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扶風侯
嗖!
森林中奔跑的熊羆猝然倒下, 兩邊的耳朵分別露出一截箭頭與翎羽,赫然是被箭矢貫穿了耳朵而亡。
隰叔握著弓驅馬上前, 發現今天獵到的熊體格有些大, 人立而起的話得超過一丈。
人立而起高能超過一丈的熊並不罕見,不論是在北方還是南方都很常見,大部分的熊都能到這體型, 隻是扶風國這些年的情況有些特別。
扶風侯吸納的流民太多了, 本身又相當鼓勵生育,於是乎扶風國在人口在她治下一漲再漲, 人口增長自然需要擠壓動植物的生存空間, 扶風國境內的大型猛獸比起他十餘歲初到扶風國時少了很多。
隰叔覺得這頭熊說明自己的運氣不錯, 心情也受到了影響, 對從人們道:“老規矩, 熊掌留下, 別的你們分了。”
一頭熊身上全是寶,熊皮熊膽熊筋熊鞭,不過他隻喜歡食熊掌, 別的都是送人。
“多謝少君。”
從人嬉笑著將熊給扛上了拉獵物的車。
事實證明隰叔今天的運氣確實不錯, 日暮前又遇到了兩頭熊, 一群麋鹿, 一隻獐子, 一群野羊, 一頭野豚, 狗兩條,雉兔眾多。
滿載而歸,心情甚佳。
回到高丘的風台時察覺到扶風侯心情不太好, 這種好心情才消退點。
“我辛苦獵的熊掌你就算不喜歡吃也別糟蹋。”隰叔不高興道。
扶風侯低頭, 這才發現隰叔給自己夾的熊掌快被自己戳爛了,而留意到熊掌,她也很快發現食案上的銅鼎裏盛的熊掌不是一隻,加上自己與隰叔碗裏的兩隻,一共三隻。
“扶風國的熊若是絕跡了,定是被你獵的。”扶風侯道。
隰叔的飲食偏清淡,也不挑食,唯獨舍不下一口熊掌。
做少君時小心翼翼不能有任何弱點,哪怕喜歡也得忍著,做攝政君要顧慮上有所好的影響而克製,如今不做攝政君了仿佛換了個人,怎麽高興怎麽來。
喜食熊掌便每日一隻熊掌。
喜歡浪就差每天不是出門遊獵就是垂釣,有時還拉上她一起。
膳房的熊掌不能滿足他每天一隻熊掌的吃法便隔三差五的自己去林子裏獵熊,托他的福,高丘周遭的森林如今莫說熊了,體型稍微大點的猛獸都見不到了。
便是獵場若非有為公族服務的獵人放養牲畜,也禁不住他這麽頻繁的拜訪。
隰叔道:“不會,我今天就獵到了三頭熊。”
扶風侯眉頭皺了下。“你跑深山裏了?”
獵場的熊早就獵完了,還想見到熊就隻能去更深的山林裏。
隰叔忙道:“我沒事,一點傷都沒有,不信你可以檢查。”
扶風侯擰眉。“一大把年紀你就消停點吧?”
隰叔不以為然。“別人消停那是身體衰朽沒辦法,我比年輕人還健康,怎能學老人的做法?又不是真的老了。”
那也沒你這麽作的。
扶風侯不悅。
隰叔見了趕緊轉移話題。“你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吃飯都這麽不上心,這可是我親手獵的熊掌,你看都被你糟蹋成什麽樣了。”
扶風侯夾了一箸熊掌肉送入嘴裏嚼了嚼。“還可以吃。”
用箸一點一點夾著吃哪有上手抓著啃來得痛快。
但隰叔也知道扶風侯就是這樣,隻能道。“那你記得吃完。”
扶風侯瞅了瞅熊掌的個頭,也不知是從怎樣的大熊身上獲得的,熊掌的個頭非常可觀,整隻吃完她肚子也很難再填多少東西了,不過禦廚出手,莫說本來就因為掏蜂蜜而帶著甜味的熊掌,便是野菜都能做成美味佳肴,熊掌的滋味自然更美。“好。”
“為何不開心?”
“沒有不開心。”瞅了眼抓著熊掌啃的隰叔,扶風侯最終還是沒說什麽,說了隰叔也不可能改,她現在也懶得就隰叔越來越隨意的吃相說什麽。“就是有點受到打擊。”
隰叔驚得差點噎著,須臾,艱難的將還沒嚼碎的熊掌肉咽下。“打擊?誰能打擊到你?”
認識三十多年,哪怕是和前任濁山侯生的長子早夭的時候,扶風侯都沒如今這般魂不守舍。
不論麵對什麽人什麽事,不論落入什麽處境,扶風侯永遠都是驕傲自信的。
扶風侯回道:“辛侯。”
隰叔在腦子裏翻了好一會才翻出這是哪位。
不怪他,辛國委實不是什麽有名的國家,在兗州那一畝三分地的確有點分量,但出了兗州誰聽過它?說辛侯自然反應遲鈍,若說辛箏那他肯定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哪位。
將冀州搞得民怨沸騰,完美解決了王師後勤,給所有人上了一堂什麽叫軍隊的完美後勤。
“她怎麽你了?”隰叔不解。
扶風侯道:“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統計一下國中所有的人口。”
隰叔道:“那不是很正常嗎?隻要不是實在無力掌控國家,每個國君都會清點戶籍。”
戶籍數目的準確率視國君對國家的掌控而定,若國君是個傀儡,那料民的結果必定是一份非常完美的奏章。
“她不是清點戶籍,她是清查人頭。”扶風侯解釋道。“清查國中每一個活著的人頭。”
“你前幾個月不也下令查全國的具體人口數嗎?”隰叔道。
“是啊。”扶風侯道。“下麵呈上來的匯報是全國所有人口加上奴隸約莫五百萬人口。”
“疏漏很大?”
“還好,我估摸著怎麽也有八成了。”扶風侯回答。
每一個人口都給登記很難做到,貴族、地主在隱藏人口這方麵都是老手,人口就是財富,前者是為了財不露白,後者是為了逃稅。
隰叔問:“辛國的料民比你更準確?”
“那是必然。”扶風侯道。“辛國沒有貴族沒有庶族地主,廢除了奴隸,人口藏起來也沒用,還會冒大風險,如何能不比我準確?”
藏起來的人口是貴族與地主的奴隸。
問題是辛國所有的土地都是辛箏的,辛箏按人頭給氓隸分地,土地不得買賣,奴隸對於種地者是無用的,因為每個擁有的土地都是自身忙得過來的,多一個奴隸就是多一張嘴吃飯,本身就得不償失,尤其是辛律禁止奴隸製,蓄奴者全家死刑起步。有蓄奴的功夫還不如多生幾個孩子,實在不行也可以□□,家庭多一個人頭就能多分一份土地。
最重要的是奴隸分不了地。
扶風侯曾經想過自己要不要學習一下,沒有國君不希望掌控整個國家的所有資源與人口。但思考一番後便明白自己學不了,要廢奴,要將所有土地給控製在自己手裏就必須將所有的貴族和庶族地主一鍋燴。
但問題也出在這,扶風國和天下人族方國一樣,識字的主體是貴族與地主,更往下的氓隸階層雖然人口超過九成,卻都不識字,將這兩者一鍋燴了她靠誰來治理國家?靠字都不認識甚至很多超過十的數就不會數的氓隸?
扶風侯也曾試探的提出辦官學,結果……直白點的表示氓隸隻需要乖乖種地多種糧食就夠了,不需要讀書識字,務實點的則是表示氓隸飯都吃不上了,讀書需要脫產,不現實。
最終的結果便是官學的想法作罷,但做為對她放棄的補償,貴族們同意了她別的政策。
“那你是受了什麽刺激?”隰叔不解。
“辛國邸報上有每一次人口統計的結果,最近一次料民是三百萬。”扶風侯歎道。“過段時間可能會加上一部分條原,但料民時辛國的疆域隻是辛原加孟水,約莫兩百同的土地,其中九成是草原,剩下一成是山。扶風國的疆域與辛國不相伯仲,實際人口比後者多出近一倍,但扶風國在漓水下遊平原,國中多平原沃土。”
隰叔道:“你的人口比她多。”
“但我能養活這麽多人口靠的是扶風國的地理優勢。”扶風侯道。“平原廣袤,土地肥沃,氣候溫暖,糧食一年兩熟。辛原土地貧瘠,氣候苦寒,根本種不了糧食作物,辛侯卻養活了三百萬人口。”
隰叔聞言也反應過來了。
哪怕是小國,哪怕是昏君,先天地理條件足夠好,也能夠養活幾百萬人口,但辛原那糟心條件還能養活這麽多人口就不太正常了,這已經不是明君昏君的問題了。
“如此多的人口,辛原又不產糧食,如何養得活?”隰叔奇道。
“應該是商業。”扶風侯道。“辛原如今的商貿很繁榮,而且……辛侯去歲大量購糧,我懷疑她將兗州的存糧都給收集到辛原了。”
隰叔愣了下。“兗州沒有鬧疫病嗎?”
雖然不怎麽過問政事,但他又不是瞎子聾子,扶風侯也不對他隱瞞什麽,因而他是知道的,瀾州如今鬧得厲害的疫疾是從青州傳過來的,都能從青州傳到瀾州了,沒道理不去兗州。
兗州和瀾州可是接壤的鄰居。
通過青水就能一葉扁舟入兗州。
“鬧了。”
“那還賣那麽多糧食?”隰叔驚奇道。“大疫後必有大饑,糧食都賣了,如何緩解饑饉?哪怕不考慮來日的饑饉,便是此時的隔離也需要大量的糧食。”
扶風侯道:“兗州的疫情沒有瀾州這麽嚴重,而且,就算饑/荒,貴族也不會餓著。”
隰叔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是每個人都跟扶風侯似的,鬧饑/荒了她要賑災,鬧疫病了,她設置隔離營地,隔離一段時間確定沒染疫就接收流民,且隔離時還會為流民提供食物,雖然是有償的,要求流民去修一段時間的海堤做為償還。
這些事,正常的貴族都是不會做的,而不做這些事,自然不需要太過發愁糧食。
隻是濁山姮受扶風侯影響很大,不免影響到了做父親的他,這些年更是一直同扶風侯在一起,他幾乎要以為扶風侯這樣的是常態了。
“買來的糧食終會有吃完的時候。”
“所以辛國的鄰居們要倒黴了。”扶風侯心情沉重的道。
“辛國與扶風國相隔近萬裏,你怎好像你就是她的鄰居?”隰叔不解。
扶風侯將一張縑帛條陳取出給隰叔。
隰叔疑惑的結果攤開一瞅,是密信,關於瀾北的盜趾軍的。
盜趾軍為了擴張,原本隻接收逃奴,但大疫開始後便沒那麽講究了,隻要不是貴族,來者不拒。
接收流民的確是增加國力的捷徑,但這有個前提,你得有足夠的糧食。
哪怕是與寧州有聯姻,可以買到大宗的糧食,並且國內良田眾多,糧食產量不遜於寧州任何一個糧倉的扶風國也不能敞開了接收流民,盜趾軍卻完全是敞開了吸納流民,來多少收多少。
細作將盜趾軍如今的組織情況寫在了密信上,實行一種名為配給製的分配製度,將所有資源集中在官署手裏,不勞者不得食,愣是用最少的資源養活了最多的人口。
可即便如此也還是不夠。
瀾州大疫,產生了無以計數的流民,大部分流民不是南下扶風國就是北上盜趾軍控製區,再怎麽節流都不夠。而且,這場疫疾與它所帶來的饑/荒已經持續了很久,目測還會持續很多年。
盜趾軍得到了支援,去歲兗州有人為盜趾軍送了數十萬石糧食,歲初盜趾軍擊敗打它糧食主意的貴族後擴張了幾座城,夷彭商隊又一次將在瀾州各國買的糧食送給了盜趾軍。
“盜趾軍背後是辛箏?”隰叔驚住了。
“嗯。”扶風侯點頭。
隰叔抬手。“你讓我捋一下。”
捋了好一會,隰叔還是不太明白:“盜趾軍與天下王侯貴族為敵,辛箏怎會如此幫助它?”
盜趾軍幹掉的貴族沒有十萬也有八萬。
辛箏生來就是貴族中的貴族。
怎麽這倆都八竿子打不著。
扶風侯倒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盜趾軍是叛亂的奴隸,辛侯雖是王侯貴族,但她廢奴,兩者並無衝突。即無不可化解的衝突,又為何不能結盟?”
“好像也是,可盜趾軍能給辛箏什麽?”隰叔不解道。
王侯貴族不會吃飽了撐的送人幾十萬石糧食,每一份付出都會索求十倍的回報。
“盜趾軍本身。”扶風侯眉目複雜的道。“她在盜趾軍辦學,盜趾軍的底層胥吏不是辛國來的便是辛國培養的。”
隰叔聽懂了。“此子雖年少,未來沒有意外的話,辛國會成為新的兗州牧。”
不是現在主流的那種出了自己的國家最多控製幾個附庸,對大國完全沒有控製能力的州牧,是真正的能夠控製一州之地所有國族的州牧。
扶風侯道:“她的野心可不止兗州。”
“你要做些什麽嗎?”
“暫時不用,太遠了。”扶風侯無奈道。“扶風國與辛國的距離決定了我很難對她做些什麽。”
“夷彭列島很近啊。”
扶風侯更加無奈。“但夷彭列島開發沒幾年,島上一片荒蕪,我打了根本沒好處,對辛侯也不會有傷害,不僅沒傷害,還能減輕負擔。”
夷彭列島根本不能給辛國輸血,一直都是辛國與夷彭商隊給夷彭列島輸血。
“要打夷彭列島,至少要再過十年。”扶風侯道。“待島上開發出足夠的良田才是收割的時候。”
隰叔鄙夷道:“心髒。”
“謬讚。”
一頓熊掌吃得輕鬆,但用完了飯食還是得投入無窮無盡的工作中,吸納流民很容易,但後續的安置和治安問題卻一點都不容易。
扶風侯最近一年可謂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並且有望一直持續下去。
想了想自己那無窮無盡的奏章,再瞅了瞅這些年生活輕鬆愜意雖然因為一直保持習武沒有發福,但精神非常好的隰叔,扶風侯頓覺心理不平衡,在隰叔要離開時將人拽到了自己的書房。
隰叔對此隻能無奈從命。
扶風侯每回忙得昏天黑地時都會拉他幫忙,都習慣了。
安置流民很忙,更忙的是孟夏的時候有一段海堤竣工了。
扶風侯一直都在修建海堤,除了防海潮也有開發灘塗的計劃。
沿海都是平原,隻要能解決海侵問題便可開發為良田,每一段海堤的竣工都意味著有一大片灘塗荒地可以開發成良田了。
開發荒地為良田同樣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很多時間,每一樣都需要國府安排落實,國君拿主意。
竣工這段海堤的民夫也不能閑著,要安排去修下一段,扶風侯決定修海堤時將整個海堤工程給分成了若幹段,分開施工。奈何扶風國的海岸線太過漫長,超過三千裏,扶風侯從少年時開始修,修到現在孫子都到她當年決定修海堤的年紀了,海堤全部竣工仍舊遙遙無期。
扶風侯忙得連辛侯和盜趾軍都沒時間關心了,終於從浩瀚的政務中回神還是王都來了王令。
王詔她入蒲阪。
扶風侯懵然,雖然經常合作,但她跟王真不熟,而且她兒子在蒲阪為質呢,王有事和她兒子說不行嗎?
答案自然是不行。
王師遠征,在海上遭遇海難全喂魚了。
有傳言說是扶風侯故意提供了有問題的船給王師才讓王師喂了魚。
扶風侯:“.……”
她雖然不滿王向自己征那麽多船的行為,但還不至於為此砸了扶風船的招牌。
船是要下水的,質量有問題,下水就喂魚了,誰敢買?
雖無語,但如今謠言傳得沸沸揚揚,她還是得去辯解。
隰叔不讚同扶風侯去蒲阪,雖不知謠言的源頭是誰,但明顯是有人在針對扶風侯。
“就是有人針對我,我才更要去,為了扶風國船隻的招牌,也為了不背上王師覆滅的責任。”扶風侯安慰道。“你且放心,我會平安回來的。”
隰叔皺眉。“可我心裏總覺得不安。”
扶風旌傳回來的消息,有人在針對扶風侯,確切說是扶風國,但具體是誰,扶風旌也沒查出來。
“我會盡快解決問題趕回來不會讓你擔心的。”扶風侯保證道。
隰叔不想讓扶風侯走,但也知道扶風侯不會因為自己留下,隻能道:“早點回來,別讓我等太久。”
“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