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玉璜
“買的宅子不錯。”姮道。
“不是買的, 是租的。”緩過來的鯈回道,雖然暫時在濁山國落足, 但他並沒有打算長住, 置辦產業太浪費了。“我獵了一頭熊換的錢。”
姮不由打量了下鯈,不論怎麽看都是一名瘦弱少年,居然還能獵熊。“心醫是什麽醫?”
終於有人問醫館是治什麽的了, 鯈幾乎要喜極而泣, 天知道心醫館開門至今,上門的病人有頭疼腦熱的, 有心腹腸胃疾病的, 有難產的, 什麽病症都有, 就是沒有治心病的。心醫兩個字完全被無視了, 更悲劇的是為了吃飯, 他還要笑著接/客,給人治頭疼,給人拔牙接骨, 給人打蟲, 給人接生。
終於等來正經病人, 鯈瞬間調整為一本正經道貌岸然的醫者高人形像。“治心病的醫者。”
姮的嘴角微微抽了抽, 最終還是配合的問:“心病是什麽?”
“心病就是你心裏有什麽鬱結或是不開心的事, 我會幫你治好。”頓了頓, 鯈道。“不過不保證一定能治好, 雖然每個多多少少都有點心病,但大部分人的心病都不影響生活,而能夠影響生活的, 往往已是病症末期, 加上心病比實病更棘手,除非神靈,沒人能包治百病。”
姮道:“一個人心中鬱結之事多半不可與外人說,你這醫者可不好當。”
“心裏有事就應該說出來,憋在心裏憋得久了人就憋出毛病了。”鯈道。“當然,做為心醫,我有職業操守,不會泄露任何病人的隱私。”
姮聞言來了點興趣。“心病最是難醫,你要如何醫呢?”
“我一般會選擇和病人聊天,有時也會開些藥,不過凡藥帶三分毒,我不建議你吃藥。”
姮道:“我沒病。”
鯈道:“有心病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每個多多少少都有點心病。心理完全健康的人,我行醫這些年還不曾見過。”
隻有扭曲與更扭曲。
姮道:“何至於?”
“就至於此。”鯈歎道。“健康的內心誕生於健康的土壤,世道如土壤,土壤有問題,如何能養出好筍?”
“不是還有出淤泥而不染這個詞嗎?”姮道。
鯈回道:“我還沒見過,不過世界這麽大,我相信我以後一定會見到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姮問:“聽起來你好像去過很多地方?”
“也不算太多,我出生的地方,應該是出生的地方吧,我幼時與狼群一起生活遷徙,反正我記憶裏最早的地方是豫州一個叫鄧的國家。”鯈回答。
姮瞧了鯈的麵容一眼,貨真價實的年輕。“你幾歲?”
“十四,十五,十六,大概吧。”鯈不太確定的回答。
“十幾歲從豫州跑到寧州來,你未免太過神通廣大。”
“你應該說我生命力頑強。”鯈翻出一隻幹淨的陶碗倒了一碗水遞給姮。“有點簡陋,請見諒。”
姮接過瞅了瞅,碗裏的並非白水,泡著幾片葉子,不知是什麽藥材。“這是什麽?”
“石斛水,就是用石斛泡的水,有益於養生。”鯈回答。
“你很注重養生?”
“當然,我要活到一百歲,走遍元洲各地,看不同的風景。”鯈回答。
姮抿了一口石斛水,水是煮過又晾涼的熟水,不如蜜水甘甜,卻又別有一番風味。
一番漫無邊際的閑扯後姮忽然對鯈道:“我有個朋友。”
鯈回以疑惑的眼神。“你朋友怎麽了?”
“她家裏有個長輩管得她很嚴。”姮斟酌著道。“因為我朋友年幼,因而家裏的事都是長輩在打理,說是長輩,實際上是朋友的父親,隻是朋友被過繼給了另一個死去的長輩。朋友一直都隻能聽話,做點無足輕重的事,她想自己打理家業,但長輩一直都不許……”
鯈非常認真的傾聽著姮的朋友的事,待姮說完了,道:“我對你朋友的情況有大概的認識了,你……朋友和長輩的衝突就在於,後者覺得前者還沒長大,後者覺得前者管得太過分了,對吧?”
這總結,姮想了想,沒毛病,遂點頭。
鯈又道:“你朋友,是不是還有點懷疑長輩想謀奪家業?”
姮沒吭聲。
鯈又問:“我覺得這點懷疑有點多疑,你方才說你的長輩沒有別的孩子,隻有這一個過繼了出去的親生骨肉,他謀奪自己唯一孩子的家業日後是想傳給誰?雖然財富迷人眼,權力迷人心,但再好的基業也得有人繼承呀。”
雖然不知道為何攝政君沒有別的孩子,但鯈得說,這局麵對姮非常好,對隰叔而言就非常的蛋疼了。
想當國君就得幹掉唯一的骨肉取而代之,但這麽幹了,自己就沒有繼承人了,百年之後江山拱手他人血脈.……更蛋疼。
姮道:“我……朋友也明白,但處在那個位置上,有時候很難不多想。”
鯈想了想,道:“我覺得你的朋友就是太閑了。”
姮聞言看著鯈。
鯈解釋道:“少年人總是希望證明自己很出色,證明自己比長輩厲害,希望長輩將自己當成大人來看待,但看著晚輩從孩童日漸長大的長輩卻總是停留在過去,覺得晚輩仍是曾經依賴著自己的孩子。很多上了年紀的人都是這樣的,希望自己永遠是孩子心裏頂天立地的英雄,舍不得孩子受到丁點傷害。”
姮除了點頭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鯈道:“這樣的話那我就懂了,你,嗯,你朋友,她和她的長輩,最大的問題就是對彼此的認識不夠了解。”
姮不解。“怎麽會不夠了解,我朋友是長輩手把手養大的。”
“第一印象總是深刻的,但人是會改變的,每一天每一歲,見識到不同的東西,人的想法會隨著環境潛移默化的改變。嬰孩長成了稚子,稚子長成了少年,這變化就更大了。”鯈道。“年紀越大的人對變化越遲緩,這是身體與心理上的雙重衰老,衰老到極致的話就是老年癡呆了。當然,聽你方才的話,你朋友的長輩很健康,但他終究是上了年紀的人,他的變化必定是跟不上年少者的。”
“雖然一往無前是年輕人的優點,但我覺得,為何與長輩溝通一下呢?不一定要用叛逆來做為少年時期的點綴。”鯈道。“生活嘛,能過得高興些,為何不讓自己過得好些呢?哪怕長輩無法完全追上少者,也能支持少者,利用自己的經驗為少者查漏補缺。”
“我培養溝通過,但話不投機半句多。”
鯈道:“我猜你溝通時心情一定不是很好。”
姮回憶了下,無法反駁。
鯈道:“我建議下次溝通時先調節好心情和情緒,保證自己的心情平和,然後將自己心裏的想法和感受整理好,想好要說什麽,再去告訴他。”
姮麵露為難之色。“我朋友有點害羞,你說的法子,好像有點.……”羞恥。
鯈自己並不覺得那有什麽羞恥的,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有什麽好羞恥的,但當了這麽多年的心醫,他對正常人的想法還是很了解的,因而道:“說不出口也沒關係,可以寫信,落不下筆也無妨,隨便寫點什麽當試水好了。”
姮覺得鯈的腦子著實靈活有創意。
出了醫館姮也沒想好要不要試試,猶豫再三,晚上的時候還是取了筆墨與縑帛。
“寫什麽呢,隨便寫點什麽好了,反正是試水。”
試水隻需要隨便寫寫就好,但真的落筆後各種心情自筆尖流淌而出,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寫了好幾張縑帛。
糾結了一整晚還是封了起來讓人給隰叔送去。
***
切成小塊的豚肉加醬油、鹹菜、八角、桂皮等藥材放進陶甕裏燜至熟爛,再將熱騰騰的湯汁澆在麥飯上攪拌一番,讓湯汁充分混入粟飯中,再舀豚肉鹹菜蓋在麥飯上。
兩口飯一口豚肉,香!
鯈抱著大碗吃得不亦樂乎,看得姮忍不住問:“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鯈道:“我在聽,薑還是老的辣。”
非常簡練,也非常的一語中的。
她叨了半天,總結起來還就這一句話。
半年前的一封帛書是有用的,隰叔看完後真的很認真的和崽崽心平氣和的討論了一番,最終答應放手讓姮撲騰。
姮選擇從減稅下手,一來減輕國人的負擔,二來獲取國人的支持。
想法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減稅的話貴族的損失很大,不是拒絕就是陽奉陰違。
隰叔這些年對姮的教導還是及格的,姮的基本功相當紮實,至少很清楚想讓貴族答應減稅,要麽從別的方麵給他們更多的利益補償,要麽有把柄在手讓貴族們破財消災。
第一個方向姮想都沒想。
補償的話,以貴族的胃口,拿一分得補兩倍才能填飽他們的胃口。國庫是有錢,但國庫的錢從來都沒有夠花過,雖然可以和扶風國借錢,但憑什麽?
姮選擇第二個。
誰家貴族沒點見不得人的事,隻不過貴族大罪可減,小罪可免,再加上有權勢在手,不管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能壓下去,因而一個個表麵上看上去光鮮完美。
姮想查出罪名再逼人破財消災的思路理論上沒毛病,但也隻是理論上。
貴族也不是死人,會放任姮查自己的把柄再拿來威脅自己。
跳過過程看結果便是:姮的一位叔父借機拉攏了一票貴族發動政/變,沒成功,被早有準備的隰叔給鎮壓了。
隰叔將直接間接甚至可能真的沒參與的所有貴族都給問罪了,殺了一部分,剩下的大部分破財免災。
要麽減稅要麽去死。
非常典型的薑還是老得辣的案例。
而能夠如此抓重心提煉核心,哪怕嘴巴沒停過,鯈也必定是認真在聽。
姮問:“還有碗嗎?”
聞著真香。
鯈麻利的給姮翻出一隻碗,盛了一碗麥飯,淋湯、攪拌、蓋肉塊鹹菜,最後送到姮的手上。
姮嚐了幾口,隻有底層才吃的難吃豚肉被烹飪不比羊肉遜色,麥飯雖然割喉嚨,但一來蒸得夠爛,二來湯汁充分滲入麥飯中增添了麥飯的滋味。“跟你相處的時候挺輕鬆的。”
心裏的很多話都不能跟人說,怕被利用。雖然也可以找一些天真嬌憨相處起來不費腦子的人倒垃圾,但對方根本聽不懂,沒有任何反饋,說了也沒意思。
鯈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傾聽對像,他聽得懂,卻會很有職業操守的全都爛在肚子裏,不會告訴別人,也不會加以利用。
非常解壓。
“那是自然。”鯈道。“若不能讓病人感到放鬆,治療也沒法進行下去了。”
邊吃邊聊,一碗飯吃到一半姮忽問一碗飯已經吃完去續碗的鯈:“做我的妃子如何?”
續碗回來的鯈呆了下:“.……你生得很美。”
“我知道。”姮道。
父母都是美人,她想生得歪瓜裂棗也難。
鯈繼續道:“但你想得比你生得更美。”
姮不悅:“鯈!”
相處了半年,知道姮不會真的生氣的對自己做什麽,鯈甚為自在的道:“你隻是思慮太多,精神太緊繃,需要一個讓你放鬆的地方,一個讓你倒垃圾的簸箕,沒必要將簸箕給帶回家。”
“可我也喜歡你啊。”姮道。
“你那不是喜歡,是移情,是錯覺。”鯈道。“治療心理疾病時,病人很容易因為移情而覺得自己喜歡上了我,但那不是喜歡,過一段時間便正常了。”
姮一時間不知該佩服鯈經曆豐富還是生氣鯈這麽看待自己的喜歡。
“說不定我就是真的喜歡呢。”
鯈聞言想也不想的回答:“那我也拒絕。”
姮:“為何?做我的妃子有哪裏不好?”
“哪裏都不好,我喜歡自由自在的,不想當金絲雀。”鯈道。“做了金絲雀,我會抑鬱而亡的。”
姮無言。
鯈繼續道:“當然,抑鬱而亡前我肯定先死在台城的權力爭鬥中。”
“怎麽可能,我會保護你。”姮道。
鯈道:“我相信你,相信你在愛我的時候會保護我,但我也相信從小就是受益者,被人哄著長大的你永遠無法理解我為何不快樂,更不明白我為何無理取鬧,我更相信你不愛我以後看我一眼都嫌浪費時間。”
貴族與位於社會最底層的人普遍極端,沒人比從事心醫的他更清楚這點。
這些貴族,喜歡的時候是真喜歡,不喜歡的時候也是真棄如敝屣。
“你對自己的魅力如此沒有信心?”
“我對自己很有信心。”鯈不以為然。“我有信心我在台城會抑鬱,適應繁瑣的禮儀,向你的小君行禮低人一等,生死由人,我若最後沒有自盡必定會更慘,變成另一個人,不再是我自己。而你愛的是自在開心的我,若我抑鬱了,短時間還好,時間久了,久病床前無孝子,抑鬱久了沒有真愛。”
姮無語:“你想得真多。”
“婚姻是一輩子的事,當然慎重考慮。”鯈理所當然道。“不過你若隻是想談一段感情的話我倒是可以答應你。”
姮愣愣的看著鯈。
鯈解釋道:“談感情,有談得來的自然有談不來的,而談不來時還能分手放各自解脫。”
“婚姻也可以和離。”
鯈反問:“你見過不想過了後同國君和離的妃妾?”
姮想了想,道:“曆史上有過。”
鯈補充道:“和離雙方都是國君,兩國盟約破裂那種情況就別說了,我是野人,不是與你平等的國君。莫說和離,我連對你說不的資格都沒有。”
姮要不是國君,他還真會考慮一下結婚,但姮是國君,隻能結婚不能離婚……那他隻能說,單身好單身香單身頂呱呱,結婚就是想不開。
婚姻是陪伴一生的紐帶,陪伴最重要的便是雙方平等,互相理解,互相扶持。
雙方完全不平等,一方擁有對另一方生殺予奪的權力,那不叫陪伴一生,那叫奴役一生,再溫情也不能改變所謂陪伴之下毛骨悚然的本質。
姮無語道:“可正常人談感情的目的是為了結婚,你這樣,圖什麽?”
鯈道:“圖分手。”
姮不解。“什麽意思?”
鯈解釋道:“我發現我有點喜歡你了,若不及時處理,這點喜歡會變成遺憾,甚至執念,遺憾倒也罷了,誰的人生沒有遺憾?可若成執念,那會影響到我的生活。每個人都有缺點,隻是人與人之間存在距離,所以更容易看到優點而留意不到缺點。我對你的喜歡應當也是這種心理,所以我希望與你拉近距離,彼此看到的缺點多了,所有喜歡都會走向灰飛煙滅。”
姮著實想撬開鯈的腦殼看看裏頭怎麽長的。
鯈道:“你對我應當也差不多,可要嚐試一下?以免留下遺憾。”
姮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點頭。
***
桃李芬芳滿園,生活的樂趣莫如是。
院中植的桃樹從開花起鯈便開始盼著,桃子一熟便迫不及待的摘了一筐準備釀酒。
清洗桃子時姮來了,鯈挑了幾個又大又紅的分別咬了一口,確定哪個是最甜的後將之遞給姮。“發生什麽事了?”
雖然沒什麽表情,但沒有表情本身就說明了很多,遇到不開心的事了。
姮接過桃子啃了一口。“阿父,就是我叔父,他開始給我務色小君的人選了。”
諸侯聯姻,從訂婚到成婚短則三五年,多則,她名義上的父親與扶風侯的聯姻從訂婚到成婚時間跨度長達十餘年都不算最長的。
也因此諸侯實際成婚年齡可能是二三四十,但相看卻是從十幾歲就開始了。
鯈洗桃子的手頓了頓,最終還是沒接這個話題。
姮不悅:“你沒什麽想說的?”
鯈道:“雖然我很想祝福你,但這太為難我自己了。”他隻能保證不會詛咒,至於祝福,那得給他足夠的時間調整自己。
姮道:“為什麽不祝福?”
鯈皺眉。“喜歡的人要和別的人結婚了還能給予祝福的,那是聖人,我不是。”
姮道:“那若我娶的是你呢?”
鯈愣住。“我?怎麽可能?”
諸侯的配偶要麽是國君,要麽是國君的子嗣,最不濟也需是大貴族的家主或家主子嗣,他那樣都不沾。
姮道:“我想娶,那就有可能。”
鯈沉默。
姮不悅:“你不願意。”
鯈回道:“我很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姮這才開心起來,取出一對玉璜,將其中一枚給鯈。
鯈接過瞅了瞅,玉璜雕琢的是比翼鳥紋,刀工精致,栩栩如生,與另一枚合在一起赫然是比翼齊飛的紋樣。
雖然不是貴族,但鯈還是讀過幾卷書的,尤其是與姮在一起的三年,知他喜歡讀書,姮送了不少書給他,通過書籍他自然知道這枚玉璜代表什麽。
人族的王侯貴族訂婚時互贈比翼鳥玉璜為信物。
一時愣住,心緒複雜。
姮許諾道:“我會娶你。”
鯈笑容有些不自然的道:“我相信你。”
姮並沒有注意到鯈笑容下的不自然,繼續道:“雖然阿父可能不會讚同,但我已經長大了,等我親政了,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說著,姮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與鯈在一起已有三年,把人吃幹抹淨也有一年多,她也沒用藥,不知為何始終沒有消息,不然將孫子甩隰叔懷裏,之後不再生別的孩子,為了國君之位不至於後繼無人,隰叔遲早得妥協。
注意到姮的小動作,鯈的笑容愈發不自然,伸手抱住了姮,避免姮看到自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