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上不了船(1)
被趙宗卿說著小時候的事,靜漪本該笑的,卻不太笑的出來。
紅豔豔的珊瑚珠做了雪人的嘴巴,漂亮的很。
趙宗卿收了傘,抖一抖,說:“西北酷寒,去了多加保重。蘭州我也去過一回,冬天雪一下,靜而無風,撒鹽似的。你會喜歡的。”
靜漪點頭。
“多寫家信。若沒有工夫單獨給你姑母大人寫,就記得在家信裏提幾句,也好讓她放心。這些日子她總是念叨你,十分的舍不得你出嫁。”趙宗卿說著也有些傷感起來似的,忍不住唏噓,“眼看著你就要走,想要什麽盡管跟我說。”
“什麽都有了。”靜漪說。
趙宗卿看著小表妹,一時有些話不忍就說出來。靜漪卻發覺。
“大表哥,有什麽要囑咐我的,就說吧。”她以為趙宗卿是有什麽話要囑咐她,到了說不出來。像之慎,明明有很多話要說,隻是不能說。她也不想讓之慎說。但是大表哥又不同些。
“從此安穩度日吧,也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孝敬了。遇到事情多想想舅舅、舅母和帔姨。”趙宗卿說。
他眼神中有一絲凜然的冷意,靜漪察覺。
這絲冷意在她心底逐步的擴大,冬日裏的窗子撕開了一角窗戶紙似的,寒風鑽進來肆虐……
“大表哥,當初若是我上了船,會怎麽樣?”她問。
趙宗卿望著靜漪,笑了笑,說:“你上不了船。”
一聲尖嘯在靜漪心底騰起,她幾乎跟著那尖嘯喊出來。
但她沒有喊,她隻是握緊了手。
門一開之慎先出來,急匆匆的道:“快,小十,我們回家。帔姨昏倒了。”
靜漪腦中轟的一下,被之慎一拉,腳下趔趄。
雪地濕滑,雪花還在不住地往下落,此時無風,也真跟撒鹽似的,簌簌的,落在臉上,落在肩上……靜漪撲通一下摔倒在地。
手撐在地上,留下兩個融化的五指印。
她盯著這對五指印,須臾,拉著之慎的手,掙紮著站起來。
雪下的愈發大了……
她是喜歡下雪天的,她也記得。
下雪天母親不讓她出去玩,但會讓人給她來堆雪人的。母親說,雪人就是她的玩伴……其實從小到大她最好的玩伴是母親。可如今她覺得,母親總有一天像雪人,忽然間消失不見。
入冬以來第一場雪下的如此之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隨之而來罕見的嚴寒,更是把人凍的似乎骨肉都縮了三分。
程靜漪這日照例守在母親馮宛帔床邊伺候她飲食用藥。距離宛帔發病,已經過去了數日,她雖看上去已無大礙,靜漪仍然不放心。
“今日不是約好去照相?你該準備出門了。別讓七少爺等。”宛帔說。她的氣息有些弱,比往常更讓人覺得她弱不禁風。
“娘,我……”靜漪剛開口,宛帔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嗔怪的看她一眼。
靜漪便住口了。
她記掛的是上午醫生會來複診,把照相的事完全拋在了腦後。
“我不過犯了一回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已經好了。七少爺忙,事情安排在哪一日做都是有定數的。你不要臨時改,讓他為難。”宛帔說著,推了推靜漪,“你聽娘的話,去換衣服準備出門。娘也聽你的話好好兒歇著。如何?”
靜漪再三地確認她沒有事,才去換衣服。剛剛換好,就有人來報,說陶家的車已經到了。靜漪辭別母親,又到上房和杜氏說一說。杜氏免不了又一番叮囑。
“來了。”站在車邊的馬行健說。
陶驤在車內。
先從大門裏出來的是總跟著靜漪的四寶和秋薇。壯實的四寶還抱著一個巨大的箱子。過了好一會兒,靜漪才從裏麵出來。
馬行健看到靜漪,開了車門。
靜漪上車坐到陶驤身邊,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麽遲來。陶驤也沒有問。
她看看停在後麵的軍用吉普。出去拍個相片,倒有兩輛車跟著,本不覺得是件鄭重的事,也顯得鄭重起來。
奧克斯照相館在東長安街上,是北平最好的照相館之一,攝影師是一對來自美國的父女。靜漪曾經去照過幾次相,那位奧克斯先生也曾經上門來照相,不算不熟悉。到了之後,馬行健先帶著人把東西送進去,奧克斯小姐馬上就出來迎接了。
靜漪看到櫥窗裏擺著的大幅相片,一左一右,是無暇和無垢同各自夫婿的。本就是俊美的兩對,分別身著白紗禮服和黑色燕尾禮服,更多幾分風姿綽約,器宇軒昂。
玻璃櫥窗的倒影裏,她看到陶驤。
兩人的影子印在一處,靜漪轉頭看他。有些不能想象,自己竟然會跟他來照相了……她攏了攏黑狐大衣。
雪後的清寒真讓人難以忍受。
奧克斯小姐笑著過來說:“兩位密斯趙的相片,也恰好是我們拍攝的。很榮幸也能為密斯程拍照……密斯程裏麵請。都準備好了呢。”
到了照相館樓上,更衣間裏秋薇已經把幾套服裝都掛了起來。奧克斯小姐是今日拍照的總協調,她已經不厭其煩的用她還有些生硬的中國話和秋薇溝通過拍照流程。秋薇按著奧克斯小姐說的,把服裝排了序。
奧克斯小姐進來看了看,又出去找圖虎翼,讓他負責陶驤的禮服。
小小一間更衣間,特地放了一隻炭盆。
靜漪惦記著早些拍完可以早些回去侍奉母親,也顧不得到底冷還是不冷,照著順序先換上長袖旗袍出來。
陶驤是一身象牙白色的三件套禮服,白色的三接頭皮鞋,已經站在他的位子上候著了。
靜漪約莫好了位置,站到他身旁。
奧克斯父女見他們倆距離老遠的站位,都笑了。
“二位靠近一些吧。”老奧克斯笑著說。
靜漪看看陶驤,陶驤沒動,她隻好往他身邊靠了靠。
奧克斯小姐幹脆走過去,把靜漪往陶驤身前一推,扯了陶驤的手扶在靜漪手臂上,說:“親密、親密。”她重複著這個單詞,手勢是讓兩人靠的更近些。
老奧克斯拍了幾張之後,說:“不行、不行。”他的手在自己嘴角的位置畫著弧線,“笑一笑,笑一笑……密斯程,笑一下好嗎?要知道今天你是最美的新娘。”
陶驤看了眼靜漪。
她臉上的笑容確實達不到標準。
“難道你們吵架了嗎?密斯特陶,吻一下你的新娘好嗎?讓她甜笑。拍出來的相片才會好。”老奧克斯叉著腰說。樣子很嚴肅,竟不像是在開玩笑。
靜漪呆了一下。
“好。”陶驤說著,將禮帽摘了下來,仿佛真要吻了。
靜漪雖然知道陶驤必是不會真當著人這麽做,卻忽然之間也有些心慌,她往後退一步,“恰好”踩在陶驤腳上。
“對不住……”她說著,忙挪開腳。卻也往旁邊又跨了一步,距離更遠了。
“沒關係。”陶驤麵不改色,低聲說:“要是你不想我照著奧克斯先生說的做,笑。”
靜漪咬了下嘴唇,然後,綻開一朵微笑。
“好……好多了……再笑。”老奧克斯不住的重複他的要求。
他讓一會兒兩人並排站,一會兒是一前一後站……奧克斯小姐也不住的給換著布景。隻一件旗袍拍下來,靜漪已經累了。但看著陶驤不急不躁的配合著老奧克斯的要求,興致盎然的樣子,在她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不知道兩人像木偶似的被牽著線拍照,他的興致從何而來……難道看她這樣別扭,就已經夠有趣了嗎?
“小姐,你像七少爺那樣,自在一點吧。”秋薇在她換衣服的時候小聲建議,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秋薇不敢再多說話了。
靜漪換上裙褂,陶驤也換了長袍馬褂,手裏拿著一個瓜皮帽,卻扔在了一邊。隻是靜漪的鞋底薄,站在陶驤的身邊,比他矮了好多。老奧克斯從鏡頭裏看看,讓女兒給靜漪搬了一塊木板墊腳,再在前麵擺了一盆牡丹花。
靜漪提著馬麵裙站上去,發頂總算夠到了陶驤的耳垂處。
她沒有盤頭,戴著沉重繁複的金飾,站在那裏幾乎不想挪動位置。還好陶驤的狀態更好,靜漪隻要配合他,就已經夠了。老奧克斯挺滿意兩人的表現,這一組拍的就很順利。
又拍過靜漪的兩身西服照,陶驤換了軍裝禮服與她合影之後,等著靜漪換最後一身結婚禮服。
秋薇給靜漪挽拖紗的時候發現靜漪發抖,忙抓了她的手問:“小姐,是不是冷?”
靜漪搖了搖頭,說:“心慌。”
“惦著太太?”秋薇問。
她說:“你去跟奧克斯小姐借電話,問問太太怎麽樣了。”
秋薇答應著出去了。
靜漪拿著唇刷,好一會兒才在脫了色的嘴上塗了兩下。奧克斯小姐隔著門問她好了沒有,她扔了唇刷,拖著禮服出來。禮服長,她須放慢腳步免得踩到裙擺。
陶驤正低頭踱步,看到她,皺了皺眉。
靜漪見他深灰色的軍裝禮服上掛著綬帶和勳章,黑色皮靴齊膝,油光錚亮,白色的手套一戴,渾身上下無懈可擊。幸好此時她的鞋跟夠高,站在他身邊,才不會顯得過於單薄。
老奧克斯笑著豎大拇指,讓女兒把布景換成最簡單的。
正準備拍攝,陶驤說了句等等。
他抬手將靜漪的下巴扳過來。
靜漪見他當著人這樣,立時臉色就一變。
陶驤也不說話,隻是掏出手帕替她擦了下唇角。靜漪看到手帕上一線深紅,蚊子血一樣,頓時臉上一熱,奪過手帕來,狠狠的擦了下嘴唇,團了團手帕攥在手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