體讓了出去。
元用一黑一透著淺赤的眸子深究的看著鯈,目光銳利得仿佛剖開了鯈的軀體審視著他的靈魂。
鯈不解:“我怎麽了?”
元聞言隨口道:“有點好奇,你打算如何實現你的夢。”
“我並無實現夢的能力。”鯈回道。
【我看完了。】
元說完便退了回去,重新換望舒,望舒一心二用。“那你豈非純粹的白日夢了?”
【鯈身上有什麽問題?】
【他沒問題。】
【你剛才就差撲上去解剖他了。】
【好吧,我有點懷疑他是否一個人複活,不過看了看,發現不是,他是凡人。】
是凡人,所以不是複活,這意思是說元懷疑可能複活的那個人不是凡人?
鯈對腦子裏不知翻轉著多少思緒的望舒道:“怎麽會是白日夢,我的夢,我個人無法做到,但並不代表它就不能實現了,隻是需要很久很久才可能實現罷了。”
“你活得到那個時候?”
“我活不到。”鯈回道。“但這不妨礙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望舒好奇。“力所能及的事?做心醫?”
鯈點頭。“這亂世終有結束的一日,屆時人族不會再有如今林立的方國,但所有方國都不存的過程會很漫長也很煎熬,我沒有□□定國之能,無法縮短這個過程,但我可以安撫人們受盡戰火創傷的心靈,讓人能夠堅持下去,活著才有希望,才可能看到日出。”
望舒看著鯈臉上豁達樂觀得仿佛染著神性的笑容,忽問元:【曾經的巫女們是怎麽看這個世界的?】
可以肯定,巫女們的人生觀和正常人有別,不然也不會有玉宮之主沒有最奇葩隻有更奇葩的說法,但巫女們究竟是怎樣的人生觀,卻沒有任何記載。
呃,也不是完全沒有記載,至少阿奴有,她和奴隸製的爭鬥明明白白的寫在史冊上,用幽囚至死的下場給世人上了一堂與天下為敵會有什麽後果的課,但別的巫女呢,仿佛都在傾情詮釋什麽叫奇葩與荒唐。
【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我剛才有一瞬在想一個問題,如果鯈做了玉宮之主,他會變成什麽樣。然後,我發現,他一定會很不快樂。】
【.……我也不清楚巫女們內心是如何看這個世界的,但,她們沒有一個人真正的快樂。】
【全部?】
【你師姐那種視蒼生為豬狗的特殊例子不算的話,全部。】
【真是相似啊。】
【是挺相似的。】
【是巧合還是遴選的方式裏有我不懂的原理?】
元沉默以對。
【我遲早會被你所替代,你有什麽好隱瞞的嗎?】
【我隻能說,有問題的不是遴選方式,也不是別的事物,是你們自己。】
【是靈魂。】望舒很篤定。
元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