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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宜

  仲春時節, 本該春暖花開,卻是春寒料峭。


  瀾水支流的北岸, 宜無視冷風貼臉將糧倉裏裏外外的檢查了一遍, 確定工程質量不僅達標還超標才放心。


  檢查完了,宜不由得露出了唏噓之色。


  雖然她能文能武,但她是軍官啊, 現在都快混成專業的工匠了。


  商北的渠在三年前就修好了。


  本來的預期要修十幾年的, 畢竟工程量太大了,但王師西征, 征伐勞役稅賦的對像可不止諸侯方國, 王畿也同樣沒落下。


  昆北的情況稍微好點, 辛侯當年解散的軍隊領著辛侯給的厚賞後回家成婚生子, 大部分都做了基層胥吏, 本身不愁吃喝, 再加上宜的約束,沒搞出最上頭的命令是征一石粟,實征百石的情況。


  但也隻是稍微好點, 最底層的胥吏是沒加, 但胥吏是最底層, 不是唯一一層, 上麵還有好幾層, 一層一層的增添, 最終征的也有三五十石。


  氓隸隻能拚命賺錢, 種地的收成不夠,那就想辦法從別的方向再賺些。來錢最快的法子自然是殺人越貨,但兗州這些年戰事很頻繁, 貴族出門都前呼後擁, 打不過,商隊倒是很符合肥羊的標準,但原本隻在兗北活動的黑吃黑,確切說是盜賊兼職的商隊護衛將自己的生意做到了整個兗州。


  將當地的山賊或清理或滅掉,帶著餘下的人一邊開墾荒地一邊收買路財,隻要收了買路財,就會派一隊人馬跟著商隊,保商隊在兗州境內平安無事。出了兗州那就自求多福了,山賊保鏢的生意還沒拓展到兗州之外,但說回來,有能力做跨州生意的遠行商也不多,都是大貴族,本身就有著雄厚的實力,不需要找保鏢。


  氓隸很少去搶有山賊當保鏢的商隊,不僅是因為那些山賊比大部分軍隊還精銳,還因為山賊抓人。


  凡是打劫到這支另類山賊頭上的都會被抓走,一去不回,有傳說是被抓去開荒了,也有傳說是被抓去賣為奴隸,還有傳言是被吃了,眾說紛紜。


  宜倒是知道怎麽回事,是被抓去開荒了,表現格外優異的還會被山賊吸納,但別人不知道啊,久而久之就沒人去招惹了。


  搶不到錢,氓隸最終隻能來宜這裏找活幹。


  宜給的待遇好,不僅有工錢,還管飯,每天都有一碗鹽湯,每隔兩天還有肉吃,幹得又快又好的,還可以加餐,不是加野菜,而是加肉食,真是大大的好人。


  農閑時找活便全找宜這裏來了,更有失地的流民幹脆從年頭到年尾都在工地上幹活,靠這份工作養活全家。


  人手充裕,幹活熱情高,宜最終隻用一半時間便將渠給修好了。


  宜以為渠修好了,自己可以解脫了,可以回辛國了,誰知.……想太美。


  辛箏讓她在瀾水中下遊修一座糧倉,標準也還好,裏頭的存糧要能供一百萬人口吃十年。


  宜大怒,且不說誰能富到儲存那麽多糧食,就說糧倉,你真當老娘是工匠了。


  怒完了繼續組織氓隸在農閑時來找自己挖糧倉,聯絡虞繼續送肉食過來。


  辛原的畜牧業在這幾年發展到了極致,孟水郡雖然主業是草藥、葛麻與木材生意,但因為山上也可以種牧草,便同樣發展了畜牧業,同樣出產肉食。


  每年產的肉食不想辦法賣掉就隻能爛掉,但在本地因為大部分人家都養殖牲畜,肉價很便宜。運出來後因為增加了運輸成本,肉價自然會增長,氓隸買不起,貴族自己有養牲畜的莊子,有圈起來的山林獵場,不需要買。


  辛箏對辛原的畜牧業很看重,可養的牲畜賣不掉,勢必影響辛原的養殖熱情,最終的結果便是肉食的大頭被宜、山賊、夷彭商隊、桓城水賊以及辛國的水利道路工地給包了。


  宜若不搞工程不需要肉食了,辛國就該有大量的肉食不知該怎麽處理,會有很多人破產。


  對此,宜也頗為訝異,別看她每年都向辛國購買千萬斤的肉食,但她就沒付過錢,夷彭商隊、桓城和山賊們還好,有收益,能夠反哺,但她就真的隻出不進,因而都是虞替她結賬。


  辛箏規定了,不論官吏還是軍隊不能拿氓庶一針一線,拿了任何東西都得給錢。


  虞也不例外,但她比宜更隻出不進。


  對此,虞的做法是,錢不夠花了,那就鑄錢,缺錢就鑄。


  這麽多年下來,大概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究竟鑄了多少錢。


  鑄了那麽多錢,這錢居然還值錢,怎麽做到的?

  挖了三年,幾乎動用了整個昆北之地再加上商北之地所有的青壯勞力,糧倉終於全數竣工。


  令人佩服的是,糧倉就沒存多少糧食,收和買的糧食進了糧倉,還沒捂熱就會被運走,瀾水糧倉完全成了糧食中轉站。或者說,鹽倉。


  辛國在斷雲雪山找到了新的鹽源,但仍未停止向雲水中下遊的解池、南溟沿海諸國以及寧州產鹽的國家買鹽。一部分鹽通過雲水送回了辛國,大部分都存在了瀾水糧倉裏。


  宜每個月都會檢查一遍賬目,迄今為止,糧倉裏存的鹽已經超過了五十萬石。


  對此宜甚為不解。


  有那麽多錢買糧食不好嗎?

  雖然鹽和糧食都是硬通貨,但人幾天不吃鹽是死不了的,事實上很多氓隸一輩子都沒真正的吃過幾回鹽,照樣活著。但糧食,人幾天不吃飯肯定餓死。


  不過,鹽再怎麽不能和糧食比,也還是硬通貨,為了保障鹽不被搶走,宜將糧倉方圓五十裏的土地和人口全都給控製了,官吏貴族或被架空或驅逐。


  又從本地人口挑選了兩千人按著辛國訓練軍隊的方法訓練成一支精銳,再加上隱藏暗中的一支山賊,如此,不管是盜賊還是想兼職的貴族都別想能從糧倉偷走一粒鹽。


  檢查完了,宜又檢查了一遍糧種。


  每年都會有船隻和商隊從南方帶來培育的新糧種,她會先讓糧倉周圍完全受自己控製的農人種植,若適應良好且產量真的有增加,便將收上來的糧食全都做為種子,來年便廉價賣給瀾水和商北的農人。


  多年下來,瀾水的農人都已經習慣從她手裏購買糧種,宜甚至專門尋了很多個村社為自己種植種糧。種糧種出來後賣給她,她再轉手賣給遠方的農人,最近一年,糧種生意都開始拓展至北邊的玉水和南邊的青水流域。


  也沒人跟她搶這份生意。


  無它。


  正常人做生意都是低買高賣,她做的糧種生意是反過來的,高買低賣。


  倒不是她傻想當這個冤大頭,卻也差不多,因為做這個冤大頭的是她的大君——辛侯。


  隻要能讓新糧種在兗州全境推廣開來,辛侯並不在意要砸多少錢。


  鬼知道這回的小冰期是持續幾十年還是幾百年,糧食隻嫌多不嫌少,哪怕一時半會不在她控製中,她也有的是辦法將糧食弄到自己手裏。


  知道辛侯的重視,加上這些年旱蝗雨雹的熱情,宜對糧種生意也最為上心。


  將今歲的種糧種植安排都給檢查完了,宜歎了口氣,好無聊,她現在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檢查再檢查,翻來覆去的檢查以打發時間,不然除了習武便沒別的事做了,可習武也不能練一整天不幹別的事了,身體吃不消。


  許是感受宜的無聊,辛侯的信使來了。


  書函的內容很精煉:糧倉修好了,閑著也閑著,王答應給我的封地也下來了,宜你去築城吧。


  築一座能容納至少二十萬人口的大城,順便修座糧倉,糧倉的存量,一百萬人口能吃三年就行。


  要求不高……個鬼。


  辛侯不僅對城邑和糧倉的規模提出了要求,對城邑的公共設施也同樣提出了要求。


  也不知辛侯從哪弄來了羽族修建城邑時的下水道技術,全都隨信附給了宜,讓宜比著羽族的城邑,修建下水道,並且根據排的垃圾的幾個大類,下水道也要分不同用途,不同類汙水垃圾分開排。


  宜哪怕沒築過城也能通過辛侯的要求看到一座座金山銀山在排隊燃燒。


  不幸中的萬幸是不用她想辦法籌錢,她隻需負責築城,錢財問題由虞解決,不然她真的會想死。


  大君,人性未泯。


  這是宜安排好了糧倉的事情,帶著五百人前往辛箏位於商北低地的封地前的想法。


  大君,你怎麽不上天?

  這是宜抵達目的地後的第一想法。


  辛侯的封地是辛侯精心挑選的,位於商北低地的東部,一條發源於南邊商於山的河流向東北注入雲夢大澤,土地肥沃。緊挨著雲夢澤密林,或者說,這一片的雲夢澤密林都被包括在了這塊封地裏。


  遼闊和土地肥沃是它最大的優點,也是唯二的優點。


  這片遼闊的封地上,平均人口密度為方圓五裏一人,超過九成的麵積被森林覆蓋。


  雲夢澤密林內毒蟲猛獸泛濫成災,水裏更是遊蕩著各色大魚水獸,哪怕是船隻都可能不小心傾覆。


  委實是一塊好地方。


  宜磨了磨牙,不管辛侯多神經,做臣子的還能怎麽辦?

  當然是原諒她,然後想辦法解決問題。


  不管是築城還是挖糧倉都需要大量的勞力,宜將目光打到了流民和逃奴身上。


  除非是家庭奴隸,否則大部分奴隸隻要有機會就一定會逃跑,庶農在受不了苛捐雜稅時也會逃跑,兩者的逃跑方向是一致的——遠離城邑的深山大澤。


  隻有在那些危險的地方,貴族的爪牙才不會追進去。


  雖然不用擔心被抓回去處以極刑了,但深山大澤中也很難生存。


  辛侯廢奴,不允許封地上有奴隸,宜覺得這點能吸引逃奴。


  至於流民,宜仔細檢查了一遍辛箏的信,除了對城邑和糧倉的標準提出了要求,別的什麽都沒提,顯然是讓她自由發揮。


  既如此,她許諾田地的稅賦十稅一,想來沒人會反對。


  不管是哪個,手裏都得先有錢有糧食,不然人引出來了卻餓死了,那就太悲劇了。


  宜等了兩日等來了虞派來的運錢船。


  足足五十萬枚三銖錢,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五十萬枚三銖錢非常可觀,許多貴族整個家族的所有家當加起來都不值這麽多錢,也就虞是鑄錢的,不然未必能拿出這麽多現錢。


  但這點錢對於宜要築的城而言連杯水車薪都夠不上。


  宜差點氣暈過去。


  看宜臉色不太好,送錢的軍官趕緊送上了虞的書函。


  宜接過拆開。


  虞在書函中表示,雖然她是鑄錢的,但鑄錢也需要材料,她手頭上的材料現在就夠鑄這些錢,全都給她了。


  虞表示等下半年新的材料到了,會給宜再送五十萬枚三銖錢,還有,她在計劃再發行一種銀幣,一枚錢值一百枚三銖錢,明歲上半年鑄的銀幣全都給宜。


  也知道這些錢還是杯水車薪,因而虞又另外幫宜找了一些合作人,那些合作人很快就會為宜送去更多的錢和物資。


  宜懷疑虞在驢自己。


  除了辛侯這種奇葩,哪有人會願意做這種冤大頭?

  不管信不信,人都不在眼前,想揍一頓也鞭長莫及,宜最終隻能咽下喉頭老血,收下了五十萬枚三銖錢,轉頭便開始寫信。


  指望上級和同僚太不現實,還是得靠自己。


  這些年在瀾水,她也不是隻修渠修糧倉,為了保障工地上的食物不短缺,她自己也思考了增加周圍糧食產量的法子。


  氓隸不會買牛,買不起,也守不住。


  辛辛苦苦攢了幾十年的錢買一頭,結果轉頭貴族用幾枚錢就給買走了,或是強迫自己借錢,然後利滾利根本還不起,隻能拿牛抵債。


  人間不會有比那更令人吐血的事了。


  說起來這也是帝國奴隸主貴族最早被挑戰時的情況。


  貴族們太能生了,但爵位和官位隻能傳給一個孩子,別的孩子怎麽辦?隻能分點土地和奴隸,成為庶人。


  但問題也出在這,有土地有奴隸,能夠慢慢積攢財富,唯獨沒有權力,最後積攢出來的財富是誰的?

  答曰:肯定不是自己的。


  誰願意?

  沒人願意。


  既然沒權,但有錢,再加上本身是貴族的分支,因而能夠支持自己接受到教育,然後與貴族們鬥了起來。


  底層氓庶是分支的分支,早就什麽都分不到了,遑論錢和教育,自然沒有能力向自己的大宗看齊,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狡黠。


  最終的結果便是氓隸們與宜達成了無言的默契,農耕時,氓隸們向宜借牛,忙完了再將牛還給宜。


  有了牛和更好的農具,農人的效率增加,糧食產量增加,稅賦也跟著增加,宜從貴族和地主們的手裏輕鬆的買到了大宗的糧食。


  曾經以為辛箏會讓自己在糧倉修好後填滿它,宜在修工事之餘將租牛生意越做越大。


  每個大的村社,或是幾個小的村社間都設了一位牛倌,除了在農閑時照料牛,牛倌還是間者,在氓隸間培養起威信。


  宜琢磨著讓牛倌帶著牛要離開,去辛侯的封地幫忙築城,應該能夠吸引不少氓隸追隨,如此,封地上的人口便有了。


  哪怕每個牛倌能帶來的人口少,這麽多年下來,她和山賊們一起安排的牛倌有數千,哪怕每個人隻帶一兩個人回來,也夠她在初期用了。


  寫完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宜又跑了趟青陽國和窮桑國以前合作過的貴族們再續前緣,她還要買糧,多多益善。


  再回來的時候已是孟夏,差點沒認出來眼前熱火朝天的工地是自己要管理的封地。


  宜一臉懵逼的找到了被自己留在封地上修建臨時營地的副手詢問怎麽回事。


  臨時修建的渡口前盡是船隻,一袋又一袋的糧食被扛下船,在營地的空地上堆積成山,卻堆不了多久,做飯的火頭營地裏上百隻大釜橫平豎直的排列著,一袋又一袋的糧食和一筐又一筐的野菜一同倒入混煮。


  從早煮到晚。


  因為分開進食的緣故,吃飯的地方一整天都有人在吃飯,一波吃完下一波接上。


  宜無法憑自己的感覺判斷這究竟是有多少人。


  副手示意了下營地中一群穿著絲麻混紡,且麵色紅潤,與周遭麵黃肌瘦的人群形成鮮明對比的人。“他們是長吏虞尋的合作人。”


  宜瞅了瞅那堆積成山的糧袋。“虞許諾了什麽?”


  虞什麽都沒許諾。


  副手也好奇過,自然問過,明白宜的疑惑,便為宜解釋了一番。


  辛侯很喜歡商人。


  宜回以我怎麽沒看出來的眼神,她沒記錯的話,辛侯完全是將商人給當成了肥羊。


  副手指了指商人們。“他們是這麽覺得的,辛侯對商人征的稅少,最重要的是,隻要他們沒有違反辛律,誰也不能在辛侯的土地上以莫須有的罪名沒收他們的貨物,買他們的東西每次都會付錢,哪怕被人給偷了搶了,也會努力幫他們追回。”


  宜瞬間懂了。“全靠同行襯托,可就算這樣,這地方現在什麽都沒有,他們來這又能做什麽生意?”


  答曰。


  能選擇的話,人也不想來的。


  因為辛侯對商人的保護,有能力的商賈紛紛選擇將自己的家產往辛侯的封地轉移。


  問題就出在這了。


  辛侯的封地就那麽大,想轉移家產的商賈太多。


  狼多肉少之下,錢多者勝,讓虞發了好大一筆財,又舍不得那些搶輸了的商賈身上的錢,都想要,但實在沒地方容納了,正好辛侯在南邊又弄到了一塊封地。


  虞便讓商賈們來南方了。


  宜在外頭的時候,這些商賈們便非常自來熟的了解了下未來的宜城結構,決定集資承包城主府修建的所有開銷。


  未來會修建商鋪和民居的地區,商賈們抓鬮決定了誰出錢,分好以後又根據自己認領的商鋪民居的占地麵積籌錢給宜。


  宜捋了好半天終於捋順思路。“你的意思是,他們花錢向我買幫我築城的資格?”


  腦子莫不是有病?

  哪有捧著錢求人讓自己幫忙的?

  副手為宜介紹了下虞的薅羊毛神技。


  想多修幾座官序。


  沒錢了。


  找肥羊喝茶,你給我錢,我給你當官序的名譽祭酒,名譽祭酒,顧名思義,隻有名頭,不能幹涉官序的管理。


  想修路。


  沒錢了。


  找一群肥羊喝茶,這段路修好後設關卡收過路錢肯定很賺,你們誰出錢修,我就讓誰設關卡收過路錢。


  啊呀,你們都想出錢,那就誰出錢多,我就讓誰修。


  築城沒錢。


  找一群肥羊喝茶,這塊地如何如何,你們要不要出錢,老規矩,誰給的錢多,這塊地就給誰。


  辛侯明確在辛律裏寫了所有土地都是國有,民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辛箏堅持開倒車的土地製度給了虞這種做法的土壤,但能薅得如此神乎其神,也是人才。


  宜:“.……我明白他們的思路了,那些氓庶是怎麽回事?總不能也是來花錢的吧?”


  “那是牛倌帶來的,很多牛倌離開的時候將整個村社的人都給帶走了。”


  宜哦了聲,想了想,問副手。“你覺得辛侯會不會殺了我?”


  副手不解,辛侯為什麽要殺宜?


  宜沒解釋,因為她忽然想到,辛侯會不會殺了自己的前提是辛侯會不會先因為這件事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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