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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朔

  戰爭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東西。


  早春的微風裏, 朔站下淮國台城最高的觀星台上如此總結著。


  台城本就是都城,確切說是其所屬的國族最高的建築群。


  人族的每一位國君都會盡可能將自己的台城修得越高越好, 並且不允許別人將宮室修得更高, 若違背了,殺無赦。


  雖然如今禮崩樂壞,下克上是家常便飯, 也很少有臣子會這麽做, 原因無它,修一座台城的成本太高。


  哪怕是國君的台城也是窮舉國之力, 一兩代人修的, 消耗人命無以計數, 臣子終究不是國君, 沒權力讓全國所有人拿命去為自己的居所奠基。真那麽幹了, 被掀翻隻是時間問題。


  這座台城是下淮國前任公族營建, 耗費四十年,前後動用民夫超過五十萬,其中一多半都成了台城地基。


  朔有時都有些好奇, 雖然台城易守難攻的堡壘模樣住著很有安全感, 但想想地基裏埋的都是什麽.……反正朔住著總覺得陰風陣陣, 不管戴和怎麽邀請都堅持住在外頭, 隻偶爾會來觀星台看風景。


  以前的時候朔還很有逛街的興致, 但這一年朔深居簡出到就差跑進深山當隱士自我隔絕於所有人。


  淮水諸國這幾年將所有精力都給放在了戰爭上, 忽略了北邊鄰居們正在鬧的大疫。


  青州北邊是羽族, 那是異族,去沃州的通道又被羽族給切斷了,逃難自然就奔著南方同類們建立的方國來了。


  人命不值錢, 但人力值錢, 因而人口就是財富。


  南逃的難民十之七八都淪為了南方貴族和地主們的奴隸,價格低廉到讓朔無言。


  她每餐吃的魚和肉都能換六七個奴隸。


  這還隻是她的夥食,因為風洲的影響,每餐的食物分量要剛剛好,不會吃不飽,但也不會吃撐。


  人族貴族們雖然不像她一餐至少吃一斤肉,但每餐的分量和種類都格外豐富,朔估算過,戴和一餐的夥食大概能換百十名奴隸。


  而在諸多貴族中,戴和這已經是很節儉了。


  如此廉價的奴隸,可想而知貴族和地主們有多賺,有了更多的人手,自然要開墾更多不用繳稅的私田。


  最開始時,的確很賺,大量的荒地被開墾。


  問題是,難民逃難除了青州的戰亂還因為青州的大疫,這麽多人跑過來,總有一兩個感染者。


  淮水諸國征伐不斷,軍隊到處跑,無意中滿足了疫疾傳播的一個重要條件——大規模的人口遷徙。


  待諸國反應過來時,淮水已步了青州的後塵。


  比青州好點的是青州已經變成了爛泥潭,秩序差不多全盤崩潰了,而淮水因為下淮國這幾年瘋狂吞並諸國,大半已是下淮國的疆域。戴和應對疫疾需要麵對的問題相對青州的諸侯們要少些,壓力則相反。


  若不能將疫疾控製住,下淮國也不用等王師打來了,戴氏一族都得成為下克上獲罪於天的犧牲,以平民憤。


  這計劃趕不上變化的速度太快了。


  朔都頗為瞠目結舌。


  朔將羽族的防疫策略默了出來獻於戴和,但能有幾分效果卻是完全不能保證。


  羽族的防疫有著一套完善的體係,當然,人族也有,但幾百年來禮崩樂壞,諸侯與公卿大夫征伐不休,人族社會所有資源無限向戰爭傾斜,與戰爭無關的東西能夠分到的社會資源愈發的少。


  撥給醫療的錢本就一減再減,還要被層層盤剝.……隻能說醫療體係現在還沒完全廢掉,在大城邑裏還能看到防疫的醫者全靠巫彭殿底子厚。


  但當醫者委實沒什麽前途。


  沒有高貴的血統,學得再好也隻能做個小醫者,而有高貴的血統,哪怕學得一般,也照樣能坐上高位撈油水撈得腦滿腸肥。


  比前途無量更可悲的是沒有前途,以及,心裏不平衡。


  沒有有活力的新鮮血液注入,哪怕是巫彭殿,醫道一途也有幾十年沒有進步了。


  再好的方案也得有豐厚的底子才能落實,顯然,人族的底子已經啃得差不多了。


  而在下淮國與蒲阪翻臉的如今,巫彭殿顯然不可能大老遠的派人來送死。


  當然,它肯派也不一定有人來。


  朔可是聽說了,昆北大疫的時候,哪位解決了問題的辛侯是靠綁架來獲得足夠的醫者的。


  下淮國的貴族們心裏顯然和朔一般有數,有的將自己最出色的子嗣和家族積攢的大量財富一起送出了國,有的將自己的所有家眷給送出了國。


  也有想一起跑的,但容忍公卿大夫們將家眷給送走已經是戴和的極限,辦事的人也跟著跑了的話,也不用疫疾了,戴和非常樂意提前送人全族下黃泉吃團圓飯,順便收回幾片封地。


  朔對此的看法是還不如全按住,不準跑。


  畢竟底層的氓隸又不是瞎子,看到上頭都將家眷給送走了,怎麽可能還抱有信心,而防疫時最忌諱的就是氓隸沒信心。


  但她也明白,戴和和自己不同。


  在王侯貴族中,戴和待民相當仁善,但那不是因為他真心愛民,而是為了邀攬人心。這也沒什麽,這年頭也沒幾個愛民的君王,哪怕是風洲,說他愛民倒不如他說愛羽族,而平民占據羽族的大部分人口,加之教育普及的關係,羽族貴族和平民的素質差得沒到雲泥的程度,因而風洲會努力保護平民的利益。


  但戴和愛下淮國是因為他就是下淮國,愛國就是愛自己,他也沒有風洲的目光。


  風洲不管幹什麽為了再造羽族王朝的榮光,包括邀攬人心,而戴和,他邀攬人心是為了國君之位,既然已經成為了國君,自然不需要再像那般用心經營民心。


  治國終究是要靠貴族,不是靠氓隸。


  做為國君要分得清孰輕孰重。


  而且,戴氏發家走的是家族流,下淮國如今的貴族十個至少九個是戴氏與戴氏的支族,全是親戚,戴和哪怕不高興這些人將全家給送走的舉動,他又能做什麽?

  戴氏無數小宗能合起來送他上位同樣也能將他拉下來。


  且,戴和也同樣送走了自己的三名子女,雖然他的子女有十幾個,但那三個是其中最優秀的。自己都這麽做了,有什麽資格要求別人?就算君王可以隻要求別人而寬於待己,那也得建立君王對國家有著足夠強大的控製力的前提下。


  朔是最安生的,沒人任何人離開,自己也沒跑,隻是不再上街,帶手套,帶口罩,拒絕與任何人有近距離接觸。


  麵對疫疾,除了小心保護自己不要被感染也沒別的良策了。


  沒辦法,雖然疫疾肆虐元洲很多萬年,但對於凡人而言,大部分疫疾都沒得救,每回疫疾爆發,人能做的極致也不過是保護好沒感染的人,等感染的人都死了,疫情自然就過去了。


  台城本就建在高地上,高地的高度加上台城自身的地基高度,再加上觀星台的高度以及羽族的出色視力,朔可以看清小半個都城的情況,宮城區基本沒什麽行人,不是已經離開了就是躲在家裏避免感染。


  郭城,尤其是西城和南城這兩地仍舊人來人往,唯有行人急匆匆的步伐能夠證明疫疾還是有影響的,但也僅止於此了。


  人還是要生活的,一天不幹活就得餓死的情況下,自我阻隔太不現實。


  戴和的做法便是讓都城所有沒有能力自我隔離的氓隸修築工事增加都城的防禦能力以應未來的戰爭,提供食物給氓隸讓後者不餓死,同時又能將氓隸冀州管理,有感染者能夠第一時間發現,拖出去燒掉避免感染更多人。


  但這種做法沒法適用於全國,國君對國家的控製力做不到那麽強,而且也沒那麽多糧食。


  因而相對而言,這種做法不能說很好,但也有些效果,好過什麽都不做。


  隨著大量的感染者被篩出來燒掉,疫情開始得到控製,所有人都以為要過去了,結果……它又反複了,且卷土重來得更加猛烈。


  最開始時以為又是時疫。


  城邑有很多人口,誰不要拉撒?街道上屎尿橫流是常態,倒生活垃圾同樣是常態,又是旱廁,青州又位於南方,氣候溫暖潮濕,每年季節變換或是雨水頻繁的時候都會發生時疫,都習以為常了。


  但很快就意識到不是時疫,時疫沒這麽凶猛。


  朔的目光在幾處晝夜不息的炊煙處停頓了須臾,最終落在了城中的某處。


  在所有醫者想跑卻跑不掉的時候,唯有一家醫館主動送上了門,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到下淮國來開醫館,接待疫病病患,拿病患做實驗尋找治病的法子。


  如果不是怕被感染,朔很想去瞅瞅誰這麽有膽量。


  她可以確定那家醫館不是那些不要命的苦行巫醫,雖然都很不要命。


  朔正準備移開目光,忽的看到了一個風箏落在了屋頂,一個大人爬上了屋頂撿風箏。


  雖然醫館裏不是醫者就是病患,理論上應該沒什麽人有心情玩風箏,但也保不齊有人心性豁達,苦中作樂的精神強大。


  朔的目光卻是凝住了,爬屋頂的那個年輕男子的身影,看著有些眼熟。


  思考了須臾,朔自記憶長廊裏扒出了對應的身影。


  應該不是。


  朔覺得自己大抵是看花眼了,那家夥遠在生洲呢,隔著一整片東溟大洋。


  哪怕他回來了,羽王也不可能允許他跑人族的地盤來。


  可是,如果沒看花眼呢?


  朔糾結了一會,最終還是決定去瞅瞅。


  生命誠可貴,羽王的怒火更可怕。


  做為新君跟前的紅人,下淮國便沒有朔不能去的地方,很快便出了台城尋至醫館前。


  醫館大門上方掛著一塊書法優美的匾——甘木醫館。


  名字有點與眾不同,甘木實,不死藥也。


  甘木的別名即不死木,吃了它的果實據說能長生不死。


  從未有人用甘木做醫館名字,但想想也可以,隻是,醫館是祛除疾病的地方,都長生不死了,還能生病?

  那樣的話,醫館似乎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沒醫館起名甘木好像也合理。


  名字雖奇了點,字卻委實不錯。


  哪怕朔活了近兩千年,書法大家見過一大把,匾上的字也能排進前三。


  形神骨俱全,且無一不出類拔萃。


  朔頓時就對寫字的人產生了好奇,很想見一見。


  腦子裏思考著寫字會是何等天人,朔踏進了醫館,一進門便看到了忙碌的青年。


  無它,一眾凡人裏那生得跟天人似的青年哪怕帶著布罩遮住了口鼻也跟在發光似的,尤其是一雙清澈如流泉的眸子,格外的引人矚目。


  “雲啟!”


  正哄一個小孩喝藥的啟驚得手裏的藥碗差點扔出去。“朔!?”


  衝到青年麵前的朔看了看同樣被驚到了小孩,將藥碗塞小孩手裏。“小童自己吃藥,我和這個大兄有點事聊一下。”


  說完便拽著啟往裏走,啟配合的給她指了方向,很快便至一處沒人的遊廊下。


  “你為什麽會出現這裏?”朔快氣炸了。


  啟趕緊安撫道:“我擔心你,我從生洲回來沒看到你,聽說你跑到人族了,人族又在鬧瘟疫,我就……”


  朔完全沒被安慰到。“父親他怎麽會同意你來人族?”


  不是她說,雖然自己是親生的,但在風洲的心裏,真正的心肝寶貝從來都不是親生子女,而是鬼知道他從哪找來的啟。


  朔記得,在啟還很小的時候,因為風洲過於關注他,比對親生骨肉還關注,引起了兄弟姐妹的不滿。她一個不長腦子的弟弟被慫恿去對付朔,差點害朔發生意外,被風洲罰跪,誰求情都沒用。


  等到風洲終於鬆口讓人起來的時候那個蠢貨的腿差點殘廢,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才慢慢養好。


  初時禦醫也沒把握一定能治好,向稟報風洲的時候,風洲隻回了一句:既然死不了,那就沒事。


  風洲的兒女多,又有王位的誘惑,沒少衝突,隻要不影響到羽族,並且鬧到明麵上影響王族的公眾形象,風洲從來都不幹涉。


  那是他唯一一次對自己的子女發怒,且是大怒,不僅蠢貨差點殘疾,那些慫恿了他的兄弟姐妹也一個不落的受到了責罰。


  那一刻,朔便明白了一件事,於風洲而言,兒女沒死可以再生,唯有啟是獨一無二的。


  也曾一度懷疑過啟是不是風洲的兒子,但一來風洲為人磊落,隻要是他生的,哪怕是自己這種種族狀態有異常的他都敢認,沒道理不認啟。二來,風洲曾經想撮合她和啟。


  若啟在人族有個三長兩短,朔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用回青都了。


  “我沒告訴他,不,我說了的,有留書。”啟回答。


  朔默默為羽王的心髒承受能力擔心了一瞬。“以我之能,誰出事我都不會出事。”


  啟點頭。“你的事跡我都聽說了,被那麽多國家通緝,你不怕哪天陰溝裏翻船嗎?”


  朔不以為然。“不怕,大不了我回羽族躲起來,等仇家都老死了再出來溜達。現在的問題是你,我不知道你究竟什麽身份,但你覺得,你如果死在人族,父親會是什麽反應?”


  “王上會氣死。”啟回答。


  “你既然知道,那明天,不,現在就啟程給我回青都。”朔道,想了想對方是來找自己的,又補了一句。“我陪你回去。”


  啟拒絕。“這裏正在發生疫疾,我的醫術很好,我想做點什麽。”


  朔問:“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是啊,但見死不救不好。”啟道。“生命很珍貴的。”


  看著啟,朔對自家老父親佩服萬分,怎麽把人給養成這個樣子的?“你有沒有想過你有什麽三長兩短會有什麽後果?”


  啟想了想,道:“我死了,損失是羽族可以承受的。”


  朔:“.……那也是羽族的損失,你為了人族而損失羽族的利益,會氣死很多人的。”


  啟問:“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羽族的利益受損?”


  朔瞧著啟清澈如流泉的眸子,坦白道:“擔心你。”


  雖然不清楚啟究竟什麽人,但朔不相信個體的生死能夠決定一族的延續,既然不能,自然可以接受。畢竟人生尚且總有意外,何況族群延續,若一點容錯能力都沒有,那也太差勁了。


  啟道:“我們算是朋友嗎?”


  朔點頭。“自然。”


  啟有點小小的失落,但還是很快調整好了心態。“朋友之間應該互相尊重,這是你曾經告訴我的。”


  “尊重你去死?”


  “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瘟魔無情也不長眼。”朔不解。“你圖什麽?”


  “於心不忍。”啟歎道。


  朔覺得風洲讓啟去做祭司真的很有先見之明,這人身上仿佛有一種神性。


  啟繼續道:“若你日後遇到了願意為之豁出生命的事,我也會支持你的。”


  朔無言。


  這祝願聽著跟詛咒似的,但古妖壽可萬載,如此漫長的生命中若沒有任何值得豁出生命的事,那也太悲哀了,又不太好說啟是在詛咒了。


  糾結了一番,朔最終還是選擇尊重啟,但僅限於他活蹦亂跳的時候,若他感染了,她肯定拖他回去找青耕。


  啟聞言露出了格外爽朗燦爛的笑容。“我就知道朔你會支持我。”


  朔:“.……”不,我這不是支持你。


  點頭需要糾結很久,後悔卻隻需要一盞茶。


  甘木醫館裏有苦行巫醫,醫館裏的醫者和學徒的醫術造詣……也就比庸醫好點,給人治病還得翻書。因而沒怎麽參與決策,而是將決策權都給了醫術造詣高的神醫們,要什麽給什麽,然後跟在神醫後頭學習。


  有優秀的助手配合,有充裕的資源,神醫們雖然還是治不了疫疾,卻也不是什麽一點成績都沒有,至少確定了一件事:疫疾一共三種。


  第一種是每年都會發生一兩回的時疫,也是相對來說最無害的,每年都發生,活下來的多多少少都有點抵抗力。


  第二種是從青州傳過來的疫疾。


  第三種,和第二種很像,但又有些差異,感覺像是第二種的變異。


  根據巫彭殿諸多疫疾記載,感染的人多了,疫疾有一定會可能會發生變異,變得……更加可怕。


  朔瞬間悔青了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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