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鯈
“狗兒?好的。”鯈將麵前人的名字寫在紙上。“阿叔今年多少歲了?”
“二十五六七八。”老人不太確定的回答。“小兄弟, 我也記不清了,影響大嗎?”
鯈抬頭瞅了眼老人實際年齡和自己差不多, 但看上去看上去至少四五十歲的臉。“沒事, 我們填個差不多的就行,就,二十七好了。”
將名字、外貌、年齡、家庭人口等信息都填得差不多後鯈在最下方填了一個一串數字, 那是傳的號, 辛侯給每個人的傳都編了號,可以通過號查詢對應的戶籍信息, 便於管理。
下鄉之前每組胥吏都分到了一個號段, 登記一個人便填一個號, 直到所有號填完再去領新號。
確定無誤後鯈又重新抄了一份, 拿起印章敲了個章, 再將其中一份交給老人。“阿兄, 這個是臨時用的傳,憑著這個可以領到一份做為口糧的乳酒,必須親自拿著它去領, 不然分糧的胥吏不會給你的。”
老人接過紙用心的放進衣服裏收好, 想了想, 還是不放心。“若不小心弄丟了怎麽辦?”
“那就尋戶籍司登記掛失, 重新辦。”鯈道。“還有, 這是臨時的, 過段時間會做出木傳給你。”
解答了老人的各種問題後鯈將剩下的那張紙交給同伴, 同伴會對現有的臨時傳進行整理和歸納,將其中是一家子的給做出一張家庭戶籍表和臨時傳們的備份放在一起。
鯈抬手招下一位,同樣的登記, 以及同樣的問題。
夕食時中場休息, 鯈與一起的同伴得以借著吃飯的時間休息。
夥食非常好,喝的是從辛原送來的乳酒,吃的還是辛原送來的乳酪與肉幹,在條人們看來奢侈得不像話的夥食兩個人卻噎得直翻白眼。
辛原能種糧食的土地太少,運圓蔥甘荀保質期又短,在辛原上還好,一馬平川,運輸很方便,但離開辛原就不行了。因而辛原上的國家很長時間都是以乳酪、乳酒當軍糧,辛箏更奢侈點,肉幹都加進去了,辛國境內沒過期的快過期的肉幹基本被她掃蕩幹淨了。
這些沒吃完的軍糧都被辛箏拿來給後續趕來的胥吏當出差口糧了。
乳酒乳酪都還好,肉幹卻是用重鹽醃製的,鹹得能齁死人,硬得能拿來當武器砸人準保比人頭堅實。
“鯈,你的耐性可真好,明明已經說過了,同一個問題,每個排隊的人都要翻來覆去的問。”同伴佩服的道。
“他們隻是不安心而已。”鯈道。“很少有貴族會無償給他們發糧食,也怕這根救命稻草飛了。”
灌了一大口乳酒將喉嚨裏的肉幹衝下去,鯈忍了忍,實在是忍不了,忽然站了起來。
同伴問:“怎麽了?”
“我受不了了。”鯈抓起一把肉幹。
同伴道:“欸,那是我們接下來的口糧。”
雖然不喜歡肉幹,但也不能天天喝乳酒吃乳酪。
辛原今歲大抵是乳酒大促銷,辛原上能夠搜刮來的乳酒都讓辛箏給搜刮了,他們離開辛原的時候乳酒都漲價了。
“沒事。”
鯈拿著肉幹挨家挨戶走了一圈下來手上的肉幹都沒了,換成了野菜做成的菜團子,鯈將菜團子分給同伴一半。“換個口味。”
同伴立刻將啃得牙都快崩掉的肉幹扔回身後的板車上接了菜團子,一個菜團子入口……同伴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鯈:“.……你幹嘛?有那麽難吃嗎?”
鯈將一顆菜團子送進嘴裏嚼了嚼。
菜團子是用新鮮的野菜為主要食材做成的,問題是如今都夏季了,野菜都不嫩了,口感不太好,更無奈的是這裏頭還加了木屑、草根、水草、麩皮.……還有鯈都不一定說得出來的東西做成的。
口感稍微有點硬,但比肉幹要軟。
也不鹹,基本沒放鹽。
但總體而言還挺好的。
“味道還可以呀。”鯈道。
同伴道:“你摸著良心說它味道很好。”
鯈摸著良心道:“這菜團子的味道比肉幹好。”
同伴回以白眼。“我隻是覺得自己有點可憐,我竟然要在難吃和更難吃之間做選擇。”
鯈瞅了瞅同伴的年紀,瞧著也就十七八歲,但實際年齡不一定是這樣,因為同伴的臉有點嫩,長得這麽高大可能是吃得好發育得好。且這一路所表現的熟練與吃苦耐勞很明顯是被官署從小剝削到大的。“你沒吃過這種菜團子?”
“沒有。”同伴道。
“你是在辛侯的封地出生的吧。”鯈問。
同伴搖頭。“不,我家以前是奴隸,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記事的時候我家就已經在大君的封地了,怎麽了?”
“因為以茅的年紀,除非在辛侯的封地長大,否則不可能沒吃過這樣的,甚至更差的食物。”鯈回答。
茅無言。
鯈一口一個,佐著乳酒將菜團子吃幹淨。“趕緊吃,吃完幹活,我們還有二十幾個村子要登記人口呢。”
登記人口讓辛侯知道自己的新地盤有多少可用人口,也方便派發食物。
條國與窮桑國打了很久,不僅製造了饑/荒,還耽誤了春耕,雖然夏季還來得及補種一些作物,但作物收獲也需要時間,而氓隸因為軍賦都沒什麽存糧,若不處理好,條國境內得餓死一大片人。
辛侯幹脆按人頭發乳酒,先確保人別餓死。
但條國如今的情況……大量的私田,被隱匿的人口,不僅要登記明麵上的,還要查被隱藏了起來的。
控製曾經的條都,如今的條邑後辛侯在最短時間與窮桑國達成了和談。
條侯大抵是唯恐天下不亂,或者說,非常不介意條國淪為兩個大國的戰場,以便他從中獲得機會延續條國的國祚。
他不僅喊了北方的軍隊回援,還喊了南方的。
辛箏在最短時間裏拿下了北方的軍隊,攻入條邑,窮桑國慢了一步。
在條侯投降後南方軍隊的條國貴族將領們表示願意降辛箏,但要辛箏殺了嗟,讓暴/民付出應有的代價。
辛箏給予了拒絕。
貴族將領們毫不猶豫的投降了窮桑國,要為國複仇。
然而,辛箏與窮桑國和談了,條邑以西以南的所有土地讓給窮桑國,條邑以北以東的所有土地讓給窮桑國。
不能說誰虧誰賺。
條國的礦藏主要分布在條邑以北,但條國的南部都是產糧的好地,人口稠密。
辛箏劃得很公允,且條邑北邊和東邊的土地離沃州都太近,再加上嗟帶著幾十萬庶農奴隸組成的軍隊支持,窮桑國最終同意了和談。
和談瓜分完了條國,自然該治理。
鯈不知道南方是什麽模樣,但他很確定窮桑國想將南方的土地消化完需要很多年。
條國南部的人口比北部多,再加上為了戰爭,北邊大量的青壯人口被征召進軍隊,隨著貴族將領們的投誠,自然也留在了南方。
當地人口還剩下很多,其中有能力反抗的青壯比例甚高,最重要的是雙方前不久還是敵人,手上沾染了不少彼此的血……想想都知道難度有多高。
辛侯占領的地盤就沒那麽多顧慮了,過半的青壯被征走,沒走的也被嗟給拉攏親自端了條都,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管理難度大降。
隨著辛侯宣布建立第三支軍隊,以嗟為軍將,讓嗟從庶農奴隸軍中挑選一萬人,剩下的人回家分地種地,傷者會有補貼撫恤保障日後的生活,戰死者,國府也會撫恤,為戰死者的父母養老,養他們的孩子到成年。
廢奴。
按人頭分地,免十年田賦。
條人庶人奴隸們對辛箏的排斥瞬間降到最低。
貴族們?
全數被打包送走了。
地主與奴隸主們?
大部分對條侯著實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自願帶著全家跟條侯一起走,繼續侍奉條侯。辛侯為此還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文章歌頌他們對君侯的忠誠,惋惜自己並非他們忠誠的君王,對條侯表示羨慕。
這些人的土地?
土地沒法移動,自然隻能留下。
這些人的奴隸?
辛國廢奴,奴隸是自由的良家子,前主人們要去哪裏是不能帶著他們一塊走的。
更令條人對辛箏好感大增的是辛箏表示這些年天災頻繁,所以需要修建更多的水利來灌溉田地保證收成,但條國剛剛經過戰爭,需要休養生息,所以就不征徭役了,因而她會自掏腰包從辛國雇傭二十萬青壯前來條國修渠修水庫。條人農閑時有空的話也可以去工地上做工,工錢按日結算,包吃。
這二十萬青壯吃的糧食也不會從條人手裏征稅,而是花錢從條人手裏買。
鯈:“.……”走南闖北二十多年,去過的國家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頭回見到骨骼如此清奇的征服移民。
本地人完全沒有反抗心理。
最麻煩的移民也沒有引起任何衝突,沒人會討厭為自己修渠修水利還不用自己掏錢的人。
反正他是不信水利修完後這二十萬青壯還會回辛國。
但對條原如今的情況也不能落下,辛箏與窮桑國談完後第一件事便是人口普查。
從辛原調了大量的胥吏,又征召了許多識字的條人一起一個聚居地一個聚居地的按人頭清點過去。
不論是茅還是鯈每天不是在登記就是在登記的路上,草履磨壞了好幾串,腳上原本長的繭子都給磨沒了,血泡磨壞又長出來,一層又一層。
這一登記便登記到了子夜,雙月的光輝很明亮,沒有夜盲症的茅與鯈完全能借著月光寫字。
將人都登記完了,兩個人才回了自己借助的民居。
點了油燈,茅迫不及待的取出信紙開始寫信,鯈則去灶上看了看,借助的氓隸為他們燒了熱水,順手為茅端了熱水,一隻手一盆水的進門,將茅的熱水放在他身邊,另一盆則放在床邊,仔細的洗了手和臉,又用帕子將身上給擦了擦。
擦完了身體,將水倒進另一隻用來洗腳的盆裏,往水裏撒了點鹽和自製的藥粉,這才坐在木墩上將兩隻腳放進了盆裏。
寫完信的茅看得目瞪口呆。“鯈,你真是我見過的出門在外最講究的人。”
出門在外,永遠保持著整潔的,毫無邋遢之色。
更絕的是鯈不是有一大群奴隸伺候的貴族,他完全是自己一個人照顧自己。
“保持整潔有利於身心愉快。”鯈回答。
“但每天累成狗還能堅持清潔衛生的也不多。”茅道,他隻見過鯈這一個,除了潔癖他什麽詞都想不到了。
每天累得倒頭就能睡著,除了潔癖,還有什麽人能夠保持鯈這樣的作息?不是一天兩天,看鯈的情況很明顯他是多年如此。
鯈道:“你不也每天都寫信?給心上人寫的?”
茅點頭。“她是個教書先生,我以前在掌媒司工作時認識她的。”
鯈對掌媒司是做什麽的有了解:“該不會你第一次見她便是為她安排相親吧?”
茅笑道:“不,我是上門提醒她到年齡了,催她趕緊相親。不過那會兒我很快就要去服役了,便沒有更多的交集,但我後來服徭役被調到了孟水郡,又遇到她了,我當時就用我所有的積蓄買了一柄劍送她。”
說到最後,茅的唇角不由自主的翹起。
告白送劍,鯈為辛國的民風無言了一瞬,更無言的是茅的告白還隻是開頭,後麵還有各種相處。
鯈:“.……”為何明明沒吃宵夜卻覺得肚子好撐?
“.……我們本來都約好了,等我的徭役服完了就去民司領婚書。”茅頗為無奈的道。“誰知道我先是被調到了東部服役,好不容易服完徭役了又被征為胥吏拉到條國來了。”
鯈安慰道:“沒事,等條國忙完了,你可以申請調回孟水去。”
“不用。”茅開心的道。“大君要在條原建官序,要從辛原和孟水抽先生,她被抽中了,我很快就能看到她了,到時我們可以在條原的民司領婚書。”
鯈:“.……恭喜。”
“謝謝,到時你一定要來喝一盞。”茅邀請道。
“那時候我要還在條原的話我一定去。”鯈道。
想起鯈這一路所表現出來的嫻熟,茅問:“你要回辛原嗎?”
鯈不解:“回辛原?我為什麽要去辛原?”
茅問:“那你是要回孟水?”
鯈捋了捋,道:“你誤會了,我不是辛國調來的胥吏,我是被抓丁的外地人。”
茅奇道:“可你對我們的工作流程那麽嫻熟。”
“那是因為我以前在辛國生活過一段時間。”鯈回答。
“那為什麽要離開?”茅不解。“辛國不好嗎?”
鯈回答:“很好。”
至少在辛國,他給人治心病雖然也可能遇上醫鬧,卻一定不會因為自己將人給治好了,所以必須死。
貴族們的心病普遍源自於做過一件甚至很多件良心上過不去的事。
這個世道,隻有踐踏良知與道德才能活下去,但踐踏了良知與道德雖然能活卻也隻是活著,不是每個人都能跟辛箏似的殺人放火刨墳絕戶完全沒有心理障礙。
哪怕心狠手辣的,造孽造多了不怕自己遭到報複也會害怕報應在自己子孫身上。
要治病就得知道病因,了解了病因.……他在條國的遭遇便是實證:哪怕將人給治好了,病人也會因為醫者知道得太多而滅口醫者。
這種事他也不是頭回遇到了。
明明他嘴很緊的,絕對不會泄露病人的隱私,但那些貴族病人就是堅定不移的覺得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緊的,如果沒死,那就捅兩劍將醫者給殺了,如此便可信了。
茅問:“那你為什麽要離開?留下來不好嗎?”
“我想多走走,看不同的風景。”鯈回答。
茅不能理解鯈的想法,但人各有誌,每個人的追求都不同。“那你以後要去哪裏?”
“等賺夠了盤纏,我打算去窮桑國看看。”鯈回答。“大概明歲冬季就會走,你若要請我飲喜酒就得趁早。”
茅道:“來得及,竹再過兩個月就會到條邑。”
鯈點頭。“那你可得準備好酒。”
“一定。”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暮夏之月,終於完成了人口普查,確定了條原剩下的人口約莫六十萬,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口冀州在條澤周圍以及條邑。
條國總人口約莫一百三十萬左右,六十萬也是將近一半的人口,雖然其中老弱的比例非常大,但也還能接受。
茅還忍不住同鯈說加上辛國原來的人口,如今辛國的總人口差不多三百六七十萬了,辛侯征人修水利修路的比例應該會低一些,會有很多人可以回家了。
鯈想了想辛箏那驚人的十抽一修路修水利的比例,也覺得有了足夠的人口,辛侯應該會放不少人回家。
然而,第二天倆人便得知條原發生了疫疾。
得知的途徑是工作調動:不論是防疫還是滅疫都需要大量的人手,最好是會服從命令能夠辦事的人手,因而倆人被調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