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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辛箏

  君離走了, 辛箏也準備離開。


  質子離開需要和王打招呼,辛箏不是質子, 理論上不用打招呼, 她是自備幹糧來求學的,感覺自己學完了就可以走了。問題在於,她現在還是王臣, 不僅在議政殿有一席之地, 還有一塊由王分封的封地,如此一來, 她要走就得先同王辭職。


  王很輕易的答應了君離離開, 對於辛箏的辭職奏疏卻是壓住了。


  從孟夏中旬拖到孟夏之月結束辛箏都還沒走成, 對此辛箏非常淡定, 每天一封辭職奏疏, 剩下的時間大部分都在看書習武處理自己在蒲阪的產業。


  去國十二年, 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蒲阪度過的,在蒲阪有不少產業經營,別的都好處置, 能換成錢糧的就換成錢糧, 不能換的也可以送人交換點利益, 唯獨雙子學宮她哪怕走了也不準備放手, 雙子學宮就是個無底洞, 一直都在燒錢, 哪怕有人接手最終也會因為財政問題而關門大吉。


  越是搞教育辛箏越是能理解為何知識能夠被貴族階層壟斷, 委實是教育太燒錢了,除了人口最少卻占據了社會九成以上資源的貴族,沒人能支持大量稚童提供教育。


  可惜貴族之所以為貴族便在於其人少, 哪怕是一夫一妻多妾多婢, 最能生的冀州貴族,也會主動控製自己的人口。將大部分家產交給嫡長一脈,別的嫡子喝湯,庶子舔湯渣,要不了幾代,後兩者便會淪為庶人,既然成了庶人,自然不需要接受教育。唯有嫡長一脈永遠都是貴族,通過這種方式控製了貴族的人口數量。


  真正需要接受教育並且用得上的稚童太少,導致貴族的教育資源嚴重溢出,自然而然走起了精/英教育。


  培養的都是精英,就是數量少得可憐。


  辛箏有時都忍不住同安瀾抱怨,就人族這識字量,若有一日被異族擊敗,征服起來不要太容易。


  識字掌控文化的人太少了,全數屠殺並不難,而識字的貴族都被殺光了,剩下的都是不識字的氓隸,隻要征服了人族的異族別太苛刻,稅賦輕點,給氓隸留一口飯吃,後者就不會造反。若異族更寬容點,大規模的辦學,無償為氓隸提供教育.……人族可以永遠成為曆史了,甚至,第四王朝會成為第二個第一王朝。


  辛箏一直都很懷疑第一王朝什麽都沒留下不是因為它可能就是個傳說,不一定存在,或是時間太久,曆史都被風化了,更可能是掌握著第一王朝文化的精英被屠殺幹淨了,剩下的都是不識字的,第一王朝自然什麽都留不下。


  安瀾:“.……”雖然你說得很有道理,可行性也非常強,但你對我一個異族說這些真的沒問題?

  雖然格外的殘忍狠絕,但可行性真的很強。


  哪怕說的人是辛箏,安瀾也有一瞬的心動,但很快就因為滔滔不絕的辛箏而打消了。


  可行性是很強,但這世上沒有完美的戰略,辛箏既然敢和她說,必定是有破局之法的,她要真踏進去了,辛箏必定讓她涼得不能再涼。


  一個族群,確切說是任何一個族群想要發展,想要長久,教育都是最重要的。


  越是重要的事,辛箏越沒法放心交給別人,何況教育這種最重要的事,不掌控在自己的手裏她覺都沒法睡。


  因為望舒是雙子學宮最大的冤大頭,辛箏也給望舒寫過書信說過自己的煩擾,但望舒的回信是一箱子的月光明珠、蜃珠,以及一摞紙,紙上是無啟的教育體係匯總。


  辛箏的回信簡單粗暴:孤不缺錢,也不缺體係,隻缺人。


  她這些年賺血錢賺得不要太多,短時間內不會缺錢,教育體係她自己也摸索出了一套適合人族的,唯一解決不了的問題便是人手。


  若望舒是純粹的讓人抓狂,徐清的歸來就讓辛箏鬆了口氣。


  徐清的政治能力甚為幼稚,但搞教育卻是一個頂幾百個,衝著她這份能力,辛箏便一點都不介意替她解決所有政治上的問題讓她能夠安心搞教育。


  知道徐清回來時辛箏牽著崽崽,拎著一翁去學宮探望徐清,瞅瞅徐清的精神狀態如何,若狀態好也就罷了,若狀態不好,就想辦法讓徐清恢複狀態。


  死了父親而已,日子該過還是得過。


  對於辛箏的打算,前往學宮的路上,安瀾忍不住道:“可我總覺得你這樣很欠打。”


  “哪裏欠打了?”辛箏反問。


  “你都說了,她死了父親,而你準備的安慰詞……”安瀾頓了頓。“我隻聽出了濃濃的挑釁。”


  辛箏反省了自己準備的安慰詞,沒覺得哪裏挑釁了。


  安瀾道:“若我阿父死了,誰跑來挑釁我,我一定會揍她。”


  辛箏道:“我不會,心情好的時候我可以包容任何人的冒犯。”


  安瀾頓時無話可說。


  她自己家庭幸福不代表她就天真的覺得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家庭幸福了,太昊燁提起父母兄弟姐妹的微妙神情,安瀾不太確定,收到生父自刎的消息時太昊燁有沒有傷心,甚至於,流露出的傷心有幾分真。


  讓安瀾謝天謝地的是,徐清的精神狀態很好,對待工作精神飽滿,辛箏準備的欠揍安慰詞沒有用武之地。


  “你回來真是太好了。”辛箏將酒壇放在案上道。“我一直都怕你繼承高辛侯之位不回來了。”


  徐清道:“父親希望我留下繼承國君之位,但我不想,我看過他過繼的嗣君,比我更適合做國君。”


  辛箏道:“高辛嗣君我聽說過,不是個善茬,你沒留下也好,若是留下,你未必是他的對手。”


  嗣子再不受高辛侯的待見,那也是嗣君,接受嗣君的教育長大,而徐清,她接受的教育不能說不好,但不是嗣君的教育。


  讓一個沒有接受過嗣君教育的人當國君,除非那人天生王侯,天賦好到沒接受過嗣君教育也可以憑天賦吃飯,否則妥妥的災難,不論是對當事人自己還是對萬民。


  徐清笑了笑,換了個話題。“聽說你要走了?”


  “要回兗州結婚了。”辛箏道。“不出意外的話,十年之內不會再回來,走之前我想將學宮完全交給你打理,當然,我也會給你留一些人,不會真的讓你一個人包攬了所有的事。”


  “十年?”徐清念叨了下這個時間。


  辛箏點頭。“最遲十年。”


  徐清拍開酒壇的泥封喝了一口酒:“以此酒敬你,希望你能更快歸來。”


  辛箏詫異的看著徐清。“你受什麽刺激了?”


  徐清擦了擦下巴上的酒。“越州現在很亂。”


  辛箏不以為然。“帝國如今哪裏不亂。”


  “不僅有戰爭,還有疫病。”徐清道。“疫病到處肆虐,但沒有任何人有多餘的精力和資源去處置它。”


  帝國曆史上不是沒有爆發過大疫,但每次都有人收拾爛攤子,征集整個帝國的資源去撲滅蜚的魔焰,但這一次,沒有人。


  “戰爭不結束,帝國便沒有精力去處理大疫。”徐清苦笑。


  戰爭會死很多人,最可悲的莫過於,厭惡戰爭的人卻要期盼戰爭快點結束,盡快死完足夠的人,隻有死得人足夠多,多到剩下的人無法再發動戰爭,戰爭才會結束。


  辛箏一時無言。


  等戰爭結束了,疫疾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無它,疫疾傳播是需要借助生物遷徙的,戰爭、饑/荒與疫病是相輔相成的,收割人命,待生命收割得差不多時會因為載體被消滅得差不多了而走向自我消亡。


  但這些話太紮心了,辛箏求生欲很強的沒說出口。


  “我必不會辜負你的期望。”辛箏道。“也希望你源源不斷的為我培養有用之材,人手越足,我的速度才能越快。”


  說完辛箏接過酒壇抿了幾滴,大部分酒都流進了脖子裏,再將酒壇遞回。


  徐清接過酒壇。“必不辜負大君期望。”


  說完痛飲,人頭大的酒壇沒兩下便空了。


  陪著徐清喝了一頓酒,確定徐清精神狀態很好,至少工作狀態非常飽滿,辛箏滿意了,牽著安瀾在學宮裏溜達了起來。


  讀書聲朗朗,微醺的辛箏在一株鳳凰樹下席地而坐,問安瀾:“感覺如何?”


  “很有朝氣。”安瀾說著自己的感覺。“很有生機。”


  辛箏點頭。“所以我最喜歡這裏了。”


  “可平時沒見你經常來這裏。”安瀾道。


  “喜歡,所以才要少來。”辛箏道。“不論我是否願意,我走到哪裏都會將血腥帶過去,學校是學習的地方,不是實踐現實殘酷的地方,在他們將該學的東西都給學完前,不應該沾染太多超出年齡的血腥。”


  安瀾不明白。


  辛箏揉了揉安瀾的腦袋。“你現在還小,等你再大些就會接觸到這些,到時就明白了。”


  安瀾瞅了瞅自己的身高,不高興的癟了癟嘴。


  辛箏雙眼醺醺然的瞧著安瀾,忽道:“崽崽你知道嗎?在人族有一道道德難題。”


  “什麽題?”安瀾不解。


  辛箏道:“有一條船快沉了,你的船經過,但救不下所有的人,隻能救下一部分人,你要怎麽做?”


  安瀾呆住。“我會再找一條船來。”


  “等你找船回來,失事的船早沉底了。”辛箏道。“必須做選擇。”


  安瀾道:“我不喜歡做這種選擇。”


  辛箏屈起一條腿和一隻手,手肘支著膝蓋,手掌支著下頜瞧著安瀾。“那你打算怎麽做呢?現實不會因為你不喜歡就按著你的意誌去發展的。”


  安瀾想了想,問辛箏:“那先生你會怎麽選?”


  “先將所有稚童撈上來。”辛箏道。“若還有空間,便將稚童父母中的一位撈上來,具體撈哪位可以讓當事人自己商量一下,商量不出來的話就我做主,哪個離得近就撈哪個。若還有空間,就將老人撈上來,老人撈上來後還有空間便撈女人,撈完女人,還有空間便撈男人。”


  安瀾被辛箏這主次分明到不能再分明的排序給驚呆了。“正常情況,不是應該先撈青壯,再撈稚童,最後撈老人嗎?”


  辛箏道:“你說的那就不是正常情況。”


  安瀾不解。


  辛箏解釋道:“先撈青壯,因為老人和稚童不能創造財富,而青壯能夠自力更生,自己養活自己,創造更多的財富。再撈稚童,因為比起稚童,老人已經很老了,沒幾年好活,而稚童還有很長的未來。”


  安瀾問:“不對嗎?”


  辛箏想了想,道:“不能說不對,但得看是什麽情況。你所謂的正常情況的選擇看似很合理,實則目光短淺,得不償失。”


  安瀾想了想,想不明白。“哪裏得不償失了?”


  “幼崽是未來,老人是過去的經驗。”辛箏道。“文明之所以為文明便在於文明汲取過去的經驗,圖謀未來。所以愛護幼崽,尊敬老人是各個文明共同的道德,不是因為文明多麽的高尚,而是因為利益巨大。選擇青壯看似劃算,實則踐踏了普世道德。普世道德雖不值錢,但它是文明的根基,對普世道德的踐踏等於挖文明的基石。選擇青壯,短時間內的確很劃算,但長遠來看,這種建立在踐踏普世道德上的選擇放棄了長遠的利益。當然,若文明已經徹底崩潰,秩序不存,那優先選擇青壯就是最合理的,因為未來與過去已經沒有了意義,眼下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青壯生存的幾率是最大的,自然要舍棄老弱優先救青壯。”


  安瀾想了想,問:“可是被舍棄的不會甘心被舍棄的,他們會問自己憑什麽要成為棄子?”


  “憑他們的價值不夠大。”辛箏理所當然道。“萬事萬物皆有價值。”


  安瀾道:“你真理智。”


  辛箏道:“權衡利弊是君王最基本的素養,也是你以後必須學會的,你若學不會,以你母親的年紀,再生一個孩子重新培養也不是難事。”


  安瀾緊緊的抿唇。


  辛箏將安瀾拉到自己懷裏揉起崽崽的頭毛。“別這麽喪氣,王背負的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生死榮辱,而是千萬族民的生死榮辱,她再愛你也不可能讓一個做不到的人去背負這份沉重。你若是做不到,舍棄你才是對你對所有人的負責。”


  安瀾問:“我以後也要舍棄所有人嗎?”


  辛箏想了想,回答:“王者的路本就是孤獨之路。”


  安瀾蹙眉。“為什麽?”


  “人有情便會有私心,有私心便做不到公平,君王也不例外。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旦王不均,再強大的王朝也必然分崩離析。而均了,利益之上,摒棄了感情,又是刻薄寡恩,難以令人信任,不過比起不均,這點倒也談不上麻煩。”辛箏道。“還有君王身邊的人,若對君王有情,必定會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特別的,或有意或無意希望得到更多,若不得便會覺得委屈。感情之中一旦若有一方覺得自己被虧待了,受了委屈,感情消泯隻是時間問題。若得,那就是不均了。”


  辛箏總結:“不能愛,也不能被愛,是為王。”


  安瀾道:“那也太可憐了。”


  辛箏道:“還好啦,世上沒有白得的好處,人世間至高無上的權力,有得自然也要有舍。”


  “可有哪個人達得到那樣的要求?”安瀾問。


  辛箏不假思索的回答:“是個人都達不到。”


  隻要是人就不可能完全斷絕七情六欲,哪怕心理變態扭曲如她都還會有生理需求,何況正常人。


  安瀾噎了下。“既然沒人做得到,那這樣的要求不覺得不合理嗎?”


  辛箏聞言思考了一會兒。“你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有時候我會想,王權統治是不是不合理的。”


  安瀾懵逼的看著辛箏。“那什麽是合理的?”


  辛箏搖頭。“我不知道有沒有更合理的,但我知道的所有政體裏,現階段王權統治是最合適的。凡人找不到完美的解決方案,可能也不存在完美,凡人能做的也隻有尋找與選擇合適的政體,合適就合理。”


  ***

  辭職奏疏一直壓到了仲夏中旬,辛箏入宮覲見了王,也不知商談了什麽,王終於不壓辭職奏疏了,還允許安瀾跟著辛箏一起離開。


  安瀾驚呆。“你怎麽說服他的?”


  這個問題。


  正剝著花生吃的辛箏想了想覺得還是別說實話了。


  總不能說她和王討論了一番青婧的豐功偉績以及她是個怎樣的人,然後問王,你覺得我的腦子得多神經病才會支持那樣一個人成為帝國的統治者?

  這解析太有理有據了,王被說服了。一旦擺脫了辛箏和青婧可能勾搭成奸的猜忌,王的理智也回來了,理智回來了他便會明白,不論這對師徒曾經如何,若青婧想成為帝國的統治者,師徒遲早翻臉。


  辛箏在民間過於驚人的名望雖然是個問題,但最先受到威脅的不是禪讓製的王權而是諸侯貴族們。


  辛箏很慶幸王是個正常人,也沒有太多和奇葩打交道的經曆,不然王就該意識到一個問題:什麽樣的正常人會和奇葩處得來?

  王這方麵經驗的缺少讓辛箏得以脫身。


  辛箏道:“因為他覺得我愛人族,我不會背叛人族,對我很放心。”


  安瀾很懷疑辛箏在誆自己,但聽著又感覺很合理。


  辛箏將鹽滾花生的紅衣撚掉。“對了,好好休息,等過了雲夢澤我們要跑路的。”


  安瀾不解。“跑路?去哪?你不是要去窮桑國成婚嗎?”


  辛箏摸了摸安瀾的腦袋。“你真單純,君王的承諾能不能作數不是靠君王的節操來維持的,是靠利益。”


  安瀾想了想,道:“說人話。”


  辛箏回道:“我便是腦殘了也不會答應將國家做為陪嫁送人。”


  “那你怎麽不自己走?你又不是走不了。”安瀾道。


  “那樣的話就沒法刺激窮桑國內部矛盾了。”辛箏理所當然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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