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屏聲斂氣(2)
他已經看到瑪麗那間馬舍門口圍著幾個人,發現他來了忙著請安,但是顯然沒料到他還帶著七少奶奶一起,忽然都有些局促。
“怎麽樣了?”陶驤問。
馬舍門前已被讓開空間,他站過去一看,馬舍內的草墊子上,家裏的兩名馬醫和兩個徒弟正圍在瑪麗身邊忙碌。看不到瑪麗全身,隻見它的頭耷拉在一旁,緩慢地出著氣……他眉皺起來。
靜漪在陶驤身後,聽著身旁的人跟陶驤解釋。她看不太清楚裏麵的狀況,隻是聽說瑪麗這一天都在陣痛,就是產不下來,已經用過很多辦法了,到這會兒小馬也隻是露了個小蹄子在外麵,現在是瑪麗已經沒有力氣,小馬可能也已經胎死腹中……“陳大夫說,現在就看能不能保住瑪麗了……”
“還有什麽辦法沒有?”陶驤問。
裏麵的陳大夫起身,擦著頭上的汗,過來說:“七爺,您可來了。”
他看到陶驤身旁的靜漪,愣了下,打了個千兒請安,說聲“少奶奶好”。
靜漪點頭,問:“我能進去看看嗎?”她也不知道馬醫們是不是有什麽忌諱,不過既然爾宜已經來過,說明有忌諱也不見得不能破例。果不其然陳大夫讓了下,其他幾位也往旁邊閃避。
靜漪嫌身上的衣服了嗦,把裘皮大衣脫下來,走近些蹲下,看到這匹奄奄一息的灰色母馬。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一下瑪麗的肚子,就像是包了個硬塊。她就覺得馬醫的判斷應是沒錯,恐怕小馬已經胎死腹中……她聽著陳大夫和陶驤說著,原本剛才是想冒險剖腹的,一來是沒有做過,二來沒有七爺的話,這險還是不敢冒。
靜漪回頭。
陶驤說:“救。”
“可是七爺,萬一……”陳大夫還是猶豫。
“救。”陶驤一邊說,一邊將大衣也脫了,往旁邊一扔,“不剖腹是死,剖了可能死,為什麽不冒險一試?”
靜漪看他過來,伸手摸著瑪麗的脈搏。
“沒有麻醉劑吧?”靜漪輕聲問道。
陳大夫說:“沒有。隻有我用草藥配的麻藥。不敢說能不能保證安全。”
陶驤輕拍著瑪麗的脖子。
他轉向靜漪,問道:“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很冒險。”靜漪老實地說。
陶驤卻像瞬間下了決心,說:“你給陳伯打個下手吧。給人接生過,馬也差不到哪兒去。”
靜漪心想這是什麽話,這人也太不尊重醫生的專業知識了,哪有給人接生過就一定能給馬接生的道理?況且這還是匹難產的馬,而且這裏還有經驗豐富的馬醫……她這輩子還沒見過蠻起來這麽不講理的人。
若不是不好當著府裏下人頂撞他,她真想對他發火。
見她沉默,陶驤就說:“還不去洗手?”
靜漪咬牙。
這人一定是故意的……
“七爺,”陳大夫一頭的汗,“別勞少奶奶動手了,太……”
“陳伯來吧。”陶驤並不聽這些。
靜漪起身去洗手。
預備的東西倒齊全,她反複擦洗著手。消毒用的是烈性酒,她把手浸在酒中,擦幹了,從一旁陳大夫的徒弟那裏接了件圍兜穿上。進馬舍見陳大夫給重新做檢查,靜漪就沒有太往前。
陶驤發現她回來,一回手提著她的圍兜帶子將她往前推了推。
陳大夫問:“少奶奶不怕麽?”
靜漪搖搖頭。心想到這時候,怕也沒有用的。
陳大夫說:“我們來就好。”他看看陶驤。
陶驤倒站的遠些,在馬舍的角落裏,陰影幾乎是把他大半身子都隱了去。
靜漪起初是有點緊張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精神集中到陳大夫的手中的那柄刀上……就在陳大夫手中的刀尖要碰到瑪麗肚皮的時候,靜漪忽然覺得不妥。
她輕聲說:“等等。”
陳大夫轉頭看她。
靜漪想了想,問:“陳伯,能不能試試別的辦法?”
陳大夫問:“少奶奶有什麽好主意?”
“藥熏。”靜漪說。
陳大夫想了想,似乎腦中也是靈光一現,問道:“是蔥須煮水麽?”
靜漪點頭,說:“這個是個古方,藥理陳伯知道,我不多說。陳伯想想能不能一試。瑪麗如果恢複些元氣,或許能將馬崽產下。”
陳大夫看看瑪麗。大眼睛已經半閉半合的瑪麗,看上去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他原本就緊皺的眉頭鎖的更緊了。
靜漪抬眼看看其他人。他們都噤若寒蟬。
陳大夫沉吟片刻,說:“七爺,不如我們試試這個辦法吧。不成再剖。”
陶驤就說:“就這麽辦吧。”
陳大夫交待了要預備什麽,外麵候著的人忙跑著出去預備。
靜漪幫著陳大夫給瑪麗不住地按摩著。隻消一會兒工夫,她手便被粗糙的馬毛磨的生疼。陳大夫讓人拿來燕麥粥。靜漪後來幹脆跪下來,給瑪麗往口中灌放了糖的燕麥粥。
“不吃你就沒有力氣的,瑪麗……你是女王知道嗎?”她輕聲地和瑪麗說著話。粥其實很多都灑在了她身上,她也不在乎。待兩碗粥灌下去,她繼續撫摸著瑪麗。在她的安撫下,瑪麗半閉半合的眼睛睜大了些。
蔥須水煮出的味道本來就怪怪的,陳大夫又往蔥須水中加了幾味藥,混合著馬廄中原有的氣味,簡直是說不出的古怪。
他們想辦法把瑪麗的四肢綁起來,將它吊高些,放置於木排之上。木排下麵擺了兩隻巨大的木盆,蔥須水在木盆裏還滾著氣泡,蒸蒸熱汽……陳大夫讓人拿了被子來給瑪麗保暖。漸漸的瑪麗抬起了頭。
“有好轉。”陳大夫語氣中有驚喜。
靜漪也看到瑪麗的腿在動。它掙著想起來,又跌回去。
馬舍裏熱的很,陳大夫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滾。雖然緊張,雙手還是盡力地穩住,替瑪麗正著胎位。靜漪安撫著瑪麗,示意身旁的學徒去給陳大夫拭汗。她留意看著,棉被被撤下,瑪麗鼓鼓的肚子起伏的幅度比先前大了很多。
瑪麗血紅的雙眼瞪著她,她看的心驚,簡直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好在眾人合力,恢複了些元氣的瑪麗這時候也許是知道自己將是最後一搏,就聽著嘩啦一聲巨響,隨著瑪麗四肢的劇烈掙紮顫動,木排被它掀翻……瑪麗打了個滾兒前腿彎折跪在草墊子上,咕咚一下歪倒。
“出來了!”陳大夫大喊一聲。
靜漪就看著陳大夫拎著濕淋淋的小馬駒,倒提著站在那裏。
其他人都忙著去照看瑪麗。精疲力竭的瑪麗沒有力氣再動一下,眼睛卻望向那小馬駒。
陳大夫把小馬駒放在瑪麗身旁,一動不動的小馬駒兒臍帶都還沒斷。陳大夫摸著小馬駒的脈搏,遺憾地說:“憋的太久了。”
“扔出去吧。”旁邊有人說。
靜漪看看地上這一坨死肉似的小東西,同瑪麗一樣是灰色的毛,不知為何它看上去並不像真的已經死了。也許是剛脫離母體,身上還帶著它母親的溫度……靜漪伸手過來摸摸小馬駒。濕乎乎的,似乎是有一點脈搏的。她要再試探一下,這時候陶驤過來,也將手探向小馬駒的脖子。
靜漪看到他的手停頓了一下,兩人幾乎同時的咦了一聲。陶驤果斷地彎下身去,將小馬駒的嘴巴掰開了。不止靜漪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就連陳伯他們也呆住了。隻是靜漪反應更快,她趁著陶驤給小馬駒做人工呼吸,便協助他給小馬駒做著肺部按摩……時間過去了好久,小馬駒沒有蘇醒的意思,陶驤卻還沒有放棄。
也沒有人敢先開口說讓他停下。
陶驤額頭上漸漸地凝了豆大的汗珠子,就在他覺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的時候,聽到靜漪說“它動了”,他動作頓了頓,果然。
靜漪就看著被放在草墊子上的小馬駒,肚子一鼓一鼓,四肢一顫一顫,像是攢足了力氣似的,顫巍巍地翻了個身,從口中吐出黏糊糊的東西,一口接一口地吐,瑪麗發出低低地嘶鳴……她一把抓住陶驤的胳膊,“它活了!活了!”
小東西慢慢地爬到瑪麗身邊去了。瘦嶙嶙的四肢,簡直撐不起小身子,可是還知道它的媽媽在哪裏……靜漪眼前一派模糊。
“救活了!竟然救活了!”陳大夫興奮地大叫起來。老頭子手舞足蹈,也顧不得上下尊卑,竟過來抱著陶驤的肩膀搖晃著,“七爺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靜漪在一旁看著他們,悄悄地擦了下眼角。
馬舍裏一派歡呼。
陶驤仰頭,大叫一聲,說:“拿酒來!”
靜漪看著瑪麗溫柔地舔著小馬駒,也笑出來,要起身才發覺自己的腿已經僵了。
陶驤一伸手將她拉起來。
靜漪站不穩,不由自主地倒向陶驤。她迅速地抓住柵欄,扶穩。
幸好此時大家都忙著,還有找酒的找酒,拿碗的拿碗,沒人留意他們倆。
陶驤若無其事地接過陳大夫遞給他的酒碗,順手就給了靜漪。靜漪猶豫一下還是接了。剛剛的驚險萬分和絕處逢生,實在是非一碗烈酒不能壓住心頭的激動。她忽然間很能理解為什麽男人們在戰場上都不忘來一壺酒。在沒有語言可以表達的時候,酒可以……七八隻粗瓷碗碰在一處,除了靜漪,其他人都豪爽地幹了。
陶驤單手拎著酒壇,將陳大夫的酒碗斟滿,說:“陳伯,辛苦。”酒壇在周遭的碗中倒了一圈,“都辛苦了。大年三十兒,新生命降臨,這也是個絕好兆頭。來,幹了這一碗,都回去歇著。回頭來我這,額外有份兒賞錢。”
“七爺有句話就好,不在賞錢的。”陳大夫笑道。
“要給。”陶驤豪爽地將酒喝了,瓷碗放下。瞥一眼靜漪仍端著她那隻碗不動,伸手拿過來,也喝了,說:“陳伯,我們得先走,前頭還守歲呢。”
“送七爺七少奶奶。”陳伯說。
靜漪披上大衣。
走到一間馬舍門前,陶驤站住,指了指這密封著的鐵門,揮了下手,仿佛把這馬廄都點了一遍,說:“日後,你自己來挑一匹合心意的。”
靜漪說:“這算賞我?算了……我不會騎馬,也不喜歡。”
陶驤看看她,眯了眼。
“那你想要什麽?”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