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鯈
亙白1133年仲夏, 縱然小冰期令夏日的炎熱不複往昔,奈何特製的三層高低床讓營房用最小的占地麵積容納了一百多多號人, 夏日夜晚自然同小冰期到來之前一般悶熱, 若再有點心煩,更加難以入眠。
??“啊!”
??瞬間被嚇醒的鯈翻了個身,隨手抓起床邊自己的履朝著聲源扔了過去。“軍營禁止半夜喧嘩, 你該慶幸這裏隻是訓練營地, 若是前線,半夜嚎啕引起營嘯, 是想被處死嗎”
??履扔得很準, 不偏不倚的砸在年輕人的臉上, 差點將人給熏死。
??年輕人將履扔回給鯈, 卻被鯈一把接住放回床邊的地上。
??“快點睡, 明天還要做飯訓練呢。”鯈道。“你不睡別人還要睡。”營房裏住的可不是一個人, 而是百多號人。
??年輕人哦了聲,還是沒忍住。“我們明明是火頭卒,每天做飯已經很累了, 為什麽還要和戰兵一樣訓練?”
??“戰場上敵人可不會分辨你是戰兵還是火頭兵。”鯈道。“而且需要時後勤同樣要上戰場, 你現在流的汗都是以後少流的血。”
??“那為什麽我們的訓練量和戰兵一個標準, 司馬你卻不是?”
??鯈揉了揉額角。“我又不用上戰場, 自然與你們不同。”
??“司馬你為什麽不用?”
??“我是辛人。”鯈歎道。“辛人必須服完三年役後才能參軍從政從事教育工作, 我現在還在服役。”
??以前辛國還沒統一兗州, 抓他幫忙幹活時胥吏們問過他要不要落戶辛國, 他當時沒覺得自己會在辛國長住,拒絕了。
??後來兗州統一了,兗州境內所有人口自動落戶為辛國戶籍, 如今的王畿戶籍。
??有了辛人的戶籍自然要按辛律來。
??以前沒打算長住, 自然無所謂服役與否,但現在要長住,自然入鄉隨俗服役。
??“你們是要去參加薪火軍的外來人口,隻要回頭能活著回來便自動成為辛人,三年徭役可免。”鯈道。“我們不一樣。”
??外來人口有兩個選擇:第一個,直接落戶,分到需要墾荒的那些地方,落戶的同時按人頭分地。但落戶後想從事軍政與教育方麵的工作,並且在老了以後有養老保障就需要服三年徭役;第二個,去薪火軍,回來落戶時可以免掉三年徭役,還有不少優待。
??“睡吧,明天精神不好可別怪教官不客氣。”鯈道。
??訓練營地起床的號角聲很早,平旦就響,但做飯的火頭兵還得起得更早,提前半個時辰起來收拾食材。
??盡管為了分流,訓練營地的軍卒都是分批進食,但整個訓練營地超過二十萬人口,哪怕分批進食,火頭兵每天需要準備的食物也同樣驚人,不起早點不行。
??為了效率飯食已經完全不考慮口味了,能吃就行,管飽就行,選擇這種思路的結果便是烹飪方式愈發的簡單粗暴。
??烹飪的方法從最開始時據說有十幾種,如今隻剩下了兩種。
??第一種,將所有食材剁了,再和做為主食的糧食一起扔進大甕裏亂燉。
??第二種,將所有食材剁了,再和做為主食的糧食一起放進蒸籠裏蒸熟。
??處理食材將第一批飯食做好,不管是燉還是蒸都不需要太多的人看著,因而訓練號角聲響起後留兩個人看著,不時往灶裏添柴,剩下的人都要一並去訓練。
??訓練得差不多了,軍卒吃飯,火頭兵隨便吃點墊墊肚子一邊給軍卒打飯一邊準備做第二批食物,等所有人吃完了才輪到自己吃,吃完後開始為下一餐與下下一餐做準備,中間還要擠出時間來完成當天的訓練量。
??一天下來整個人幾乎累癱,更絕的是還有文化課。
??因為都是外來人口,且多貴族子弟與遊士這兩類,雖然很多都識字,但人族的文字每個國家都不一樣,不識字辛國的文字在辛國就等於文盲,文化課得補上。
??隻有軍事訓練與文化課都及格了這些人才算出師,正式成為薪火軍的一名軍卒,奔赴前線,若沒在規定時間及格,那就兩個選擇:成為一名辛國平民,老老實實去服徭役,要麽哪來的回哪去。
??毫無疑問,這讓受慣了的貴族子弟與遊士們頗為不忿,老子千裏迢迢如此積極主動的來幫忙,怎麽也應該給予重用。
??所有不忿最終被那些因為傷殘退出一線來訓練營地當教官的軍卒們給說服了:操起棍子全部揍一頓。
??連身上有傷殘的軍卒都打不過還想去前線,給龍伯和羽族送菜嗎?
??也有人表示白帝誰都打不過,但誰能說她不是戰場的王者?
??不提還好,提了的結果便是換是一茬人來將這些人又虐了一遍。
??最終所有人都老實了,實在吃不了苦也選擇了離開,不過人不多。遊士們往來列國,哪怕原本不吃苦,這樣的日子過上幾年也會變得非常能吃苦,為了明主為了出人頭地,這點苦根本不算什麽;貴族子弟們倒是不想吃這個苦,但都是被背後的氏族派來的,若不能完成宗族的任務臨陣脫逃,一定會被掃地出門,不複貴族的身份。因而最多背地裏哭一哭,哭完了日子還得接著過。
??鯈比這些人好點,本就識得辛國的文字,不需要從頭學起,因而文化課相對輕鬆,可以找一卷書安安靜靜的坐著閱讀,或是裝作在閱讀實則。
??不過鯈比較喜歡聽這些新兵分析時事。
??雖然一堆毛病,更有甚者三觀不同,但遊士們見多識廣,甚至看過很多貴族的崛起與倒台;貴族子弟接受過精/英教育,被派來下注辛侯的這些貴族子弟更是精挑細選的。兩者加在一塊討論時事時比在茶樓酒肆裏聽普通人聊更有見地,隨便給點蛛絲馬跡就能分析出一大堆東西來。
??“快來看,宰輔和龍伯又開始談和了。”
??“三個月前不是才談崩了嗎?”
??鯈也感興趣的湊了過去。
??戰爭打了三年,不論是缺人的兗州還是人口底子薄的龍伯都打得甚為痛苦,大抵也是如此,前幾個月辛侯與龍伯王女試探性的提出要不談和吧。
??消息登在邸報上民間都很高興,沒人喜歡戰爭,能早點結束戰爭誰能不高興?
??然而——
??談和,有談才有和,怎麽談談什麽非常重要。
??辛箏與龍伯王女都提出了好聽點是苛刻難聽點是獅子大開口的條件,毫無懸念,談崩了。
??既然談崩了,自然繼續打。
??“談崩了也可以再談嘛,看看,這回開出的條件總算正常了。”
??“互相要求割地賠款,這麽苛刻的條件你管它叫正常?”
??“比起上一回互相開的條件,這已經很正常了,上回互相開的條件根本就是異想天開,半點誠意都沒有。”
??“這回我也沒看出誠意。”
??“條件苛刻與否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們修改了自己的條件,稍微放低了一些,這說明她倆是有談的想法的,並不想拚個兩敗俱傷讓羽族撿漏。”
??“就算有談的意思,這回這條件還是得崩。”
??鯈安靜的聽著閱讀室裏七嘴八舌的分析,道理越辯越明,到文化閱讀時間結束的時候這些人已經辯出了兩種可能:第一種,辛箏與龍伯王女是利用談和來牽扯彼此的注意力,最終還是要拚個你死我活;第二種,這兩位是真的想談,但要談出個結果還有的路要走,照現在這趨勢,可能還要打打談談個幾年才有結果。
??大部分人對此都鬆了口氣,若他們還沒訓練出師,沃西那邊卻已打完,那他們的打算就都要落空了。
??“對了,你們有沒有收到那個事的消息?”
??“你說的哪個?”
??提出話頭的少年抬手指了指上麵。
??“王怎麽了?”聽著大奇,沒聽說王最近出了什麽幺蛾子,老老實實的與巫女望舒為辛箏坐鎮與打理後方,不做任何多餘的事,甚為安分乖巧。
??“不是他,是和他並齊的那位。”少年道。“我最近聽到一個消息,說如今肆虐元洲的蜚疫與那位有關係。”
??聽者皆笑。
??“你怕不是聽錯了,原貌是不是那位也不小心染過疫?或許在她痊愈之前沒做好隔離,感染過幾個人?”
??“我也聽說過,不過我聽到的是她最早發現疫病,但什麽都沒做。”
??“那也太扯淡了,她的身份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做?”
??拿著邸報閱讀的鯈皺眉看著八卦的眾人。
??蜚疫。
??說起來,這段時間談蜚疫的人好像特別的多。
??兗州的疫情控製得很好,沒再出現過十裏八鄉甚至一座城邑消亡的情況,都是一些星星點點的病例,一經發現就會馬上控製起來,與之接觸過可能接觸過的人也要隔離。
??也因為控製得當,辛國境內對氓庶出行都放鬆了不少,同一座城的轄區裏氓庶基本可以自由往來,跨城的話需要申請上麵批準,出去和回來都要檢查,而且回來的時候還要居家隔離觀察。
??花在隔離和申請批準的時間可能比花在路上的時間還長,以至於除非必須,否則沒人會離開自己所在的城。
??但也因為生活中長時間接觸不到病患了,蜚疫都快被淡忘了,這段時間不知為何又開始進入茶餘飯後的談資中。
??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月末餘日鯈這樣的服役者會有一天假期,鯈提前半個月便將行程給定好了:吃遍條邑。
??軍營的夥食雖然是自己做的,但除了量大管飽實在是沒有別的優點。
??更痛苦的是訓練營地遠離城邑聚落,最近的一個村社離軍營都有一個時辰的路,想打牙祭隻能在休沐時。
??一進城便看到一大群人在圍著什麽,出於好奇鯈也湊了過去瞅瞅,發現一條路,應該是路,但路不是平坦的,而是按照一定規律整齊的鋪設大量的木條。
??木軌的一端有若幹分叉觸角,另一端不知道延伸去了哪。
??一些人正在將一輛大車往木軌的一條觸手推,將大車的車輪與木軌契合在一起,再拉來兩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將大車的挽具套在馬上。
??鯈想了想,終於想起自己在邸報上看到過的消息。
??巫女望舒研究出一種新的路,主流的道路是車輪壓在路麵壓出了車轍,這種轍坑是為軌。後來的車繼續碾著軌行駛會更輕鬆,但每個國家車的距離都不同,軌自然也不同,兗州統一後第一件事便是車同軌以及所有道路重新修建,原來的道路因為車軌不同隻能重修或者修葺沒法繼續用。
??巫女望舒每天對著這類公文大抵是太煩躁了,想出了新的道路,往車輪壓出來的坑裏放入甚至幹脆在路麵上鋪設木軌,讓馬車能夠行駛。同時也不用完全重修以前的道路,車軌不同,便將軌填平鋪設木軌。
??不過暫時不確定效果,便先在條邑的城內修一條用一段時間看看,如果好用就大範圍的鋪開,如果不好損失也不大。
??算算時間,好像就這幾天修好。
??大車是載客的公車,將馬套上後小吏便招呼有沒有路人上去坐一圈,看看效果,第一趟免費不收錢。
??鯈第一個跳了出去。
??大車內部有十二個坐席,擠一擠的話也能擠二十個人,小吏沒敢放二十個人上去考驗大車和木軌的極限,隻放了十一個人,還有一個位置是她自己。不算車夫,小吏加路人一共十二名乘客,尋常都得四馬拉車,這一回卻兩匹馬輕鬆拉動了大車,還跑得飛快,很快就從城門口跑到了城中心。
??鯈下車的時候瞅了眼兩匹膘肥體壯的駿馬,發現氣息很均勻,汗都沒出多少。
??很想再坐一圈,卻被告知要開始收費了。
??鯈瞬間打消主意拿出自己的行程表開始找吃飯的地,步行也挺好的,多鍛煉有益身體健康。
??***
??時光如流水。
??辛箏與龍伯王女的和談談崩了又切磋,切磋完了又談,反反複複的調戲了所有關注者一年後終於進入了第二階段,旁觀者終於能從雙方開出的條件中找到誠意的存在,以及深刻認識到成年人的世界有多肮髒。
??每一版的和談都會在邸報上登出來,盡管是延時了好幾版的,但仍會有無數的人對著已作廢的邸報分析每個條件代表什麽,推測下一個版本會是什麽。
??尤其是分析得出彩得文章還會被登在邸報上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人們的分析熱情更高了。
??三個臭皮匠頂一個白帝。
??分析得多了總有分析對的人,很快發現了不對味。
??正常的和談應該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但進入認真模式的辛箏與龍伯王女卻不,這倆非常積極努力的在和談條件裏為彼此挖陷阱,找出來了下一版就改掉,找不出來就等著未來掉坑裏。
??好好的談和生生變成了找茬比賽,但見證了一版又一版的和談條件,不少人也慢慢發現一件事。
??龍伯的思維模式與人族好像有點差異。
??龍伯王女,也可能是她安排的那個負責談判的團隊考慮一件事都是十年八載起步,會考慮每個條件在十年八載後的影響,然後想辦法填上陷阱。
??不是大事,是很多事。
??人族隻在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上才會考慮得久一些,大部分事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態。
??想一想龍伯的壽命,又能理解,龍伯壽過千載,對於人族而言千載之後洪水滔天淹不到自己,不需要考慮那麽遠,但龍伯需要考慮,因為洪水淹死的人裏一定會有自己。
??好比和談條件裏的一個條件,辛箏日後想用糧食同龍伯換家畜,但龍伯修改成了糧食要換成龍伯的錢幣,再用龍伯的錢買糧食,並且針對人族的糧食龍伯要酌情征重稅。為此,龍伯在另一個條件上做了讓步。
??令人族這方摸不著頭腦,明明是自己賺了,但總有種虧了的感覺。
??人族這方分析了很久才隱約猜到龍伯為何,大量的廉價糧食進入貊國,必定穀賤傷農。若貊國是純粹的遊牧文明自然無所謂,但貊國它不是,它在努力往農耕文明轉型,努力在荒原那鬼地方種植糧食,自然不能允許農人種植的熱情受到打擊棄農從牧。
??很理解,理解……個屁。
??同存一塊大陸上,鄰居想得比自己遠意味著以後鄰居會慢慢占據更多的優勢。
??鯈敏銳的留意到訓練營地裏的遊士與貴族子弟們聊未來如何在辛國出人頭地越來越少,話題開始向長生種的威脅偏移。
??有一半的話題不是長生種便是與長生種有關的東西,剩下一半則與蜚疫與巫女望舒有關。
??巫女望舒同蜚疫有關係的流言不僅沒有平息反而愈發喧囂塵上,甚至發展到了這一場禍亂元洲的蜚疫就是巫女望舒主導的,理由是她是四十年前的赫胥遺民,是赫胥屠城時的幸存者。
??赫胥國當年的遭遇也被翻了出來,經桓兵臨城下,因為貪生怕死,赫胥侯開城投降。
??國君投降異族,還是一個大國,這影響太惡劣了。
??炎帝早期沒少有先民勾結異族捅她刀子,因而炎帝頒布過一條法令:一人投降異族,屠全族,一族投降,屠一城。
??那會兒還沒有分封方國,因而一城投降也就屠一城,但後來分封了方國,出現了方國投降的先例。後來這條法令便得到了完善:一城投降,若是非都城的城,隻屠一城,若是都城,屠一國。
??王師收複失地後赫胥國為赫胥侯的選擇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流言不僅僅是流言,有人找出了望舒是赫胥遺民,甚至她曾在羽族生活過的人證物證。
??有理有據,自然有人跑去問巫女望舒是否真的是赫胥遺民,巫女非常坦誠的回了一個是字。
??一石驚起千層浪,天下嘩然。
??亙白1134年秋,超過八百個方國的諸侯遣使向帝國最高的雙首領人王與巫女上奏彈劾巫女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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