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辛箏
辛箏走進黨氏宅邸時整座府邸格外的寂寥。
??為了在春種時種更多的地, 以後收獲更多的糧食做為軍糧，連官吏都擼起袖子下地幹活, 牢裏的罪犯自然也不可能窩在牢裏隻消耗糧食不幹活。
??六歲以上, 五十歲以下全都被拉去幹活了，其中自然包括貴族。
??至於貴族會不會種地，這個也不是難事, 不會種, 抽一鞭子，種得不好, 再抽一鞭子, 沒有什麽是抽一鞭子解決不了, 如果有, 那就再抽一鞭子。
??連離五十歲還差一歲的黨敏都給拉去種地了, 府邸裏隻剩下一群外表看上去五十歲以上的老人。
??之所以是外表看上去是因為不少貴族因為習武和修靈力的緣故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年輕, 這類人被算作五十歲以下一並拉走了。
??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黨氏的底蘊非常不錯。
??尋常氓隸能活到三十歲都是高壽了，黨氏卻有一大堆普通的五十歲以上的老人, 甚至連百歲老人都有。
??可惜這將成為過去, 失去了貴族的財富地位, 無法再呼奴喚婢維持精致的生活, 要靠自己的雙手從事小人賤業維持生計, 塵埃落定後這些老人有一個能活過一年都算她輸。
??盡管是一群老人, 但其中不乏習武的, 為了安全，在辛箏進門後龍驤騎仍舊簇擁著辛箏，在辛箏見黨大夫時將別的人給趕走了。
??辛箏施施然走到坐著輪椅在廊下曬太陽的黨大夫, 忽然發現黨大夫的外表非常的老邁, 雞皮鶴發，訝異了下，但很快又反應過來這很正常。
??習武和靈力可延緩衰老，讓不少七老八十的人看上去也仿若二三十歲，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太昊琰，死的時候年齡都近百歲了，但外表看上去不到三十。
??貴族中這樣的案例終究是少數案例。
??大部分習武或修習靈力的貴族都是非繼承人的次子與旁支，不是不管事便是管的事情少。
??原因也很簡單，一天隻有十二個時辰，投入管理的時間多了，用來習武修靈力的時間也就少了，而習武與修靈力都是需要投入大量時間與精力才能有所成就的事。
??時間管理宗師也沒法將十二個時辰掰成二十四個時辰，甚至四十八個時辰。
??雖然可以下放權力騰出時間，但曆史證明這是個愚蠢的主意。
??禮崩樂壞，弑君如殺雞，那些雞難道沒有個人武力強大的存在？
??自然是有的，那些強大的雞一隻手就能碾死權臣，但權臣也不需要親自上陣和雞過招，單挑那是邪門歪道，群毆才是王道，在王道麵前，再強大的雞也隻能被打成泥。
??曆史上最慘烈的一樁案例是一個第四境武者的國君非常自信，覺得隻要自己足夠強大，權力下放，自己隨時都能收回，然後在他想收回權力時權臣用一支軍隊教育了這位自信心膨脹的君王，學費收得也不貴：君王的性命。
??後來，權臣家族的封地越來越大，國君的封地越來越小，三代之後國君與權臣達成了和解：國君讓權臣家族成為附庸，自成一國，離開本國。
??後來，權臣家族建立在幹掉了宗主國，取而代之。
??再後來，權臣家族建立的昭國一度成為冀州一霸，就是那個在百年前輝煌不可一世的昭國，哪怕人家如今落寞了，它的發跡與輝煌都是令人津津樂道的傳奇。
??放手權力是不可能的，死都不可能放手。
??不想放手權力，又想要強大的武力怎麽辦？哪怕用不上武力，延緩衰老，一大把年紀身子骨也倍兒棒，和自己的孩子站在一起，自己看起來是最年輕最精神的那個，誰不想要？
??祈禱自己在習武或術法方麵有著卓絕的天資，足夠好的資質可以讓自己練一年等於別人好幾年。
??而那樣卓絕的資質擁有的概率也挺高的，根據青婧閑來無事的統計與估算，約莫一百萬個貴族裏會出一個。
??嗯，僅限於貴族。
??她沒統計氓隸。
??理由是習武需要懂武功秘籍，修術法更是需要大量的閱讀，大部分氓隸卡在了第一關：不識字。
??氓庶中的精英，遊士與地主們倒是有不少識字的，但他們的人口不到氓隸整個群體的百分之一，沒法代表所有氓隸。
??再說貴族，貴族若無百萬分之一的資質該怎麽辦？
??那就靠勤奮，沒時間？
??那就祈禱自己有白帝那樣的腦子，腦子好，批奏章的效率高，可以節省出大量的時間。但也要祈禱自己不會和白帝一樣倒黴，擁有一顆好腦子的同時又有著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資質，不然就不是勤奮能解決的問題了，還不如學白帝放棄習武與術法。
??反正白帝很拎得清，資質不行就沒強求，至於這份果斷的背後有沒有她本身是長生種，容顏數百年不變的緣故就不清楚了。
??若腦子與資質都沒有，那也還有最後一條路：重新投胎。
??寄希望於來世運氣更好，投生貴族的同時又有好資質或好腦子。
??但即便是那百萬分之一也並非一定登峰造極，習武需要每天至少兩三個時辰的高強度訓練，不僅要能動，還要能靜，能坐下打氣，打磨筋骨，開拓經脈；修習術法倒不要求能動，但非常的要求能靜，每天需要至少五六個時辰的高強度與練功。
??天才可以減少每天耗費的時間，但也隻是減少，不是不用耗費這些時間了。
??生為貴族，生在終點，好好享受生活縱情肆意的浪不香嗎？為何要虐待自己？
??可以說，想修煉有成，脫產且能支撐每天大魚大肉的優渥家境，自虐的精神意誌，缺一不可。
??對於掌控權力的人而言，自虐的精神意誌還得比普通人更強才能不斷壓榨自己的潛力。
??大抵也是因此，同時滿足了這三者的狠人無一不是名垂青史的人傑，帝國前期和中期的人王們大多這一款：個個狠人，隻有狠與更狠的區別。
??直到最近的一千年，王座之上這樣的狠人幾乎絕跡。
??黨大夫三者占一，有優渥的家世，有足夠堅定的意誌，卻沒有足夠的資質，很長時間都卡在武者第一境，最後還是人到中年，終於死心，灌了藥才突破第二境。
??用藥灌出來的比真正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個腳印的終究還是差一些，延緩衰老的效果沒那麽好，而且藥也有副作用，很難再有任何突破，等於用未來換當下。
??再加上膝蓋的疾病，以及這幾年過的日子，衰老加速很正常，不老才不正常。
??辛箏感慨著在黨大夫膝前的地上坐下。“阿母老了。”
??黨大夫看著辛箏，比起看著已經比實際年齡更大的自己，辛箏倒是看著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令黨大夫有一瞬的恍惚，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自己。“你比過去平和多了。”
??兩三歲的辛箏暴戾而不自知，對除了那個奴隸之外的事普遍漫不經心，不往心裏去，但也因此，哪怕暴戾，也傷害不了誰。
??六七歲的辛箏暴戾蔓延至表層。
??如今的辛箏竟有一種詭異的平和感。
??“大概因為我找到了合理的發/泄方式。”辛箏道。
??“不擇手段的勁倒是一點都沒變。”黨大夫道。
??辛箏笑道：“阿母，大家都是成熟的大人了，換作您，若利用我可以吞並辛國，您可會利用我？”
??黨大夫沒回答辛箏的問題，而是道：“現實是你利用了我與你姐姐對你的信任與不設防。”
??辛箏點頭讚同。“是我對不起你們，所以如果隻是如果，我是一個不孝順的孩子。”
??不過不孝順母親也不算什麽事，辛襄子都讓她給弄死了，黨大夫至少還活著。
??“我以後會盡力彌補阿母。”辛箏道。“我離開桑林的時候會帶您一同回條邑，我會好好照顧您，令您安享晚年。”
??“這是你道歉的方式？”黨大夫冷笑。“我的原諒在你眼裏那麽廉價？”
??辛箏搖頭。“這是彌補，不是道歉，我不後悔的事我不會道歉。而且，要不要原諒是您的事，哪怕我跪求您原諒，拒絕原諒都是你的本分，我沒有權力要求你一定要原諒。彌補，隻是因為您是我的母親，而我的行為傷害了您。”
??黨大夫愣住。“你這番話一點都不像辛氏的孩子。”
??一直以來，她與辛襄子生的三個孩子裏最像辛氏子的便是這個。
??親緣是什麽？
??值幾個錢？
??能吃還是能喝？
??千年養蠱，這個氏族的親緣觀念完全扭曲了。
??當年生了兩個孩子一人一個後，辛襄子表示想多生一個以防萬一，她堅決拒絕了，不僅僅因為生育太多傷害身體，還因為她明白再生一個會有什麽後果。
??不論手足之間感情如何，辛襄子一定會像養蠱一樣讓兩個孩子自相殘殺，勝者為君。
??老娘十月懷胎生孩子是為了給你提供煉蠱材料的？
??奈何現實骨感。
??老大不爭氣，年紀輕輕的死了。
??辛箏道：“阿母，人總會變的，如今辛氏隻剩下我一個了，誰還能管我呢？”
??“你要如何處置黨氏？”黨大夫問。
??辛箏道：“我不會殺他們。”
??“怎樣的不殺？”黨大夫問。“你讓人像對待奴隸一樣將他們拖出去耕作也是不殺。”
??因為辛箏的緣故，黨氏族人一開始是不願意去耕作的，甚至要求以前的夥食，不願意吃軍隊送來的麥飯，遑論耕作。
??然而。
??不吃麥飯？
??那說明還不餓，餓一頓就吃了，餓一頓不吃就餓兩頓，一直餓下去總會吃的。
??不肯耕作？
??倒沒有上鞭子，但不給飯了。
??辛箏微笑道：“不勞者不得食，你吃的都是從我的夥食裏扣的，但旁的人，我可沒義務養他們。”
??“勞有勞心與勞力之別，你想讓他們勞是應當的，但為何一定要是勞力？”
??“我有更好的勞心工具人。”辛箏道。“我現在用的勞心工具人比貴族好多了，又聽話又勤勞能幹，農忙時一個個還會主動將為數不多的空閑時間貢獻給耕作。有更好的，我為什麽要委屈用次等的？”
??工具人嘛，哪怕有個人字，本質上還是工具，既然是工具，理所當然要用最順手的。
??黨大夫無法反駁辛箏，血統這玩意同辛箏是講不通的，能講通的隻有好用否，而這方麵打小呼奴喚婢的貴族自然不如辛箏的官吏們好用。“那你要如何處置他們？”
??辛箏道：“陵光半島缺人開荒，又有很多毒蟲猛獸，開荒非常的困難。我覺得貴族們挺合適的，有手有腳，能耕作田地，少部分會武和術法，打得過毒蟲猛獸。”
??雖然陵光半島現在有點滿員，但她總不能因此將人往炎洲扔，真扔了就必死無疑。別的人死了也就死了，黨氏族人死光了肯定會影響黨大夫晚年養老的心情。
??隻黨氏扔陵光半島，別的人都扔炎洲，偏私又偏得太明顯了，就差明著告訴別人她偏私。
??最好的辦法便是所有人一並扔陵光半島，黨氏也一樣。
??至於陵光半島要怎麽養這麽多人口到他們的生產大於消耗的時候，那是蘇橫的事。
??黨大夫氣極而笑。“流放何必說得那麽好聽？”
??“阿母你要這麽說也沒問題。”辛箏道。“這已經很好了。”
??雲水以北百國和玉國的貴族可都人頭落地了，辛箏真心覺得自己這次很仁慈。
??“到了陵光半島以後他們隻要努力幹活，表現優異者可為吏，若為吏表現優異，還可以當官。”辛箏努力表達著自己的誠意。
??雖然用這些遺老遺少有很大的隱患，但她與蘇橫也是沒辦法，太缺人了，陵光半島尤其缺人。
??至於以後的隱患，可以等不缺人的時候來一波大清洗，清理隱患順便騰出更多的坑進行重新分配以緩和那時候的社會矛盾，一舉多得。
??黨大夫非常平和的看著辛箏。
??察覺到黨大夫目光的變化，辛箏有些疑惑的看著黨大夫，變化是不是有點大？
??黨大夫問：“公族呢？也流放陵光半島嗎？”
??遲疑了下，辛箏還是回答：“烹殺，全部。”
??黨大夫震驚的看著辛箏。“你方打下窮桑國難道不需要安撫民心？”
??辛箏解釋道：“阿母你太高估你們在氓隸心中的地位了，他們不在意你們的，在意你們的隻有與你們有利益捆綁的貴族與地主，但貴族全都要去陵光半島，而地主，我給了他們官考，我需要安撫誰的民心？”
??“那也沒必要全數烹殺，再暴虐的暴君也不會做這樣的事。”黨大夫道。“窮桑是王族，四帝族九王族有被優待的權力。”
??辛箏想了一息才想起這什麽規矩。
??帝國的氏族無以計數，但氏族與氏族之間是不同的，躋身氏族譜的都是高貴的氏，不入氏族譜的則為野氏。
??帝族，帝君的後代。
??王族，氏族出過至少三位王。
??大氏族，出過至少一位王與多位薪火台上議事大殿的公卿。
??中等氏族與小氏族也各有各的標準，入譜的標準很嚴苛，但看的不是誰擁有的封地更遼闊，誰的國力最雄厚，而是看誰祖上於人族有大功。
??經過數千年的發展，不算那些在曆史長河中因緣際會滅絕了的，現在的氏族譜上有帝族四支，王族九支，大氏族二十八支，中等氏族七十五支，小氏族數百支。
??隻要不是背叛人族，每個等級的氏族享有不同的優待。
??扶風之亂，扶風氏無數族人因罪被屠戮，隻剩下小貓兩三隻幸存者，但留下小貓兩三隻可不是因為心慈手軟不懂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的道理，而是因為氏族譜的存在。
??扶風氏乃黃帝之後，做為將人族王朝變成元洲第四王朝的王，黃帝的帝君尊號是跑不掉的。
??這玩意最開始是一位人王折騰出來釣諸侯與氏族們的工具，空手套白狼讓別人賣命，也順便宣傳一番什麽是有用人族的普世標準。
??初期效果不錯，後期.……時間再次證明了它的無敵，不論什麽體製，給它足夠的時間，後期時它都能將其變成一坨你不想吃又必須吃的屎，不吃就得挨揍。
??氏族譜也不例外。
??曾經，哇，我的先人如此英雄，我也要做那樣的人，讓人族更加強大輝煌，流芳百世。
??現在，我的祖先都是人傑，是他們締造了帝國的強大輝煌，做為他們的後代，我理所當然生來高貴，沒有響當當的祖先的賤民以民脂民膏供養我，供我驅使奴役是理所應當的。
??是的，氏族譜是血統神聖理論最堅實的法理依據。
??讀《大荒紀年》就不能從頭到尾看完，不然三觀不知要裂多少回，又要多少次為天才們的奇思妙想驚歎，見過思路開闊的，沒見過這麽開闊的。
??“阿母，祖先的功績是祖先的，是曆史，是過去，不是子孫的功績。”辛箏道。
??黨大夫問：“若無祖先的功績，你何以生而為君？”
??辛箏笑。“所以要不了多久我就不是國君了。”
??黨大夫愣住。“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憑血統得來的國君之位，日後會不再合法。”辛箏隨口道。“血統時代該結束了。”
??黨大夫愣了下。“你竟甘心放棄手中的權力？”
??辛箏笑吟吟的回答：“人族的王位傳遞法理是禪讓而非血統世襲，我是未來的人王，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黨大夫沉默了，看著辛箏的眼神甚為奇異，驀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出了生/理性的眼淚。
??辛箏懵然的看著黨大夫。
??好一會黨大夫才恢複正常。“你為何要烹殺窮桑公族？”
??“要債。”辛箏回答。“二十年前辛原大火，餓死易子而食，死了兩萬一百二十五人，這還是我能夠統計出來的。血債應該用血來還，窮桑公族才兩千零三人，一條命抵十條命，窮桑氏賺了。”
??黨大夫看著一臉我太虧了的辛箏，驚訝的發現這家夥是發自內心的覺得做了虧本生意。“不論當年放火的是誰，都不是如今這些公族子弟，真正放火的人早已死去。”
??“不無辜，他們是受益者。”辛箏道。
??黨大夫驚奇的道。“先人的功績是先人的，與子孫無關，先人的血債卻不僅是先人的，與子孫有關，你不覺得這很荒謬嗎？”
??辛箏愣住，須臾，用一種任性的語氣道：“阿母說得對，很荒謬，但我不管，血債血償，我就要他們死。”
??黨大夫抬手摸向辛箏的腦袋。
??以為黨大夫想攻擊自己，辛箏下意識想閃避與還擊，卻很快反應過來黨大夫的手上的皮/肉筋骨鬆弛，並非攻擊該有的模樣，趕緊控製住了自己閃避的動作，下意識抬起的手也放下。
??黨大夫揉了揉辛箏的腦袋，辛箏的頭發細軟濃密，摸起來手感甚好，有種說法這種頭發的人心性都很軟，黨大夫覺得這話可能有一定的道理。“我很高興。”
??“阿母高興何事？”辛箏好奇的問。
??“我生了未來的王，一個與四帝一般的人王。”黨大夫笑說。
??辛箏聞言也露出了矜持的笑。
??“我很高興生了你，也很慶幸生了你，帝國未來會好起來。”黨大夫道。“未來屬於你這樣的充滿朝氣的年輕人。”
??“阿母你會看到帝國越來越好。”辛箏說。
??黨大夫笑而不語。
??母女倆閑聊了片刻，見黨大夫麵露倦色，辛箏起身告辭。
??“阿母你好好休息，我有空的時候會來看你，如果你覺得悶，也請盡量忍忍，等我將窮桑國的公族和貴族都處理好了，你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嗯。”
??辛箏將黨大夫交給來接手的侍者後才離開，出了黨氏府邸沒兩條街便見看守的軍卒追了上來。
??“大君，黨大夫她飲藥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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