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辛箏
辛箏瞧著君離, 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與不是對我很重要。”君離道。
辛箏遲疑了下,還是坦白道:“與我有關, 他讓你來蒲阪, 必定會派人保護你監視你,你我的關係,他知道。”
君離沒問辛箏與少昊侯隔空達成了什麽無言的默契, 而是道:“所以你和我在一起隻是為了少昊部。”
辛箏搖頭。“一半。”
君離的臉瞬間冷成了千年寒冰。
辛箏安靜的看著君離。
等了好一會都沒等到辛箏開口, 君離隻能自己開口:“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辛箏聞言問:“我應該說什麽?”
君離好懸沒氣死。“我很生氣。”
辛箏用一種不能理解的神情與語氣道:“我看得出來。”
君離道:“你將我惹生氣了,你難道不應該哄我。”
辛箏想了想, 一臉肉疼的從懷裏取出放著糖的袋子, 肉疼的將糖袋打開取出兩塊柘糖放進君離的手裏, 肉疼的道:“這個給你, 你別生氣了。”
君離拿著一塊糖聞了聞, 是上好的柘糖。真難得, 辛箏嗜甜,平時吃她一塊糖跟割她肉似的,今天居然能主動送他糖, 君離將兩塊糖送進嘴裏, 對辛箏伸出手。
辛箏不解:“幹嘛?”
“都給我。”君離道。
辛箏仿佛被人拿刀子剜心般將糖袋放到君離手裏。
君離接過糖袋打開, 一塊又一塊的往嘴裏送。
辛箏肉疼的道:“吃這麽多糖會蛀牙的。”能不能給她留點?
“我不怕。”君離回道。
辛箏心如刀絞的看著糖袋裏的糖被君離一塊又一塊的吃掉。
一整袋糖吃完君離嘴裏膩得不行, 心情卻一點都沒好, 更氣了。“你有什麽想說的?”
辛箏道:“睡前記得淨齒可以避免蛀牙。”
君離覺得自己的肺快炸了。“我為什麽生氣?”
辛箏也好奇這個問題, 但最基本的求生欲還是有的, 沒有問為什麽。想了想,試探的道:“因為我利用你?”
雖然人與人之間相互利用是常態,但總有被保護得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貴族對此深惡痛絕。
她雖然覺得這種想法很腦殘, 但她不是神祇, 沒法決定別人怎麽想。
君離搖頭:“不是,你利用我的事我並不在意。”
辛箏也不懂如何不帶利用的和人相處,若他沒有利用價值,辛箏根本不會和他相交。
辛箏不解,既然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那還有什麽好氣憤的?
君離怒道:“我生氣的是你睡我是為了利用我。”
辛箏眨著眼,漆黑如墨的眸子裏是滿滿的疑惑。
君離哪怕看不見也能猜到辛箏如今是什麽眼神。
王侯貴族的婚姻從來都不是個人決定的,好似他的父親,娶妻納妾,妻和妾都不是根據他的喜好選的,而是少昊部需要,所以他娶妻納妾,少昊部需要,他就要和人睡,和人生孩子。
娶連山果,和連山果生下他,大抵是少昊旅這輩子唯一一件由著自己心意做的決定。
君離想了想自己老子的事,心情又平緩了不少。“我希望睡我是你的目的,而非手段。”
辛箏道:“也是目的。”
“但隻有一半。”君離氣憤道。“我要的是全部,不是一半的目的。我知道你做什麽事喜歡一件事達到多個目的,但唯獨這件事,你得學會睡我本身就是你全部的目的。”
辛箏不能理解:“你真麻煩。”
君離怒:“是你太過分。”
辛箏反問:“這世上誰人不是如此?不是的話隻是腦子達不到我的境界。”
君離頓時氣結,卻又無法反駁,這世道辛箏這種做法還真沒什麽毛病,君離最終隻能無力道:“但我不喜歡,如果你想說你高興就不要開口了。”
辛箏聞言隻得保持沉默。
君離更氣了。
辛箏頗有求生欲的道:“抱歉。”
君離深呼吸。“我要的不是道歉。”
辛箏再度沉默。
君離氣咻咻的拿著家書走了。
辛箏收拾了下也躺下睡了,睡不著,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直到子夜過半才堪堪睡著。
起床時身邊沒人,晨練時身邊也沒人,洗漱泡澡時身邊還是沒人,用朝食時倒是有人了,卻隻有一隻蘿卜頭。
發現君離不在,帶著發繩來讓君離給紮頭發的安瀾露出了失望之色。“君離阿兄呢?怎麽不在?”
“幹嘛?”辛箏問。
“紮頭發。”安瀾抓著發繩道。
辛箏招了招手。“過來。”
安瀾疑惑。
辛箏道:“我給你紮。”
安瀾狐疑的看著辛箏。“你會?”
不是她說,她就沒見過辛箏自己梳頭。
遊牧區對於頭發不似農耕區那麽講究,要麽綁成辮子披著,要麽什麽都不綁的披著,也因此遊牧區的人族經常被農耕區的同類指責野蠻。不過辛箏對此完全不在意,反正沒人敢當著她的麵說,因而辛箏經常披頭散發或是一條發帶將頭發係在身後避免頭發掉到前麵影響視線,規規矩矩的綰發,隻有需要出席什麽正式場合時才會想起來。
也就這段時間好點,她不梳,君離卻很有興致,每天起床後都會給她綰發。
辛箏道:“我經常在外麵跑的,這點動手能力都沒有,出門在外我還怎麽活?”
安瀾嘴角抽了抽,離開雪國後她見到的人族大部分還真的就是一點動手能力都沒有,也不需要這點動手能力,哪怕是出門在外也有奴仆服侍,根本不需要自己動手做什麽。即便如此,那些奴仆也覺得主人受委屈了。讓安瀾頗為佩服,照這標準,龍伯哪怕是王的生活也都委屈得乞丐似的。
猶豫了下,安瀾還是將發繩和小梳子給了辛箏。
辛箏接過發繩和小梳子為安瀾梳起了頭發。
安瀾發現辛箏梳得竟然還可以,梳子梳著頭發很有技巧,一點都沒扯到頭發頭皮,梳子輕柔的滑過頭皮,感覺還挺舒服的。
安瀾比較了下,發現還是君離梳頭最舒服。
安瀾問:“君離阿兄去哪了?”
“應該在收拾東西準備回沃州。”辛箏回答。
“回沃州?”安瀾驚訝。
“嗯,他又不是蒲阪的本土貴族,老家有事自然要回去看看。”辛箏道。
“那什麽時候能回來?”安瀾問。
這個問題,辛箏思考了一會兒,回答:“不會超過十年。”
“那還好。”安瀾道。“不長。”
辛箏:“.……”所以說,長生種真的很令人羨慕嫉妒恨。
安瀾以最快的速度用完了朝食要去送君離,起身時發現辛箏一點動靜都沒有,不由問:“你不去嗎?”
“去哪?”
“去看看君離阿兄。”
“他還沒走呢,現在應該還在收拾東西,等走的時候會通知我們的。”辛箏道。
幾千年下來貴族攢的繁文縟節相當多,上門拜訪要先寫拜帖,寫上拜訪的日子,得到回複才上門,離開的時候也同樣要知會一生親朋好友具體離開的日子,要送別的時候會來的人都會來,不會來的那就不會來。不過一般來說,敢於通知的人多少還是會有幾個人來送別,不然做人也太失敗了。
安瀾道:“那我們也可以幫忙啊。”
辛箏擺了擺手。“你去吧。”
安瀾看了看辛箏,不明白這又是怎麽了,但辛箏不想去,她自己是想去的,便蹭蹭蹭的跑去馬廄了。
安瀾不太喜歡乘坐馬車,荒原上城邑與城邑,聚落與聚落之間距離都很遠,往來都是靠騎馬,安瀾年紀雖小,卻也在大人教導下學會了騎小馬,也很喜歡騎馬的那種天地高遠的感覺,但人族與龍伯完全不同。
人族城邑聚落之間的距離很近,喜高台,殿宇樓閣層層疊疊,鱗次櫛比,天空白雲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盡管不喜歡,但到了馬廄,安瀾還是不舍的摸了摸自己從西荒帶來的小馬,讓人套了大馬乘車。
坐在馬車上,安瀾將車簾掀起,趴在窗口觀察著沿途的風景。
隨著王權的威信重新建立,許多方國恢複了對蒲阪的朝貢,蒲阪熱鬧了很多,但安瀾有留意到,大街上的乞丐就沒減少過,每次出門都能看到倒斃在角落裏的乞人屍體。
那些屍體並不會留存太久,有專門的拖屍人負責處理這些帶來異味甚至可能滋生疫病的小麻煩。
安瀾莫名的想起了辛箏的教導。
你說大街上那些人?
他們是因為戰爭變成這個樣子的,戰爭需要人需要燒錢,總得有人承擔。
戰爭是為了什麽?戰爭是為了利益。
他們當然沒有獲得利益,隻有人才能從戰爭中獲利,氓庶又不是人,戰爭紅利跟他們有什麽關係?
安瀾按了按眉心,千百年後龍伯回到繁華的九州也會變成這樣嗎?
不,龍伯不會變成這般模樣。
她不允許。
辛箏因為地位上升,安全考慮,以及原來的宅邸太小,不夠用等因素搬過一次家,但也沒搬太遠,就隔了幾條街。馬車沒多久便抵達了君離的宅邸門口,發現大門緊閉,讓人去問了問,留守的人出來告知,君離天還沒亮就出發了。
得知來探訪的是安瀾,留守的仆從請安瀾稍等一下,轉身離開,沒一會便拿著一封書函跑了回來。
君離走的時候很急,但給安瀾留了書,本來準備上午送過去的,但人才準備出門安瀾便來了。
安瀾接過書函,發現隻有一封。“沒有給辛侯的嗎?”
仆人能明白安瀾的詫異,他也很詫異,但還是回答:“並無。”
安瀾對君離與辛箏的關係頓覺服氣,都要走了居然連個口信都不留,這是鬧成什麽模樣了?昨天吃飯的時候也沒看出來內裏已經僵成這樣了呀。
拆開書函取出裏頭的紙頁,安瀾低頭瞧了起來,字如其人並不完全靠譜,辛箏就是個活例子,那一手字毫無可以與書法沾邊的地方,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很容易認,一筆一劃非常的端正清晰,隻要識字都能認出寫的什麽字,不會出現明明認識字,但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字的尷尬。
但瞎子都看得出來辛箏不是一個毫無風骨神韻的人。
雖然很多時候不靠譜,但有的時候又很靠譜。
君離的字非常好看,有自己的風骨神韻,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內容就不給人這種感覺了,絮絮叨叨的,核心思想就一個:好好學習,辛箏懂的很多東西,哪怕不能全都學會,學個一半也夠她受用一生了。但學可以,一定要有自己的思考,不能辛箏教什麽就聽什麽,尤其是關於道德和價值觀方麵的,一定要深思再深思。
字裏行間全是擔心安瀾跟著辛箏學壞,又怕安瀾學得太少日後沒能力自保,非常的糾結。
安瀾心裏暖暖的,嘴角忍不住翹起,這封信和太昊燁給她寫的家書有的一比了,不同的是,太昊燁糾結的是她會不會被欺負,會不會被教壞。
太昊琰的後宮很消停,連鬼都沒有,太昊棣的後宮卻不是,妻妾多了,什麽幺蛾子都能上演,軟刀子殺人的手段太昊燁見識得並不少。
回到辛侯府,安瀾去找辛箏詢問今天有沒有臨時增加的學習安排,沒有的話她就繼續出門了。
雖然人已經找到了,並且嘉樹也帶給了她焦饒的答複:派上軍將帶著一部分靖人去大雪山幫龍伯修建一條坦途,做為交換,龍伯要幫助靖人在斷雲雪山的西部支脈築城。
當然,共識是達成了,具體細節還需要細細商量,但那就是夏的事了,安瀾沒法決定,靖人也不會找她商量。
但她不想讓辛箏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仍舊經常出門。
辛箏道:“沒有,正常的閱讀,你將我給你安排的書看了,寫篇讀後心得即可。”
安瀾聞言鬆了口氣,辛箏安排的課業真的很重,還經常即興增加。
安瀾準備離開時辛箏似是想起什麽,忽的問:“對了,你不是去看君離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君離阿兄已經走了。”安瀾道。“天還沒亮就啟程了。”
辛箏露出了驚訝之色,這麽聽話,讓他立歸,居然真就立歸了。“那他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他給我留了一封書函。”安瀾說。
“隻有給你的書函?”
安瀾點頭,疑惑的看著辛箏。“還應該有什麽嗎?”
辛箏道:“沒有。”
***
虎跳峽的入口,君離忍不住回頭望了望,距離太遠了。雖然蒲阪是湟水乃至帝國最大的城邑之一,哪怕湟水盆地平原地形平坦,隔著數十裏的距離也隻能看到蒲阪最高的薪火台的一點朦朧影子,但君離是瞽人,連那一點朦朧影子也看不到。
公羊梁道:“既然還在意,為何招呼都不打一聲?此一別,怕是多年不會再見。”甚至,終此一生都不會再見。
君離聞言道:“就是因為還在意,所以才要如此。”
公羊梁不解。
君離問:“你有一個相處得很好的情人,和你好聚好散的打了招呼告別,與招呼都不打一聲便走了,你對哪個的印象會深一點?”
公羊梁無言了片刻。“不論印象是否深刻,我都會有新的情人。”
美人走了還會有新的。
君離笑。“但不會有人在相處時帶給你更好的輕鬆感覺呢?”
公羊梁想了想,道:“沒有細糧,粗糧也可以湊合,日子總要過的。”
君離沉默須臾,道:“我慶幸她和你不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