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畫旬
望鄉, 顧名思義,回望故鄉。
夏對這個名字沒什麽感覺, 她是龍伯並非人族, 人族的典故她哪會有多少感觸?最多感慨一下炎帝九泉之下有知會不會氣得再死一次。
七八千年前因著小冰期以及地質等因素,西荒的生存環境急速惡化,炎帝因此帶著先民東遷, 經此地時先民回望有生之年可能都不會再回來的故土, 紛紛抱頭痛哭,哭完之後繼續上路。
很多年後先民的後代人族因為西荒的氣候重新變得溫暖濕潤, 又離鳳鳴原近, 開發起來容易獲得後方的支持, 因而優先開墾西荒, 回到祖先曾經痛哭的地方, 起了個望鄉名字。
往東是九河走廊, 往西是綿延的西荒大地。
東遷的人懷念西方的故土,西去的人懷念東方的故土。
隻不知,東去與西去的人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回望故園的地方會變成子孫的戰場。
夏一邊想著望鄉的典故一邊就著油燈的光在皮紙上寫著字。
雖然她很希望金烏台能繼續延續, 比起麵對整個帝國, 她還是更樂意和太昊琰打交道。
太昊琰吞並天下的野心……不好說大不大, 有機會肯定會做, 但沒機會的話她是將西荒的發展放在第一位的, 不會有事沒事動不動就對外戰爭來轉移內部矛盾, 和龍伯也更能好好相處。
比起征伐四方, 太昊琰更希望將西荒建設成氣候和地質變化之前的西荒,良田阡陌,遍地城邑。
難度雖然很高, 但龍伯族都能在荒原那種土地貧瘠鳥不拉屎的地方建立無數城邑養活千萬人口, 太昊琰自信給她時間,又有西荒這比荒原好了不知多少倍的土地,沒道理龍伯做得到的事她做不到。
夏對此很支持,能不打仗的話她也不想打。
雪國攏共才三四百萬人口,爆發大規模的戰爭,莫說回報大於付出,便是兩者對等都很難。
數十年前的戰爭那是無可奈何。
氣候變冷,荒原的生態惡劣,不南下搶地盤難道在北方餓死?
但現在雪國已經得到了足夠的土地,在將這些土地消化之前頻繁的戰爭實是不智。
而且,自幼飽讀史書,夏表示,種族戰爭就是個超級爛泥潭,一旦掉進去再想爬上來,難度不亞於登天。
曆史上的種族亂戰一口氣打了幾千年,死人流血多到任何一個正常人都麻木的想吐,最終能爬出來爛泥潭還是各族發現再打下去就要同歸於盡了,腦子這才冷靜下來。
通過考究史料,夏發現一件事,休戰以後,所有種族都進入了飛速發展期。
她不討厭戰爭,隻要戰爭能帶來足夠的利益,但曆史已經證明,戰爭的付出與回報很難對等。
為什麽一定要滅絕別的種族呢?
或者說,為何一定要從肉/體上消滅別的種族?
為什麽不嚐試一下同化呢?
投入少,回報高,性價比高。
這也是她與太昊琰共同的看法。
“雖然我寧願和你競爭誰的同化力更強大,但總覺得你很懸。”夏自言自語的輕歎。
她與太昊琰打文化戰爭的前提是太昊琰能在蒲阪的攻勢下堅持下來,堅持到蒲阪崩潰。
她曾經對太昊琰很有信心,因為了解太昊琰是一個怎樣的君王,但現實證明,一個國家不是隻要有明君就能打勝仗。
蒲阪,或者說九州地區的底蘊太深厚了。
硬生生的拿人命耗,生生拆了九河走廊的所有關隘,奢侈得讓夏與畫旬都驚呆了。
歎息著,夏運筆如飛,讓雪國增加與西荒人族的民間往來,爭取在蒲阪打到金烏台前讓西荒的人族對龍伯有一個較為客觀的印象,剩下的.……想來蒲阪會讓西荒人族對比著給龍伯加分的。
感謝人族攻下城邑後為了犒賞三軍為自己賣命而約定俗成的三日不封刀傳統。
沒有對比便沒有傷害。
有對比才有美好。
更感謝東邊的分封製,要是蒲阪和太昊琰一樣幹翻了所有諸侯達成一言堂的成就,再加上出手大方,那還能控製軍隊的紀律,說不準燒殺劫掠便沒人敢燒殺劫掠,但王師聯軍.……貴族圖的是土地與功勳,不全是為金銀財寶,哪怕是為財也看不上小財,但底層不挑食,隻要是值錢的東西就感興趣。
底層沒有貴族血統,不能獲得封地爵位,辛苦賣命自然不會是為了榮耀。
九河走廊失守後,那些當地氓庶的遭遇讓夏對王師非常有信心。
牛羊財帛子女盡皆被掠。
想了想,夏又在最後補了一句,做好望鄉防線也失守,金烏台陷落後轉移一部分逃難的西荒人族去龍伯族地盤的準備,以及,向拘纓借一百萬石的糧食,魚獲也可,別的什麽也可以,隻要能吃。
將需要交代的情報與事情都寫完後夏將皮質卷了起來塞進一個銅管裏,旋即起身出門找自己的信雕。
王師還沒到來,但根據斥候傳來的消息,瞎子也能看出王師這回是鐵了心要將西荒給揍趴下,正在厲兵秣馬。
望鄉防線是在九河走廊失守之前便已準備好的,最早的工事甚至七八年前就動工了。
一口氣修建一座大規模會戰所需的工事不是一般的勞民傷財,但分散在十年的時間裏慢慢的修,慎用民力,不僅不會勞民傷財,更是會讓氓庶在農閑與冬季時為家裏節省開銷。
修建望鄉防線的關隘工事時幹活的氓庶是管飯的,因著望鄉往西多為草場,少有耕地,工地上給氓庶吃的都是從周圍牧人手裏買的牛羊。
浩大的工事愣是沒引起怨言。
隻是太昊琰也沒富到能將望鄉所有地方都修上關隘,所幸望鄉因著數千年來的地形變化本身就已經成為了天險,倒也不必太昊琰修個千裏城牆。
九州與西荒之間能夠往來的埡口也就那麽幾個,而能讓人走的更少,並且最終都是匯聚於望鄉。不管是從西荒去九州還是從九州往西荒都必須經過望鄉。
關隘依山而建,但經過九河走廊的慘劇,畫旬再看關隘便不免覺得沒那麽牢固了。
人命很賤,卻又很有用,九河走廊都不禁拆,何況望鄉。
經過九河走廊的慘劇,畫旬一撤出九河走廊便是對望鄉的工事加固再加固,堅決要武裝到牙齒。
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幹活的軍卒與龍伯,相處甚為融洽,夏驀然怔了下,出神的看了會,直到從人來稟報畫旬召見眾將才回神。
畫旬不是太愛開會,每次找人開會必定是有事,這次也不例外。
太昊琰不是很想和蒲阪死掐,起草了一份國書,大意請求談和,她會去掉王號,恢複帝國諸侯的身份,甚至表示,可以不恢複侯爵,隻做子爵,歲歲年年繳納豐厚的歲貢。乞求蒲阪為了天下安寧,給予和平,戰爭太勞民傷財了,多少征人遠離故土,埋骨異鄉,讓她忍不住涕淚漣漣。
言辭相當之懇切,甚至稱得上卑微。
夏不由怔了下。
太昊琰不想打她能理解,但如此懇切卑微……太昊琰莫不是腦子被牛踩了。
再一細品,夏唇角微微勾起。
字裏行間都沒有道德,卻句句都是道德綁架。
比夏更快反應過來的是畫旬,幾十年的枕邊人,在場最了解太昊琰的莫過於他。
臉麵罷了,若能換來談和,那很好。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太昊琰並不想打,西荒的底子太薄了,需要的是和平發展的時間不是戰火紛飛。
被拒絕了也沒關係,蒲阪想打,甚至冀州很多諸侯也想打,但帝國,或者說人族從來就不是隻有他們。
即便是在西荒,隨著戰爭的擴大與慘烈,兵役軍賦不可避免會一增再增,民怨是必然。
曆史上因為打仗頻繁,兵役軍賦沉重到莫說底層活不下去,便是中層都紛紛破產,怨聲載道,然後被幹掉的國君委實不少。
有了這一封國書,西荒人族即便有民怨也很難針對太昊琰。
太昊琰也不想打的,但蒲阪堅持要打,她能怎麽辦?總不能幹坐著被人打吧?
可以想見,蒲阪若是拒絕談和,西荒軍隊的士氣會漲一大截。
一石二鳥,甚至多鳥,這很太昊琰。
畫旬想借太昊琰的國書做點什麽。
若蒲阪談和,那很好,若蒲阪不願談和,也不會想到西荒前腳還在求和,後腳就打過去了。
這需要使者配合。
借了使節任務的清任聽了畫旬的意思後很配合的表示自己願意配合。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也使得古往今來的王侯們對於在外的將領不免猜忌,哪怕心裏知道對方不大可能造反,但還是控製不住猜忌心,限製將領或是製衡還是好的,比較麻煩的是搞遠程遙控的。
太昊琰對畫旬從來都沒方麵的猜忌,每次都給了畫旬便宜行事的權力——前提是不能和太昊琰的戰略有衝突。
蒲阪談和的概率不大,哪怕清任想努力一把,心裏也明白現實。
夏一直沉默圍觀,做為一個異族,她一直都表現得很安分,讓打仗就打仗,不打仗的時候都安安靜靜的沉默觀察,也因此,雖非人族,甚至西荒人族同龍伯族幾十年前還大戰過,但軍中將領們對夏的印象仍舊很好。
直到事情都商議得差不多該選人保護清任去找王師,避免半道上發生意外時夏主動請纓。“我願護送舍人前往山東軍營。”
山東,西荒的智慧生物對九州的稱呼之一。
畫旬不解。“夏你乃雪國王女……”若有個三長兩短那可就是外交問題了。
夏道:“我不會是下一任雪王,沒那麽嚴重,而且我會交代好的。”
雪王的年紀是還能再生的,龍伯族已經修改了生育法案,每個龍伯女子要生十個孩子,雪王這些日子又生了一個,哪怕夏有個意外,雪王也總能培養起新的繼承人,甚至還不用擔心母女衝突。
她與夏差了也沒幾百歲,夏一直都很懷疑自己和老娘誰會先死。
最重要的是,她想親眼見一下山東九州人族的那些大人物。
日後哪怕不為敵,也不免要謀算,隻聽消息可不夠,還得親眼見一麵。
不過這些心思顯然不能說出口,終究,西荒人族與山東九州的人族才是同類,不是和她是同類,她的這番心思很難不引起這些人族的忌憚。
夏給出的理由是切磋到現在,但真正見過的敵人中的大人物反倒沒幾個,哪怕是戰場上遇到了兩個,也都是分生死,哪有功夫認真的看看別人長什麽樣。
畫旬信沒信隻有天知道,但思忖了片刻後還是同意了。
夏回以感謝。
雖然保證了自己哪怕有三長兩短龍伯也不會找金烏台的麻煩,但這不代表她就真的不怕死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會議結束後夏找到了自己的信雕將銅管綁在了信雕的腿上,旋即放飛了信雕。
將信處理了,夏非常認真的為自己挑選了護衛,確保哪怕蒲阪的王腦袋抽瘋想斬來使,她也能逃出來。
夏挑護衛時,軍帳裏的畫旬也收到了她放飛了一隻信雕的匯報。
不怕對手野蠻,就怕對手不僅不野蠻還靜下心來認認真真的研究你的文化。
不論是太昊琰還是夏無疑都是這種對手。
哪怕暫時與龍伯聯手了,太昊琰也始終對夏保持高度警惕。
畫旬有時都想佩服這兩位,這種棘手又奇葩的對手……某種意義上是她們自己互相培養出來的。
即便很想知道夏傳遞了什麽情報,畫旬也沒辦法。
一來雙方現在還是蜜月期,截別人信雕容易引起衝突。
二來,龍伯族的信雕是金翅雕,一種生活在荒原以及大雪山南邊區域的草原森林,以羚羊、犛牛、野牛、、角鹿、大角鹿等動物為食,僅是食譜就不難看出金翅雕的凶猛。畫旬在和龍伯族打仗切磋那些年甚至看到過野生的金翅雕和洞熊搶食掐架,前者還贏了。哪怕是百步穿楊的神箭手也沒法在金翅雕飛高後將之攔截,而不等它飛高,那就得當著夏的麵截她的信。
“琰,你真是教出了一個好弟子。”畫旬忍不住嘀咕。
夏的主動請纓是為了什麽,同為長生種他還是能猜到一兩分的。
為以後做準備,雖然這個很可能用不著,因為以後很可能是幾百年後,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