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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笙

  地頭蛇的優勢便在於在當地盤根錯節的勢力, 這是優勢,也是劣勢。


  辛箏哪怕是將地頭蛇都要得罪了, 隻要王師不敗, 地頭蛇會顧忌強龍而不動手,而等戰爭結束了,地頭蛇顯然也不可能追去兗州報複。


  驪嫘聽懂了辛箏的意思, 卻不認為辛箏的所作所為純粹是無所謂後果或是惡心人。“我本以為我會看到屍橫遍野。”


  辛箏不解的看著驪嫘。


  “你之前說不惜人力不計人命。”驪嫘解釋。“自古以來水利與道路無不是以人命堆砌。”


  “死得人是挺多的, 各處工地上每天死的人加起來沒有五百也有三百,隻是屍體都被我燒成灰了。”辛箏道。


  “可你準備了很多醫者。”


  “人死光了我總不能自己動手修渠。”


  “工傷的人你還允許他們在不幹活也能每天領一塊餅, 能領二十天, 若是工傷死了, 你也會給死者的家眷發撫恤錢。”


  “工傷又不是殘了, 養好了又能繼續幹活, 二十塊餅可不能讓一個嬰孩吃到長大。”


  “你還每天給他們喝濃鹽湯。”


  “青婧說人每天幹重活, 若不補充足夠的鹽分,哪怕不馬上死也會折損壽命。”


  驪嫘疑惑的看著辛箏,不太確定這家夥是單純的腦回路清奇還是別的, 辛箏腦回路清奇她也不是頭天認識到了。


  “從未有人這麽做過。”驪嫘道。


  辛箏哦了聲。“那又如何?”


  驪嫘組織了下詞匯, 道:“記仇不記恩是人的本性, 這些人會記得你給的, 以後別的貴族讓他們做什麽卻什麽都不給, 或是給得太少, 他們會很不滿意, 甚至會造反。”


  辛箏反問:“氓庶哪年不造反了?”


  驪嫘搖頭。“不一樣,以前他們造反隻是因為貴族太過苛刻,讓他們活不下去了, 並無明確的目標, 隻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乞求貴族的仁慈。但經你這麽一搞,以後哪怕是還活得下去,他們也會因為貴族給得太少而造反,清楚明白自己為什麽造反,造反是想要得到什麽。”


  辛箏充滿期待的道:“那一定會很精彩。”


  “唯恐天下不亂。”驪嫘道。


  辛箏道:“亂,才精彩。”


  “你在辛國不會也是如此做的吧?”驪嫘狐疑的問,換了別的人肯定不會這麽自掘墳墓,但辛箏……以常理來看待這人就輸了。


  “是啊。”辛箏嚼著麥餅回答。


  “你在冀州這麽做我能理解,但你在自己的地盤為何?”


  “不可以嗎?”辛箏反問。


  “可以,但你為何如此?”驪嫘道。“人心欲壑難填,你給得這麽多,日後有一日你不給了,氓庶不會再記得你曾經給過很多,隻會恨你不給了。甚至於習慣了後,會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並且得一想二。”


  “我本就不對人性抱有期望。”辛箏不以為然。


  “氓庶會造反,讓你繼續給,甚至給得更多,若你不給,便殺了你,換一個願意給的。”


  “國人暴/動嗎?我已經體驗過了。”辛箏仍舊不以為意。“那不會是最壞的情況,嚐到了造反獲利的甜頭,氓庶的要求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高,終有一天,他們覺得生而高貴是主人的國君存在是錯誤的,他們不需要主人,好國君是死掉的國君。”


  驪嫘倒是沒想到還能壞到這種情況,但順著辛箏的思路推演下去……還真不是不可能。“但你不在意。”


  辛箏搖頭。“我還是在意的。”


  驪嫘道:“但你的在意並非害怕。”、


  辛箏反問:“我為何要害怕?”


  “你為何不害怕?若有那一日,你不會再是生而高貴的國君,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會被剝奪。”


  “且不說我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便是能活到那個時候,我相信哪怕不再是生而高貴,我也會活得很好,甚至,更好。”辛箏道。“你要明白,真正的強者不論是什麽環境什麽條件都能活得很好。”


  驪嫘說:“你是個瘋子。”


  辛箏露出矜持的笑容:“謝謝誇獎。”


  “你不怕我背叛你?”


  “你想要的隻有我能給。”


  驪嫘瞬間無話可說。


  ***

  飯堂的夥食很香,肉湯也很香,但並非每個人都能坐在飯堂用餐。


  笙不能,和她一樣是醫者的同伴們自然也不能,太忙了。


  來自兗州,且還是地廣人稀的辛原,笙很難想象冀州怎麽能有這麽多人口。


  辛侯要修渠,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便招到了二十萬,這還沒將民夫們帶來工地上的家眷給一起算上。


  那些家眷們雖然不適合去幹挖渠的事,但工地上也不是隻有挖渠這一件事,別的活基本被這些家眷給包了。


  最開始時辛箏是讓從驪嫘那裏搶來的胥吏人手每個人帶一百個人,再讓一百個人每十個人選一位什長(本來是想二十五人一兩,但氓庶都不識數,從一數到二十五太苛刻了,便改成了十人一小隊),什長管理手裏的人,幹得好就一直幹,幹不好就換人。


  胥吏通過管理什長分配工作組織手裏的一百個人幹活,民夫們的家眷也同樣如此管理。


  但後來,人越來越多,胥吏們哪怕是一個人掰成兩半也不夠用。


  辛箏轉而從什長裏選出幹得出色的提拔為卒長,而胥吏們升職當旅帥,五卒一旅,管理五百人。


  每回人手不足時,辛箏都會如此做,最終的結果便是不到兩個月,胥吏們一路從所謂的卒長幹到了旅帥,又幹掉了師帥,現在是軍將了。


  當然,和真正的軍官還是不同的,這些人隻是單純的組織挖渠,並且,不論是什長還是軍將,統統沒有額外的酬勞,最多就是每個月能額外分到一條肉。


  酬勞寒酸到令笙無法置信,更目瞪口呆的是為了區區一條肉,民夫們競爭時都格外的凶殘。


  通過軍將的數量,笙知道,所有工地的人手加起來將近三十萬,而三十萬人裏競爭出來的管理者,哪怕大部分目不識丁,但腦子就沒有差的。


  哪怕剛上去時懂得不多,甚至不會數十以外的數字,也會很努力的學,讓辛箏管理起來非常省力。


  不過,省心的也隻是管理者,不包括醫者。


  工地上每天都會有很多人受傷,笙的生活從最開始時每天得跟同伴搶才能有傷患供練手到如今每天要處理百十傷患,飯都沒空吃了。


  笙都記不清自己多久沒踏進飯堂了,還算上頭有良心的是為每個醫者安排了三五半大的孩子當學徒,既是學習,也是照顧醫者們的起居。


  哪怕笙一直沒空去飯堂,學徒也會按時去為她打飯。


  初時還有人覺得受之有愧。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們這些醫者都是半吊子,自己還是一邊翻青婧寫的醫書一邊拿病人練手,說是救人,不如說是草菅人命。


  工地上每天死的人都有上百。


  也就這年頭對醫者的要求不高,低到沒要求,覺得能治好是幸運,治不好也很正常。


  最重要的是工地上的醫者診病不收費,而氓庶本身就沒錢看病,純粹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否則醫者們很難說會是什麽下場。


  受人尊敬還要帶學徒.……心虛。


  不過隨著越來越忙,什麽心虛什麽不忍統統不翼而飛,隻剩下了疲憊。


  比起民夫的夥食,醫者的夥食無疑更好。


  有魚有肉,濃鹽湯裏還加了糖和一些補血益氣的藥材,味道雖詭異了些,營養卻很足,充分保證哪怕每天累成狗,醫者們的身體也不會出問題。


  笙與同伴對坐而食,魚很鮮,肉也燉得很爛,嚼在嘴裏卻沒什麽味道。


  冀州一點都不好,在辛原時想吃肉非常容易,不論是肉還是乳都比粟便宜,到了冀州卻反過來了,在路途上,他們唯一能吃到的葷腥便是隨處可見的蛇。


  終於找到辛侯時,每個人都到了看到肉便下意識流口水的程度,再吃到肉時,覺得人間至味莫過如此了,可惜勞累總能化解一切美好的感覺。


  夥伴問:“你今天治了幾個?”


  笙有氣無力的回答:“八十七個。”


  “這麽多?”夥伴驚訝,一天才過去一半啊,不過想想笙是他們中醫術最拔尖的又很正常,哪怕是死馬當活馬醫,民夫們也不是傻子,這麽長的時間足夠他們判斷出醫者們之間的造詣高低。


  “二十幾萬人,百來個醫者。”笙瞅了眼學徒們,恨鐵不成鋼。


  為什麽學徒們不能聰明到一天就學會他們所有的醫術?


  夥伴安慰道:“明天就是你去收藥材了,可以休息幾天,我還等好幾個月才能輪到我去收藥材。”


  笙覺得這安慰還可以,送了一塊兔肉給夥伴。


  夥伴嚐了一口才反應過來是兔肉。“你哪來的兔肉?”


  為了保障醫者的夥食,甲士們專門抽了人每天進林子裏捕獵,但因為需要吃肉的醫者太多,再加上給管理者的肉,甲士們為了省事都是挑大個的獵物下手。


  野豬是最常見的獵物,個頭大,肉多,唯一的缺點就是味道不好,腥騷得仿佛雞屁股似的,口感還柴。


  兔肉的味道無疑更好。


  “有個卒長之前受傷了,他兒子給他弄了隻兔子,他吃了一半,剩下一半送了我。”笙道:“放心,我有付錢。”


  醫者給工地上的人治病是不能收費的,違反辛侯定下的規矩.……辛國有很多充滿血淚的案例可供參考。


  夥伴問:“你說我向民夫們買雉兔如何?我實在不想吃野豬肉了。”


  “這裏又不是辛原,咱們那點積蓄能吃幾頓肉?”笙問。“你還是把錢都攢著吧,以後回了辛原不管是成家還是想拖幾年都需要錢。”


  成婚需要蓋房子,婚後需要養家,不管哪個都需要錢。


  拖幾年的話,單身稅了解一下。


  夥伴問:“我們還能回辛原?”


  “為什麽不能?”笙問。


  夥伴道:“以前被帶走的孩子,都沒回去。”


  他有理由懷疑自己會在冀州幹一輩子。


  笙不太確定的道:“應該能回去吧?”


  他們雖然不是奴隸,但從小到大吃穿用度甚至教育都是國府包的,雖然重點是培養醫術,但培養醫術之餘也培養了他們一些如何收集情報的能力,什麽目的不言而喻,不可能覺得冀州不好呆就撒手不幹回辛原。


  想回去怎麽也需要上麵同意。


  “你的語氣一點自信都沒有。”


  笙無奈的安慰:“就算真的要幹一輩子,你也可以想點好的,你也十四了,再過兩歲就要成家了,辛原的男女人口比例懸殊,你一個男的想成家難度可高了,但現在在冀州,以你的醫術,想找個女人成家多容易。”


  雖然冀州的男女人口比例明顯比辛原更誇張,但男人想成家,成本卻神奇的比辛原低。實在找不到妻子,可以走買女奴的路子。


  夥伴一點都沒覺得被安慰到,他寧可孤獨終老也不想在冀州幹一輩子。“那你也可以想點好的,你明歲就十六了,在冀州可不會有掌媒司上門催婚,不成家就收你單身稅。”


  冀州也收單身稅,甚至比辛原收得還早,辛原是十八歲以後才開始征單身稅,冀州因國情不同而有差異,最早的能早到十歲就征單身稅,最遲的也不過十四歲。並且哪怕沒到征單身稅的年紀,出生以後也是要繳口賦,也就是人頭稅,而辛原不征人頭稅,至少國君直屬封底不收。


  不過和國君直屬封地哪怕是虞到了年齡也得繳單身稅才能繼續單身不同,在冀州征稅是看對象的,他們有辛侯罩著,被冀州的貴族們教育過的稅吏自是不敢上門的。


  然並非每個人都喜歡這份不交稅的權力。


  笙歎息,同是天涯淪落人,何苦互相傷害。


  夥伴看不上冀州的女人,她又何嚐看得上冀州的男人。


  ***

  收藥材也不是輕鬆的事。


  若可以選擇,醫者們寧願自己采藥,但不行,工地上每天受傷的人太多,藥材消耗巨大,自己采根本不夠,不得不讓周圍的村社庶農用藥材和工地換糧食。


  但專業的和業餘的顯然有區別。


  采藥和處理藥材都是精細活,采摘或處理不好都會影響藥效。


  偏偏庶農覺得自己采得藥材都很好,開始時還能分辯,到了後來醫者們都不辯了,直接說哪裏有問題,要麽拿回去,要麽接收殘次品價格。


  殘次的藥材本來是不想收的,但工地上太缺藥材,隻要不是完全沒有藥效都收。


  收比不收更容易引起衝突,臨時組成的藥商隊伍為此增加了許多護衛,都是自民夫裏挑選的勇武之人,聽話,能打。


  饒是如此,也隻能保證不容易打起來。


  不容易,並非完全打不起來。


  醫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女的,而冀州,鄉野裏搶親風氣很濃。


  笙就遇到過一次,但官序的教育與曾經軍營的生活為她帶來了出色的武力,因而沒出事,但笙很難想象本地的女子遇到這種事會是什麽結果。


  搶親成風還是其中之一。


  鄉野村社娶親有很多都是靠買,兄弟共妻更是常見。


  笙了解了下,發現很多人都覺得搶親和買比較劃算,不需要置辦彩禮。


  笙想了想辛原的婚姻,嫁妝和彩禮都是無所謂多少的,比較容易起衝突的是婚後遷誰的土地份額,經常為此衝突得本來都要領證了最終卻散了。


  最讓笙三觀碎裂的是女性人口本來就少,生下女嬰後居然還扔掉,藥商隊伍經常撿到被遺棄的女嬰。


  又一次撿到女嬰,領頭負責用竹杖探路看路上有沒有蛇的人才將女嬰抱起來,後麵的人便已熟練的取出了盛著羊乳的皮囊,皮囊一直和湯婆子放在一起,裏頭的羊乳自然也一直都是熱的,接過女嬰後便喂了起來。


  女嬰咕嘟咕嘟的飲著羊乳,笙為女嬰檢查了下,沒有被毒蟲咬過的痕跡,也沒什麽殘疾,身體唯一的問題就是餓得有點久。


  看著饑腸轆轆的女嬰,笙道:“我決定了,若上麵準備讓我在冀州幹一輩子,我這輩子都不成家了。”


  辛原的掌媒司和單身稅是那麽親切,她還沒到年齡就已經在想他們了。


  跑了一旬,方圓幾十裏都跑了一遍,順便給各個村社的庶農義診了一番,哪怕是不在工地,也還是要找些病患練手,不然醫術如何進步?


  終於往回走時卻在半道上聽到鳳鳴原東端的河渠突然發大水衝了一處工地,而辛箏那會兒正好在那處工地巡視。


  工地上的胥吏軍將們都快瘋了,連渠都給停了,所有人都派了出去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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