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陰沉沉(1)
本來是送行宴,在她抱歉地表示推遲出洋之後,變成了一頓普通的晚宴。對著那意外到有點不知所措的三位,她耐心地解釋了一番。隻字未提戰事,也隻字未提她即將開始另一遠行。逄敦煌不禁感歎,陶太太程靜漪的氣度修養,還有交際手腕,的確就如坊間傳言的,不俗。隻是她拿他們當朋友、當師長,不曾真正對他們施展過。
靜漪見逄敦煌素日是個話多的,當晚卻沉默寡言起來,知道他心裏不痛快。她對他是連威脅帶逼迫,總是有些對不住他的……不過她也沒有忘了,提醒逄敦煌讓麥子回家先取了衣服給她。
當晚分別的時候,逄敦煌恨的牙癢地說:“但願你明天根本就出不了陶家大門。”
靜漪卻對他一笑,道:“我會準時的。”
逄敦煌看著她上車離去,回到家中安排明日出門事宜。忙到深夜仍無睡意,翻來覆去想的都是程靜漪。心情是出奇的矛盾,不知為什麽,既希望她被陶家人發現行蹤,又盼著以她的機智,能夠順利同他會合……就在這樣奇怪的矛盾心理中,逄敦煌徹夜未眠。
第二天,他按照約定時間,等候在西城門附近。
天氣陰沉沉的,沒有下雨。
進出城門的人很少,車就更少。
飛機起飛的時間是在上午十點,已經九點了,程靜漪還沒有到。圖虎翼派來接他的司機在催促他,他看看時間,確實不能不走了,剛要吩咐司機開車,就見一輛馬車奔馳而來。他下了車,果然馬車來到近前,從車上跳下來一個身形瘦小的青衫少年,頭上戴著鴨舌帽,身上背了一個很大的包,跳下馬車便向他跑來,也顧不得身後車上那個小女子在喊些什麽,跑到近前來,推著他就上車。
逄敦煌坐到車上,看著壓低了帽簷的靜漪,吩咐司機開車。
靜漪回頭看了眼車後窗。秋薇站在原地,對著她使勁兒地揮手……過不多久秋薇回家,就要替她受過了。
逄敦煌也不出聲,專注地應付著接下來的事。
車子因是經過特別派遣的,一路暢通無阻地直接開到了停機坪上。靜漪下車便看到停機坪上海停了幾輛車子,想是運送醫護人員的。在舷梯下站著的,正是圖虎翼。圖虎翼看到他們的車子,才鬆了口氣似的,對逄敦煌一揮手。
靜漪走的慢些,跟在逄敦煌身後。
圖虎翼同逄敦煌握手,僅僅掃了一眼他身後的青衫少年,便請他們上飛機。
逄敦煌讓靜漪先上,自己若無其事地與圖虎翼說著話,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到進了機艙,他們的座位被安排在前麵。逄敦煌讓靜漪坐在裏麵。靜漪坐下,將帽簷壓的更低些。等圖虎翼離開,她才略微抬頭,看看坐在自己身邊的逄敦煌,微笑。
逄敦煌沒好氣地斜了她,說:“到哈密之前,不準你和我說一句話。”
靜漪抱著隨身帶的大包,纖瘦的身子比包還窄些似的,逄敦煌撇撇嘴。
飛機起飛了,逄敦煌還是不理靜漪。靜漪無奈地靠在座位上。昨晚她為了籌謀今日出門,也是一宿沒睡,此時上了飛機,困意上來,不一會兒就歪在角落睡著了。逄敦煌把她的包拿下來,她還扯著包上的帶子。
逄敦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硬是把包奪過來,放在一旁。
“少奶奶睡著了?”圖虎翼不知何時過來,站在一旁問道。
逄敦煌回頭看他,“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圖虎翼把一條毛毯遞給敦煌,說:“你們下車的時候。再說,哪有少爺讓下人走在自己前頭上飛機的道理。”
“那你不說?”逄敦煌瞪著眼睛,無名火頓時冒了數丈。
“我們少奶奶的脾氣,那是七少都輕易惹不得的。我敢虎口拔牙麽?”圖虎翼皺眉。
逄敦煌咬牙切齒的,卻又無奈,轉念問道:“怎麽樣了,有消息嗎?”
圖虎翼看了看睡的正香的靜漪,輕聲說:“不知道是不是少奶奶給帶來的好運氣,臨時司令部和七少的電台剛剛聯係上了。具體情況還不明朗。不過,也許我們到了哈密,會有好消息。”
逄敦煌呼了一口氣出來,拍拍圖虎翼的肩膀,說:“一切等到了再說。無論如何,有消息就比沒有好。”
圖虎翼在他對麵的座位上坐下來,看著逄敦煌給靜漪蓋上毛毯。
飛機還要在空中飛行好幾個小時,對他們來說都有些難熬。逄敦煌坐穩了,抱了手臂,閉目冥想,如老僧入定一般;圖虎翼閑來無事,拿出他的配槍來,拆了裝、裝了拆……靜漪睜開眼,便看到他們倆一左一右,一動一靜,飛機的轟鳴聲還針著鼓膜,她轉頭看著窗外。起飛時陰雲密布,此刻外麵厚厚的白色雲層上,金光萬丈,天色碧藍。她有些著迷似的望著這碧藍潔白。這仿佛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卻也會在這樣的天空下,上演戰爭和殺戮……
“現在可以說,怎麽知道我要來了吧?”逄敦煌問。
靜漪轉頭,看他仍是一副武士的坐姿,說:“猜的。”
逄敦煌氣結,對麵的圖虎翼撲哧一笑,忙又忍了。
“少奶奶,您可真行。”圖虎翼轉而望了靜漪。
靜漪索性摘下帽子來,整理下她的短發,輕聲說:“要給你添麻煩了。”
“那倒……不會。”圖虎翼說著,不知想到什麽,又笑。
“你還能笑出來。你的七少,回頭看到這位,不知道該怎麽收拾你好呢。”逄敦煌說。
圖虎翼笑道:“那也是見了七少之後的事兒了。”
“還有多久到?”靜漪問圖虎翼。
阿圖此時看上去,比前兩日顏色好多了。陶驤有消息,對他們來說,哪怕隻有一點點模糊不清的,都是再好不過的。
“一個鍾頭。”圖虎翼回答。他看著靜漪,“少奶奶,到了哈密,可能要委屈少奶奶……”
“我可以在醫院做義工。那是我擅長的,也是我能幫上忙的。我盡量不給你們添亂。如果連這點用處都沒有,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的。”靜漪輕聲說。
“是。”圖虎翼答應,沒有說別的。
靜漪見逄敦煌隻管聽著他們說話不出聲,秀眉微揚。
“有你哭鼻子的時候。”逄敦煌撇了撇嘴,朝圖虎翼抬了抬下巴,“你怎麽不跟她說說,去的地方,半夜能聽到狼叫?”
圖虎翼笑了,說:“野戰醫院征用了當地的醫院收治傷員,要少奶奶在城裏,那是聽不到狼叫的。少奶奶不用擔心,醫院也有衛兵的。真有狼進了城,衛兵也就開槍了。”
靜漪聽著,看了逄敦煌,道:“我倒真想聽聽狼叫。聽說月圓之夜,獨狼會對著月亮嚎叫,是真的麽?”
“是真的。這邊人煙稀少,營地周圍,夜裏常有狼出沒。有一回跟七少巡夜,走的遠了些,看到山崗上的狼。狼嚎在月圓之夜,聽起來是格外的了人些。”圖虎翼說。
逄敦煌笑笑。
“聽著了人,就有人提議打狼。七少不讓。七少說狼不傷人,就不要傷它。各有各的路子,井水不犯河水。後來有一天晚上,戰馬沒了命地叫,亂成一鍋粥,七少帶著人去查看,是有狼群入侵。七少親自帶著人上夜,晚晚跟狼群周?旋。那狼群的頭狼精的很,每天夜裏來的時辰都不同。七少特地給它留的口子,它從來不鑽。也是我們要趕路,可到底也沒能活捉了它。”圖虎翼說著,笑微微的。
逄敦煌也笑道:“這樣的活物,一槍崩了簡單。要真那樣也可惜了,少了個生靈。”
“您跟七少說的一樣。”圖虎翼點著頭。他說著,欠身離開。
靜漪撥了撥衣袖,看看腕表上的時間。
逄敦煌看到,說:“很快就到了。”
“嗯。”靜漪看了他,點頭。阿圖還沒有回來,這一處隻有他們倆。“敦煌,我猜……可能猜錯,不過我想,在迪化,應該有我認識的人吧?所以你才來的。”
逄敦煌搖了下頭,說:“陶太太,你還真會猜。”
“上次你說叛軍陣營裏有個好軍師,我已經猜到。你幫他取道甘肅,進了疆就是海闊天空。”靜漪輕聲說著,“牧之也知道?”
“知道。”逄敦煌敲了敲桌麵,“論理,奉先欠你一個好大的人情。所以你來,也有來的道理。不過他肯不肯念舊情,我也拿不準。以往他的作為,不像是能助紂為虐的人。依我看,目前叛軍的行徑,實在是令人發指。不排除他已同流合汙。”
靜漪沒有作評價。
段奉先的模樣,在記憶中已經模糊。她隱約記得的,還是當日出逃的火車上,那緊急情況下,他慘白的麵孔……隻是匆匆一瞥而已。那一場遭遇,倒是萬萬沒想到,會有後來同逄敦煌的相遇相知。
她舒了口氣,說:“該怎麽著,牧之和你都有主張。我隻希望你們都安然無恙。”
逄敦煌看著她,輕聲說:“陶驤何其有幸。我又何其有幸。靜漪,我也願你安然無恙。”
靜漪半晌無話,隻是點了點頭。
逄敦煌的心意,她如何不懂?
機身突然劇烈顛簸起來,她忙握緊了安全帶。
明亮的舷窗透進來的光,都在顛簸中散亂起來……這一陣顛簸讓靜漪頭暈目眩,直到飛機降落,她仍沒緩過來。隻是強忍著不適,決心不能因這一點點小事,就嬌弱起來。
機場來接機的是前線的副指揮馬仲成,見到靜漪,他立即說明,已經接到電報,得知太太來了前線,特來接機,請太太去臨時司令部。
靜漪簡單地問了經過,原來正如她安排的,秋薇返回家中便將她留的兩封書信分別交給了陶老夫人和陶盛川。在陶家引起的震動不難預料,沒料到的是馬仲成說“老帥有單獨電報給太太”。她接過電報紙來看時,隻有“靜漪吾媳:即已成行,望多加保重。父字。”她握了電報紙,險些落淚。眼見同機抵達的醫生護士都已經上了大卡車出發,馬仲成卻沒有安排她隨醫療隊走。她隻得先聽從安排,與他們一起回臨時司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