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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巫鹹

  數千年的王權禪讓製, 每次的王權更迭都是一場豺狼虎豹逐鹿的角鬥。


  ??比之王權,神權的傳遞就相對穩定多了, 雖然最近的兩千年裏君臣關係尖銳, 但宗主之位的傳承始終平穩,比血緣世襲的君侯之位還穩。


  ??一兔走,百人追之.積兔於市, 過而不顧.非不欲兔, 分定不可爭也。


  ??血緣世襲的君侯貴族們通過嫡長繼承製來確定誰來繼承自己的財產,寄希望於這種方式能夠減少紛爭。禮崩樂壞之前, 這招效果甚佳, 禮崩樂壞之後就不必提了。


  ??某種意義上, 禮崩樂壞何嚐不是嫡長繼承製的隱患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大爆發的產物。


  ??同為君侯的子嗣, 憑什麽我隻能為臣, 我的子孫要在數代之後淪為庶人, 哪個廢物就可以為君,子孫享國?

  ??不是每個嫡長都天縱奇才,或者說, 庸才才是常態, 天縱奇才的嫡長是比隕鐵還有稀有的品種, 十個國君至少八個庸君, 一個暴君, 剩下那個才可能是明君。


  ??精英貴族們看著庸才憑血統憑生得早而理所當然在自己腦袋上作威作福, 能爽就怪了。


  ??禮樂天下時因為土地和人口足夠多, 夠分,因為哪怕不滿,也會因為舍不得手裏分到的蠅頭小利而忍耐。但王侯貴族的生產力太好了, 氓庶生十個孩子能活三個就不錯了, 王侯貴族卻會有少則三五個,多則百十個的子嗣。


  ??氓庶再怎麽繁衍也跟不上王侯貴族的生產力,而人口與土地不夠分,便有大量的貴族之後淪為庶人,為貴族食用的雞豚狗彘。


  ??基數上去了肯定會有反抗的,基數越大反抗的就越大。


  ??當第一個將父母與兄弟姐妹統統送去三途河,自己繼承國君之位的少君出現,當第一個因為君侯妨礙到了自己的利益而弑殺君侯改立符合自己利益的臣子出現,當第一個為了增加自己的競爭力許諾氓庶爵位與土地的王侯貴族出現.……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


  ??盡管很不可思異,但巫宗不血緣世襲,與王位同樣是禪讓,卻比嫡長的血緣繼承製更穩定。


  ??這一任玉主死了,就立巫子為新的玉主,不會有任何爭議,這是四千多年的傳統。


  ??不過連山果推測主因還是巫子的數量太稀少了。


  ??若嫡長不成器,又不能挑戰宗法,並非無解,可以悄悄的弄死嫡長換人,如此一來既不違背宗法製又能讓成器的子嗣上台,再加上人族幼崽驚人的夭折率。王侯貴族普遍會生很多的子嗣,夭折率再高,隻要生得基數足夠大,最終成活的自然多,成活的子嗣多,掐出狗腦子也是必然。


  ??巫子們就很不一樣,每一代一般隻有一位繼承人,像前前任無光那般同時擁有兩個繼承人的幸運兒在巫宗的曆史上非常稀有,不超過一掌之數。


  ??理論上隻有一個繼承人很容易出問題,若繼承人夭折便後繼無人了,然巫子們一個夭折的都沒有。


  ??巫宗內部有研究過巫子,發現了一件事,隻要生長期擁有足夠的食物,這些巫子的生命力比野草還頑強。著涼感冒這種疾病莫說幼崽,便是成年人都有一半的概率為此而死,但巫子們從來都不會因為這些疾病而亡,食物充裕的情況下哪怕不吃藥也能靠自己的身體素質硬抗過去。


  ??也因為從來都沒出過世俗王侯的那種問題,巫宗麵對的最大繼承問題從來都是不能在現任玉主死之前找到新的巫子,便從未有人思考過若隻有一個巫子,這個巫子又是所有人都無法接受的該怎麽辦?

  ??青婧的出現隱晦的提醒了這一隱患,但無光不止她一個弟子,最終結果便是不想淪為實驗材料的所有人聯合驅逐了她。本來是想弄死的,奈何無光不答應,群巫也不想同無光鬧得太僵,加之青婧離開玉宮再禍害受害者也都是旁人,遂讓步。


  ??然而,該來的終歸還是會來。


  ??近百隻編鍾合奏的宏大樂聲中,連山果以一種佩服之情如滔滔雲水綿綿不絕般的眼神看著抱著大呂的巫鹹。


  ??曆史上不是沒有巫子被人抱著繼位,以前有過一任巫子繼位時還是個嬰兒,故而由當時的一位巫抱著嬰兒走到神龕上。但抱著一隻狗子繼位的,巫鹹是頭一個,更別說這人的姿態神情無一不標準,完美吻合臣子身份該有的姿態神情。


  ??隨著裹著量身定製的冰蠶絲禮服的大呂被巫鹹抱到玉座上,繼位儀式進行到了跪拜環節,巫鹹第一個跪下,跪在玉座前,玉座之下卻是一個跪的都沒有。


  ??連山果咬了咬牙,還是跪了下去,避免巫鹹太難看。


  ??隨著連山果帶頭跪下,巫鹹一脈的人也陸陸續續跪下,卻仍有九成的人不想跪。


  ??不論包裝得多麽光鮮亮麗,那都是一隻狗,讓人像跪拜君主神靈一樣跪拜一隻狗,這太挑戰生而為人的自尊心了。


  ??全場唯一一個優哉遊哉的驪嫘笑吟吟的用一種十二分造作的語氣道:“諸君莫不是要違背祖宗的規矩?祖宗的規矩難道可以如此輕易作廢?”


  ??一名巫咬牙道:“吾等並無此意。”


  ??驪嫘更加造作的看著接話的巫。“那你們為何還不跪?”


  ??那是一條狗,誰跪得下去?


  ??群巫無言。


  ??“不論諸君如何想,大呂為巫子,吾王都是衷心支持祖宗規矩的。”驪嫘一臉我家主上最乖最尊重祖宗的神態。


  ??距離近視力好的人皆覺腸胃蠕動,惡心,想吐。


  ??驪嫘轉而看向其餘十巫。“諸位殿主何故不跪?”


  ??巫真歎了口氣,終於跪下,有了第一個,剩下的人也相繼跪倒,最終還站著的唯有驪嫘與她的從人。


  ??玉主與人王是對等的存在,故而人王觀禮不需要對玉主跪拜,即便行禮也是同等地位的平輩之禮。驪嫘雖非人王,卻奉辛箏之命代辛箏觀禮,在玉宮之中她代表的是辛箏,自然無需跪。


  ??在眾人屈辱的心態與或多或少透著扭曲的表情中巫宗名義上第三十四任,實際上第三十五任玉主繼位儀式圓滿落幕。


  ??儀式結束後人群退去,連山果看著一臉疲憊的巫鹹抱起大呂一邊擼毛一邊在神座上坐了下來,不由一愣。


  ??“一個位置而已,玉主坐在這上頭它才是神座,不然隻是一個供人休息的地方。”巫鹹道。


  ??連山果思考了一會兒,道:“你心態不錯。”


  ??跪一條狗,其它人都快氣炸了。


  ??巫鹹歎了口氣:“氣死了也不過是愉悅辛箏,我為何要用自己的死去愉悅她?”


  ??巫鹹揉了一把狗頭,繼續道:“而且大呂也沒什麽不好的,與它的前兩任比。”


  ??連山果詭異的無法反駁,與正常人比大呂當玉主著實令人屈辱,但與前兩任,尤其是青婧比,這點事完全不算事。


  ??生命與尊嚴,大部分都會選擇前者,哪怕選擇後者的人也不會希望收獲的死法是變成實驗材料,死於某一次實驗,更甚至變成不知道什麽玩意的怪物。


  ??道理都明白,但怎麽就感覺那麽淒涼呢?連山果歎息著在旁邊的神座前的大案上坐了下來。“接下來當如何?你代玉主管理巫宗的權力是青婧給的,如今換了玉主,必定會有紛爭。”


  ??內鬥是智慧生物的天性,越是緊要關頭越如此。


  ??“不如何。”巫鹹淡定道。


  ??連山果不解的看著巫鹹。


  ??巫鹹解釋道:“我還會是巫宗的權力掌控者,在新的,屬於智慧生物的巫子出現之前。”雖然她很懷疑以後還會不會有玉主。


  ??連山果問:“群巫如何會答應?”


  ??“他們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辛箏如何想。”巫鹹歎道。“你還不明白嗎?她要的是神權君授。”


  ??論喪心病狂,辛箏堪比當年推倒神像,自己一個大活人坐到神龕上的雲桑。但最可怕的也在於此,雲桑將神變成了活生生的人,神必須是完美的,而人永遠不可能完美。雲桑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大逆不道的,奈何當時沒人有能力搞死她撥亂反正,於是數千年後神廟無神像成了傳統成了理所當然。


  ??辛箏呢?

  ??巫鹹不太確定數千載後辛箏的神權君授又會變成怎樣。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辛箏心裏非常有數。


  ??玉主繼位,人王除非年紀太大了不能出遠門,不然都是要前來玉宮觀禮,辛箏就不來。驪嫘給的理由是辛箏身體不適,實際理由不難猜:玉宮是巫宗的大本營,辛箏這輩子敢踏進這裏就別指望豎著離開。


  ??連山果怔了下。“她憑什麽選你?”


  ??巫鹹微微一笑。“因為我最聽話最省心。”


  ??連山果目露怪異之色,巫鹹是聽話,但這種聽話隻是暫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聽話,她不認為辛箏看不出來。


  ??“辛箏是普通人,並無長生種的血脈。”巫鹹微笑道。


  ??連山果悟了。“你不怕她死的時候帶你一起走嗎?”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但在當下,我與她都是最合適的選擇。”巫鹹道。


  ??巫鹹的預料非常準確,翌日驪嫘便召集了所有人,頒布了辛箏的王詔:令巫鹹為首巫,代為打理巫宗事宜。


  ??驪嫘話音未落便見下方群情洶湧。


  ??“荒謬,首巫隻有玉主之位空缺時才能遴選,玉主健在,何須首巫?”


  ??“你說得有道理。”驪嫘點頭表示讚同,然後道:“玉主的確健在,但它這不是沒法處理巫宗諸事嗎?事情總要有人處置的,不然得耽誤事,甚至人命?且在此之前並無非智慧生物繼承玉主之位的先例,如今有了特例,特殊情況自然要特殊處理。”


  ??“那不當由王來定誰為首巫,首巫素來由群巫投票推舉。”


  ??驪嫘看向提出異議的人,是一名來自西荒的巫祭。“你這話我若沒有理解錯誤,是在質疑王令?”


  ??巫祭到底還是有求生欲,忙道:“非是質疑,隻是祖宗規矩不可改。”


  ??驪嫘眼神很好的看到不少人的目光向狗子身上瞄了瞄,隱約露出了胃疼的表情。


  ??驪嫘用一種憐憫的眼神道。“祖宗的規矩的確不可改,但祖宗也沒遇上過如今的情況,自然不適用,既然不適用,後人自然要自己想個適用。”


  ??驪嫘說話的時候目光並未看巫即,而是盯著巫鹹。


  ??巫鹹無奈的做了個手勢,驪嫘話音落下時兩名精銳武者將巫祭拿下拖了出去,門外很快傳來輕微的骨頭被砍斷的聲音,盡管很輕微,但大殿內不乏強大的武者與術士,五感敏銳。


  ??驪嫘甚為和善的看向群巫。“諸君覺得我說得可有道理?”


  ??底下的連山果甚為配合的道:“王使言之有理。”


  ??驪嫘也覺得自己非常有道理,大家都覺得有道理,首巫之事自然愉快的就此敲定。


  ??敲定了未來誰主事,剩下的自然就與驪嫘無關了,做為冀州牧,她也很忙的。


  ??這次若是辛箏自己不敢踏入玉宮,需要一個有分量的使者,而她是離得最近的,她也不會扔下手頭上的政務跑到玉宮。


  ??巫鹹非常殷切的親自為驪嫘送行,一路送出玉宮送到了玉都。


  ??因為是送行的場合,周圍也沒別的人,驪嫘難得的對巫鹹說了句真心話:“你當神棍真是可惜了。”


  ??盡管因為沒少見江湖騙子這類存在,驪嫘對神棍沒什麽好感,但也得承認,巫鹹著實是個人才。


  ??冀州經過數十年的大亂戰,人口鼎盛時的超過萬萬暴跌至三千萬,整個冀州好聽點是百廢待興,難聽點就是一片大廢墟。


  ??大量的城邑因為人口銳減而凋敗甚至荒廢,玉都自然也不例外,但在冀州和平之後玉都是冀州所有城邑中最先完成重建的。


  ??雖然這裏頭有玉都的地理優勢,但管理者的能耐與付出的心血也不可或缺。


  ??新式農具與農耕技術在玉都這一片平原上推行得非常徹底,效率超過九成半的官吏。


  ??秩序穩定,糧食產量增加了,玉都自然開始恢複往昔的繁華富庶。而在巫鹹的努力下,巫宗原本荒廢得差不多的社會職能也開始陸續恢複,在冀州全麵重建的過程中幫了各地官吏不少忙,加快了民生的恢複速度。


  ??這也是辛箏選巫鹹繼續掌權的原因,雖然未來一定有隱患,但在當下,巫鹹是最省心的,換了其它人莫說幫忙,不添亂都謝天謝地了。


  ??這樣一個人才怎麽就想不開去當了神棍呢?


  ??不對,也不算想不開。連山氏族同巫鹹殿綁得太死,大部分連山氏子弟成年後都會進入巫鹹殿。


  ??巫鹹怔了下,也道:“做一個巫挺好的,我知道牧與王都不相信神,說實話,我也不信。”


  ??驪嫘訝異的看著巫鹹。


  ??巫鹹解釋道:“曆代巫宗宗主的事跡足夠粉碎凡人對神靈所有的美好想像,不是說玉主們有多不好,除了巫女婧這個特殊例子,別的隻是各有各的奇葩,但幹的仍舊是人該幹的事。”


  ??“那你為何?”


  ??“玉主們幹的都是人該幹的事。”巫鹹重點解釋道。“神靈是凡人對美好事物想像的集合,但凡人能夠想像的所有美好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是凡人本就擁有的。玉主們剝去神靈化身的外衣以及那燃燒壽命為代價的神力,不過是凡人,最大的特殊也隻是身上的人性美好。”


  ??“神性的本質是人性。”巫鹹總結道。“所以我不信神。”


  ??驪嫘無言的看著巫鹹,你不信神但你將神棍這一行幹得比誰都好。


  ??巫鹹繼續道:“想通了這一點後我產生了一個疑惑,既然神性的本質是人性,人緣何要造神,信神?”


  ??驪嫘也好奇。“那你後來想通了嗎?”


  ??“想通了,因為需要。”巫鹹解釋道。“王侯貴族不信神,他們中拜神拜得虔誠的那部分說是信神,不如說是藉此來平複自己滿手血腥後不安的良心。信神信得最虔誠反倒是氓庶,比起生來什麽都有的王侯貴族,氓庶什麽都沒有,於是寄希望於求神。”


  ??驪嫘道:“但神不存在,也不會賜給凡人什麽。”


  ??巫鹹讚同的點頭。“但凡人的精神會得到慰藉。”


  ??驪嫘真誠道:“自欺欺人罷了。”


  ??“但能安撫人心穩定秩序。”巫鹹理所當然道。“在資源哪怕均分也不能讓每個人吃飽穿暖的時候,能讓占據大部分人口的氓庶能夠安分的幹活、生產就是良策,這個良策如果省錢那就更好了。你可以思考一下王看巫宗不順眼,緣何從未想過滅了我們?因為她需要。她沒有能力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隻能盡量創造一個安定的環境,安定的環境,人的日子再壞也不會壞到最低穀。而穩定的環境裏,人才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怎麽讓未來更好這種問題。但這個資源不夠分的穩定環境裏,既省錢又能安撫人心的宗教不可或缺。”


  ??缺錢時還可以當肥羊宰,但這一點就沒必要說出口,傷感情。


  ??驪嫘道:“最清楚神靈與宗教本質的往往不是虔誠的信徒,而是神棍。”


  ??巫鹹莞爾。“可以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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