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高高在上(1)
逄敦煌則毫不客氣地當著眾人喊任秀芳“任大炮”,問任大炮什麽時候跟他結算草藥錢。任秀芳也不惱,回敬他一句鐵公雞,不理他催賬。任秀芳見靜漪被逄敦煌的做派弄的犯迷糊,倒笑著解釋她同逄家的淵源。任秀芳的姨母也住在附近,他們兩家是老鄰居了。靜漪眼看著逄敦煌拎著錢袋跟在任秀芳身後一個勁兒地催要草藥錢,被任秀芳毫不客氣地攆了出去,還站在保育院門口,和幾個孩子玩在一起。過一會兒,再趕小雞仔似的把他們趕回來。
他笑眯眯地對幫忙派酸奶的靜漪說:“程靜漪,任大炮可是欠了一屁股債。你當心什麽時候她把你拐賣了……”
任秀芳手裏拎著舀酸奶的勺子,甩開步子朝著逄敦煌就去了,追著他罵一通,再把大門一關,回來照舊分派酸奶,也不理喬瑟夫一個勁兒地笑,還有靜漪的疑惑。
任秀芳私底下倒對靜漪說,逄敦煌這人極其重情義,保育院若沒有他暗中一再支持,恐怕也不見得能辦的起來……還有那草藥錢,逄敦煌也不是給自己要的。伏龍山高寒,山上種別的不長,有幾種草藥種下去倒是茂盛,出來就是極好的藥材。
靜漪是去過伏龍山的。
雖然記憶裏除了恐怖,隻剩下白茫茫的雪,想一想,還是覺得那裏如果不是匪窩子,也許就真的是世外桃源……逄敦煌這個人,認識的久了,倒覺得他真是個理想主義者。逄敦煌自己仿佛並不在意這些。保育院的孩子們玩耍,他在一旁看著的時候,那眯眼微笑的樣子,似乎對眼下滿足的很。既看不出他曾經是叱吒風雲的將士,也看不出他是心狠手辣的土匪……隻是轉過臉來看到她,叫她程靜漪,擠兌她的時候也不客氣。
尤其偶爾提起陶驤,就更不客氣。
靜漪在人提起陶驤時,總是比平時變的更加沉默些。
也許是從未有人將“程靜漪”三個字喊的如此爽快,靜漪倒也並不反感逄敦煌這樣稱呼她。陶驤有時候被她氣到,也會連名帶姓地叫她的。惡狠狠的,像要把她的名字都給吞噬了……她也不能想象,陶驤會這麽毫無架子地被一群甚至有點髒兮兮的孩子們圍在當中,毫不嫌棄地同他們一起分享食物。
他仿佛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
“程靜漪,這是你丟的麽?”逄敦煌在叫她。
靜漪正拎了兩包草藥,看到他笑吟吟地望著她,手中卻什麽都沒有,皺眉,問道:“什麽東西?我沒丟啊……”
“還沒丟?”逄敦煌走過來,拍了拍手,對著她一拋。
靜漪發著愣。
逄敦煌把她手中的草藥接了過來,說:“你又把魂兒丟了。”
他笑容淡淡的,仿佛看穿了她眼底的什麽東西。
靜漪咳了一下。
逄敦煌問:“聽說你考試居然輸給剛剛開蒙的孩子?”
靜漪怔了下,問:“任醫生說?那不算……默寫單詞而已……”
逄敦煌也怔了下,隨即大笑起來,邊笑邊說:“怎麽,連默寫單詞都不行?我還以為……還以為你……哈哈哈……”
他笑聲爽朗響亮,引得孩子們看過來,靜漪就越發地窘。
“我隻是在說,前天喬瑟夫讓孩子們考試手語,聽說你把‘對不起’比成了‘我愛你’,被孩子們笑了一整天……你究竟在想什麽?可不是把魂兒丟了,又是什麽?”逄敦煌揶揄靜漪。
靜漪當然沒想到這笑話竟然也傳到了逄敦煌耳中。其實她因覺得喬瑟夫那美式的手語有趣,跟著學了一點點。不想出了錯……她瞪眼,說:“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
逄敦煌繼續笑著,幫忙把草藥拿進去,喬瑟夫和任秀芳都在,看他們倆笑著進來,問清是怎麽回事,未免又笑上一會子。靜漪窘到不行。看著她發窘,他們就笑的更厲害了。
任秀芳笑道:“凱瑟琳這些日子是神不守舍。神不守舍成這樣,學習進步還很快,可見底子好便是底子好……是因為七少吧?這陣子報上都沒有消息了。”
“所以我就勸七嫂有空出來走走,總好過在家悶著,會胡思亂想的。”爾宜從外麵進來,也笑嘻嘻地說。
靜漪回身看到她,微笑不語。也知道爾宜這麽說,是有些忌諱逄敦煌。
逄敦煌與爾宜也已熟悉些,習慣了這個陶家八小姐的伶牙俐齒,早已對此不以為意。時間久了,也肯聊些嚴肅話題……念新聞的爾宜,總有些同逄敦煌談得來的地方;且逄敦煌絕不像她的父親和哥哥們,或過於嚴肅,或過於嚴厲,抑或當她還是孩子,並不肯同她深談。
逄敦煌笑著說:“小尾巴又來了,今天下課早?有空過來逮你的七嫂了?”
“今天的課好沒意思……說是討論,都沒有人讀老師布置的書,一堂課草草了事,浪費時間。”爾宜說著,故意露出孩子氣,拖了靜漪的手不放鬆。
“八妹,我又不會跑。”靜漪無奈。
逄敦煌去幫任秀芳和喬瑟夫分揀草藥,聽到靜漪這麽說,先笑了。雖沒說什麽,又惹得爾宜瞪他。
爾宜覺得新鮮,問任秀芳這些草藥是做什麽的。
任秀芳給她解釋著,手下並不停了配藥。
靜漪留意到逄敦煌對這些草藥很熟悉。
“我也是被逼無奈。想讓人放棄一種惡,必然要讓他覺得從善亦有好處。若從善的好處比從惡更大,那幾乎是不需要引導的了。”逄敦煌發覺她審視的目光,微笑著,拿起一顆草藥來,“我花了好幾年,才找到這種適合山裏氣候、易生長,收獲之後,還比種罌粟要收入多上兩倍的草。”
靜漪對草藥的認知有限,但逄敦煌看著這棵草時候的神情,讓她覺得他是看到了寶貝。
“城內的藥店,還是要靠大炮女士去打點。若知道伏龍山上下來的草藥,怕是哪家藥店也要皺眉頭的。”逄敦煌笑著說。
任秀芳隻是笑笑,說:“可惜我姨丈去世的早,不然以他當初經營藥鋪的本領,恐怕你伏龍山那點子地上產出的,實在不夠往外賣的。咦,不要隻顧講話,快來幫忙的……八小姐,你也來幫忙燒水?”
“好呢。”爾宜抱起草藥跟著任秀芳進去,臨走還回頭瞪了逄敦煌一眼。“不準你胡說,小心我七哥回來收拾你。”
逄敦煌莞爾。
靜漪有點尷尬,輕聲說:“八妹年紀小,你別見怪。”
“她說的倒也沒錯。陶參謀長的確時時想收拾我的。”逄敦煌微笑著說。他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身處其中,反而越來越有些超然。“隻是眼下他顯然顧不得,且放我蹦了兩日……就像這個。”
逄敦煌身邊圍著三四個男娃娃,都安靜地聽他講話。冷不丁逄敦煌從其中一個娃娃額頭上拿下一個東西來,還沒來得及撚一下,那東西就蹦走了。
靜漪曉得那是跳蚤。這裏的衛生環境還是差些,會有虱子跳蚤。
他們剛剛在準備的,就是給孩子們清洗身上和頭發要用的草藥,期望能抑製跳蚤和虱子。這還是靜漪從張媽那裏得來的秘方。
逄敦煌拍拍手,大眼睛瞅著靜漪,見她鎮定自若,說:“大事,我做不了。滅蚤的小事,倒是可以做一做。”
“你還在幫助他們麽?”靜漪冷不丁地問道。
逄敦煌笑了笑,說:“隻有那一次。受人所托。若不是湊巧,東西落在我手上,我也不會幫忙。我雖對他們的主義還抱懷疑的態度,然治病救人卻不分主義和敵我的。我想你不過也是因為這個,才鋌而走險。對我來說是極小的事。倒是後來,很有些擔心。不曉得你是怎麽應付的,陶驤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靜漪沉默,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
陶驤當然不是好糊弄的人。她至今想起當時那一關,仍覺得心有餘悸。然而終於還是讓她闖了過來……她看看逄敦煌,說:“得謝謝你。”
逄敦煌笑著揮了揮手。
任醫生和爾宜抬了巨大的木盆出來,草藥的味道溢滿了整個院子。逄敦煌和喬瑟夫把另外的大木盆分別搬到院中,讓孩子們排著隊過來洗頭。靜漪擼起袖子來,露出雪白的一截腕子。她嫌手腕上戴的鐲子了嗦,褪下來放在一邊,拿了木梳,給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洗頭。
小姑娘乖巧,黝黑的臉上兩團紅。靜漪溫柔的手撩著草藥湯,清洗著她這一頭短發。
靜漪微笑著,被那小姑娘抓著裙子,柔軟的小手在她裙上留下了印子。
“七嫂,你弄了一身。”爾宜看到,笑著提醒她。
“沒什麽。”靜漪拿了毛巾給小姑娘擦臉,推她到爾宜那裏去再洗一遍頭發。鵝黃色的旗袍上,沒多久,草藥湯留下的印子,疊上去,倒像是特別印的花色了……她並不覺得怎樣,仍忙碌著。
逄敦煌看了她,隻覺得她就像是一個發光體,或像是烈日下一朵向陽而開的向日葵似的,美的熱烈、美的奪目……他的目光跟隨著她,忍不住嘴角掛上笑意。
忽然間他的視線被擋住,陶爾宜展開一塊巨大的毛巾,將剛剛由靜漪洗好了頭發的娃娃裹住,回頭望了他一眼。這一次,她沒有出聲,可是眼神裏卻是有著明白無誤的警告。
逄敦煌微笑。
他們這樣暗中交鋒,靜漪隻是忙碌著,完全沒有留意到。
“陶太太,駱太太。”任秀芳忽然停下手,看到保育院門口站的那幾個人進來,急忙拿了手巾擦手,過去招呼她們。
爾宜和靜漪意外地看著陶夫人等人,也忙將手上的孩子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