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對視(2)
“他呢?起初對我也是好的……有過好日子的。可他不太在家裏,我也沒有那麽多事做,閑的很。偶爾會接了彌貞來住一兩日……”符黎貞繼續狠狠地擦著油彩,牙齒咬的咯吱作響,“她漂亮,乖巧,溫柔,有才學……這家裏的上下都喜歡她的很。她在這裏討人歡喜,我便高興。她是我妹子,她好,我臉上有光彩。她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還小,總覺得她是小姑娘,凡事我都愛帶她在身邊……卻也沒想到,不知道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有人對小姑娘留了心、等著這個小姑娘長大呢。想起來都惡心,自己枕邊的人,惦著自己的妹妹……但凡彌貞來,轡之留在家裏的時候便多;有時我久不接她來,他還會提醒我……我也不是傻子。看出毛病來,當真生氣、傷心。我以為彌貞一派天真爛漫、還不懂事,不忍苛責於她;轡之素來理智,卻是動了心、動了情的,這讓我情何以堪?可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妹妹!畢竟沒有做出什麽苟且之事來,我隻裝作不知道,忍下來,暗中留意,防著他們再到一處便是了……這種日子不好過。我也不過是個年輕的媳婦兒,裝聾作啞的苦楚、煎熬,較之後來忍受的那些,也並不輕鬆。至於轡之……”符黎貞咬著牙,發出細碎的聲響,仿佛陶駿人在眼前她是會將他咬成碎片一般。
靜漪閉上眼睛。
“真是可憐又可悲。”她說。
符黎貞冷冷地笑了笑,說:“你可以盡情地嘲笑我……我本不是奸人,本不該落到如此地步。”
“後來呢?”靜漪輕聲問。
“後來……我想著彌貞到了該成婚的時候,早早催著母親把她婚事定下來也就好了。符家二小姐初初長成,聲名漸漸也有了些,又是陶家的姻親,提親的不在少數。我母親寵她,婚事總想遂了她的心願,一來二去便拖著。自那一出之後,我心裏有數,這個妹子恐怕是人大心大了,我提點母親約束她些。母親心性,自是盼著我嫁的好了,她能嫁的更好些……我們家裏,自大嫂嫁進來,母女三人也吃了她些苦頭。就是大哥,也愈加染了些不好的習氣。那是我還未站穩腳跟,是不肯為了他們在陶家討些好處、讓人瞧不起的。他們便把指望放在彌貞身上。彌貞的心思,我也不知究竟。看她總一副淡淡的樣子,對婚事似完全不上心。在我想來,兄嫂對她的影響畢竟有限,她的心氣兒是自來便高的,並不在我之下。
“也許就是命……我怎麽防著,也沒能防著後來。二少爺回國那年,七少爺放假一起回轉的。二少爺最愛熱鬧,七少爺也是少年心性,玩樂上並不輸人。他們一回來,連轡之都活潑起來了似的,張羅著在家裏辦舞會。自成婚以來,我都沒見過他跳舞的。想一想,他並不是不想跳舞,是沒有人同他一道……舞會上來的都是城裏有名的少爺小姐先生太太,便是不跳舞,也來交際。我存了點私心,彌貞或許會在舞會上看中了誰,婚事也好議些。很久沒有接她來陶家,就把她接來了。以為同二少七少,他們從前也都見過的,並沒有什麽……看彌貞的確長大了,陶家的二少七少,又當真是英氣逼人、風流倜儻,移幹柴近烈火,豈有不燃之理……人若心急,必有顧全不到之處,這是我又一錯處。隻是我留神看著,轡之並不見異樣,二少同七少和彌貞相處時倒更融洽。他們待彌貞同那些個愛玩的表妹堂妹女朋友一般,教她跳舞。彌貞回了家,他們偶爾也約了一同出遊的,別處有舞會,聽說也會一道去。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不疑有他。何況總是一群人在一處,又不單獨相處。橫豎有規矩管著,我便時時提點她些,她自然懂得該怎麽做,必不致落人口實。她果然還算聽我的話。我已把以往生出來的那些嫌惡之心淡了許多。她一日大似一日,上門提親的人更多了起來。她總是不肯。我們總想著她是心高氣傲的女子,尋常男子必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必要找一個與她相配的人才好……如今想來我端的可笑。能得陶家三雄青睞,還會把什麽人放在眼裏呢?馬家瑞?比較起來那不過就是一介莽夫!
“我想著上人們是先看出了什麽。譬如從前奶奶和大姑奶奶頂喜歡彌貞,後來便有些淡淡的了。終於有一天家裏有舞會,竟然招惹來了馬家的大小姐和大少爺混入府中。到底被發現,險些引起一場混亂。幸而雙方都理智,馬家瑜兄妹全身而退,陶家並不聲張,隻當沒有這回事。自此老太太便發話,不許他們在家裏辦舞會了;母親甚至明白點醒,陶家畢竟還是守舊的人家,少爺們各須檢點言行。母親隻差不便直說,他們的洋派作為該收斂便收斂些,不要同彌貞太過接近……那日之後的確惹出事端。馬家的大少爺自那日見過彌貞起,決心追求彌貞。日夜守在符家門前。彌貞去哪裏,他便跟去哪裏,誌在必得,一時沸沸揚揚……我留心看著,彌貞卻並不怕這些。她看上去柔弱的很,卻最懂得以柔克剛,也最懂得如何利用男人的感情,去達到她的目的。起初馬家瑞便是這麽一個角兒。馬家自然也不想和陶家沾親帶故,馬家瑞被他父親派人綁回去一通教訓,臥床月餘。他一消失,一切如常。有心人便可以看出那蛛絲馬跡。七少爺同彌貞,經此一事,有些不太一樣了。”
靜漪坐了下來。
符黎貞邊說,便擦著她的臉。麵上一半的油彩已經擦掉,她的臉仿佛一半陰、一半陽,說不出的古怪。
“這裏頭要算二少爺最識時務。他從來精明。也許是早看穿了彌貞為人,也許是也已明白轡之和老七的那點兒意思,真不想兄弟反目,更有可能的是他從來也沒有想過同彌貞有什麽,總之他主動向父親要求離家去士官學校修讀課程。父親準他去保定,不久,他便帶回了許家小姐,轉過年來便成了婚。二少奶奶也是個精明的。她從來不喜歡彌貞。”符黎貞竟有些幸災樂禍似的,對有人不喜歡自己的妹子感到由衷的高興。
靜漪望了她。
符氏斷斷續續地對她說著這些前塵往事。在她聽來已是越來越覺得仿佛一顆心在不停地用重錘在敲,符氏的心情該是怎麽樣的苦不堪言,不難想象。這些年來這個女人就如此清醒地觀察著身旁的這些人,丈夫、姐妹……對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懷疑、猜測,長此以往,如何還能保持本心?真也難怪她這麽優雅斯文的人,時不時便有些古怪言行。
靜漪便想讓她就此打住,道:“大嫂說的這些,也都是尋常事。未婚男女的交際,隻要遵守禮儀,無可厚非。”
她說著,便站了起來。
“念過洋學堂,究竟不一樣。七妹果然有氣量。難怪老七在外頭的事一概不問,難怪家裏要給老七討小都不在意。”符黎貞譏諷地道,“這些都是尋常事……人或以為,不單像陶家這樣的人家,平常些人家的少爺們有幾房妻妾都不在話下。我原也以為自己不會想不開。進門前我母親便提醒過我,我也早已預備好的,或許會容納別的女人。我想不到的是事到臨頭,做不來。日複一日的,都是想到、看到轡之身邊有別人,我便受不住。更受不住的是他根本不是花天酒地的人。他那麽克製,除了逢場作戲的時候,私下裏那麽克製,卻唯獨對一個人割舍不下,為了她一再破例,為了得到她處心積慮……我真受不住。寧可他花天酒地,寧可他妻妾成群,寧可他男女之事上沒有真心實意。七妹你哪裏是有氣量,你是不在意老七。你不在意他、甚至厭棄他,他有別的女人,你還巴不得呢。這樣他就不用近你的身了,是麽?”符黎貞手帕擦著眉眼處,並不看靜漪。
靜漪沒言語。
符黎貞言辭已然失當。
今晚她在這裏,同她見麵、聽她說話,也是失當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留下來聽完符氏所要說的往事。盡管她知道那是會讓人心裏怎麽樣的千瘡百孔。
“啊……我不該同你說這些的。其實……便說說也沒有什麽。我有時會想不通,論姿色,認真比較起來,彌貞雖說是美麗,卻也並不比平常美人高出多少,更稱不上是天姿國色,如何能讓人神魂顛倒?我是不是說過,她天生有股風流態度?”符黎貞望了靜漪,仿佛是一定要她回答自己這個問題的。
靜漪想了想,符彌貞是怎麽樣的。她初次見到她,是在一盞盞華麗的花燈下。符二小姐一身縞素,溫柔的笑靨讓她驚豔,也讓她……不安。是的,符彌貞身上有一種連女人都覺得不安和躁動的說不出的氣韻。
“你或許會說,那又怎麽樣呢,又不是她成心要這些。是男人們前赴後繼地追求她的,她能怎麽樣呢?她即便是不能攔著人愛她,總能攔著人親近她吧?瞧著這個也好,那個也好,都同她要好,那可是些男人。男人天生就是要幹架的,何況為了得到心愛的女人。”符黎貞冷笑,拍著胸口。似乎這口氣要些時候才能緩過來,她過了一會兒,才說:“彌貞和七少爺真走一路去,誰都沒有料到。我不是因為厭棄彌貞,才覺得驚訝的很。七少爺向來沉穩,與別個不同。那時候年紀也輕,少年心性,總是容易來也容易去的吧?不過幾天的熱乎勁兒過去也罷了,都是這般樣子打那時候過來的。可是他果然不太一樣。從來都輕易露出意思來,露出意思來便是定了的。所以他確定無疑有了追求彌貞的行動,我便知道這一回是壞了事。”
符黎貞輕聲說著。
她說到陶驤時反而不看靜漪,語氣也平靜許多。
“細想來也不足為怪。同他人周?旋、親近,恐怕都是假的,彌貞是看上七少爺了的。我曉得她的。她看別人,即便是看轡之的眼神,有傾慕有柔情;看七少爺,那是愛慕無疑。對七少爺這樣看上去有些冷淡的人,她還是要耍些小手腕的。七少爺是不是能看出來她是為了得到他的心在用一些心計,不得而知。七少爺比她還小上一歲,再被稱讚老成,也隻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況且馬家瑞那般一鬧,任誰也不能一氣兒沉到底,何況彌貞不動聲色、捉摸不定,足以讓人焦躁不堪,哪裏還能把持的住,繳械投降便是……”她說著竟笑了,仿佛是在說個笑話,不像剛剛,有些譏諷的意思。
靜漪聽的似是入了神。也已不像剛剛那樣有些煩躁,仿佛聽下去,這是同她無關的一個故事。故事裏的人,倒是有她熟悉的名字……她吸了口涼氣,看向注視著她的符黎貞。
她微微一笑,問:“那之後呢?”
符黎貞也微笑著,道:“我是又驚又怕……盼著彌貞早些嫁人,卻不知竟盼來這麽一個結果。平心而論,七少爺和彌貞若能在一處,倒也好的很。他們兩個有些個地方像的很,連喜好也像。七妹你知道的,七少爺愛馬,彌貞起初不愛,但也愛屋及烏,隨他一道喜歡了起來。隻這一樣,不言而喻,七少爺對她來說,同以往的,究竟也不同了……可真在一處,如何能夠?既沒有兩姐妹嫁了兩兄弟的道理,更何況七少爺是早已定親的人?退一步說,符家又豈能將女兒嫁給庶出的少爺?更何況,七少爺在陶家上人們眼裏,就算是庶出的,那可也是活寶貝一般的人物兒。他的事兒,就是小事,也有太多人過問。從我私心來說,彌貞此事既無成功可能性,也不能讓她再影響我在陶家的前程。我既看出來,便要想辦法阻止。就是時機要細細思量。究竟是初露端倪時便扼殺,還是少待些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