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遍體生寒(1)
符黎貞停了一停。
靜漪心頭宛若拂過一陣冷風。符黎貞的語氣,仿佛將幼鼠玩弄掌間的貓。狡詐,詭異,冷血……
“我想還是少待時日。我隻要按兵不動,便是幫了他們,或許根本不需我怎樣,自有人發話。到時我再表明態度不遲。我說過,移幹柴近烈火,豈有不燃之理?他們那麽年輕,必有犯錯的時候吧。我眼看著他們一對小兒女,明知故犯。起初暗地裏往來,為掩人耳目無所不用其極,過不久,如膠似漆。七少爺偏巧這時候生了病,推遲返校,說是要靜養一陣子,去了什川。我是有些疑心七少爺這病生的蹊蹺。旁人是否生疑我倒一時沒有看出來。隻是他在什川養病那陣子,仿佛日子過的快活的很……那一年梨花也像今年,開的格外晚些。我們去賞花,去的也晚。我試探著問彌貞要不要一同去賞花,她無可無不可。我當然知道她是早已去過的了……七妹在我那裏見過幾張相片子吧?就是那時候照的。彌貞喜歡青草。人家養奇花,她偏養異草。七少爺想法子弄來的美國草,植在那裏。草一時是長不出來,他帶她去賞花……我聽著人向我密報,知道再不出手恐怕事情真難以收拾了。那時候七少爺倒也不太在意露出行跡。他還是年輕,有了高興的事,藏不住的。姑奶奶和奶奶那是何等樣人,怕是一直在等著他這陣子熱乎勁兒過去,果真過不去,那也該出手了……我先告訴了我母親。料到她也是有些疑心的,還真的是聽說後驚慌不已。再瞧瞧告訴婆婆,不想被轡之聽到。我真是忘不了轡之當時的眼神。仿佛奪他心頭之愛的是我。”符黎貞臉腮像是被凍住了,清幽的目光投在遠處一點,半晌不動分毫,“用情真深。”
靜漪禁不住遍體生寒。
額頭上的痛感在加深,她此刻真想拔腳跑掉……卻也是沒動分毫。
她想把這個故事聽完。
也許從今往後,再沒有一個機會,聽人說起同一段往事了。
“反對是全體反對的。轡之卻是陶符兩家裏反應最強烈、反對最激烈的。七少爺向來尊敬他,這一回也被他橫加指責激怒。兩兄弟爭執,據說是那麽多年來頭一次。後來轡之忍不住動了手的。也是聽說,我沒在場。七少爺這頓打怕是自認挨的委屈。上人們反對也罷了,長兄竟也如此。我倒知道為了什麽,彌貞更心知肚明。四個人裏,隻有七少爺不知道……可他最該知道。若說卑鄙,其餘三人統統卑鄙。我絕不否認這點。但是最卑鄙的也不是我……不久七少爺被婆婆硬是逼著出國。加派人手送他到學校複課,並且陪在那裏,沒有命令,不得回國。那些人名義上是照顧他起居,實際上是看著他。那陣子他人雖在外國,信卻仍隔三差五便來。啊……那時候做信使的,是陸嶸。陸岐同七少爺在一處念書呢。物是人非……如今陸岐一死,陸嶸母女被遠送國外,得以保留性命。都說七少爺在處斷陸家的事上,未免有些手軟,也怕是收了陸嶸的。在我看來,這倒未必。七少爺還是顧念當年的情誼。陸嶸於他,到底是有過恩的。七妹覺得呢?”符黎貞又陰沉沉地望了靜漪一眼,也並不等著她回應,繼續說,“我母親發現信,大怒。將彌貞禁足家中,嚴加看管。彌貞被禁在家中不得外出,七少爺也被隔在外國不能回來。本以為這樣堅持一陣子,也就淡了,可哪裏會料到,七少爺竟不惜中斷學業,從外國回來。第一件事他便是想向父親提出解除婚約。第二件事便是要同彌貞訂婚。”
符黎貞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她看著靜漪,靜漪正瞅著自己。自己說的始終不能令靜漪心裏有多大的波動,到這裏也不能不驚訝了。她不禁笑起來,問道:“沒想到吧?可不止七妹你想過解除這個婚約呢……不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父親震怒,將七少爺險些斃了。母親凡事總護著七少爺的,那一次也隻撂下這樣兩句句話。符彌貞若想進陶家門也可,等得到老七娶了程家十小姐進門,就等。陶家給符二小姐的位子,隻有妾侍。這個說法,比斷然拒絕更讓人難堪。以彌貞心性,如何受得了這等羞辱?就是七少爺也不肯的。彌貞不肯屈就,七少爺不同家裏妥協,兩家裏都反對著。那一程子正籌備二少爺婚事,明麵上的喜慶遮著,鮮少人留意這宗麻煩。時至今日回想起這段日子,我都覺得怕的很。在陶家,永遠是越麻煩、越大的事兒,越波瀾不驚。明明已經沉的你喘不過氣來,還一點一點的有人加些重量在你背上,直到你倒下、被壓死……”
靜漪已覺得腿軟,可是她不肯表露出來。
她隱約聽見腳步聲,在竹林當中,轉眼看過去,卻沒有發現什麽。
符黎貞也看看那邊,道:“她們不會打擾我們的。總有些眼睛明裏暗裏盯著,有什麽好怕的?”
靜漪看了她,道:“沒什麽好怕的……後來呢?他們為什麽沒有在一起?二小姐怎會嫁了馬家瑞?”她邊問,邊坐了下來。
符黎貞見她主動問,有點意外。她思索了片刻,才說:“這當然是有些緣故的。”
“該不會,大嫂就是那緣故吧?”靜漪問。
符黎貞一怔,笑起來。她也坐了,倒把石桌上的信匣往自己這邊挪了挪,說:“七妹有時候,直率的很。怎見得我就是那緣故?”
靜漪輕聲道:“當然不見得全部是。牧之為人,我很清楚。他認準的事,如何肯輕易放手?那也太小看他的意誌……這家裏的事既瞞不過大嫂耳目,大嫂也就知道牧之從科拉親王那兒曾得了匹烈馬。牧之為馴服這匹烈馬吃了多少苦頭,估計是數也數不清的。隻這一樣,就看得出來,凡事他開了頭,想讓他放棄?無異於與虎謀皮。既是他心儀的,既是為了她那些出格的事都做了,必是有什麽事,讓他寒了心。”
“你不算不了解老七了。”符黎貞歎道。
“換了是我,恐怕要帶著心愛的人離家出走的……不過,怕是困難重重。有人成全還好些。”靜漪手指觸到麵前的京胡。拿了琴弓在手,輕輕彈撥著。“他們走,對大嫂來說,倒是有利無害。”
“你以為他沒有試過?”符黎貞冷笑兩聲。
她笑的陰測測的,靜漪已經不覺得什麽,很專心地預備聽符黎貞說下去。
符黎貞皺著眉,似對什麽很不滿意,“他被父親下令看管在家中。一關就是多日。都以為他會鬧的很凶。他偏偏沒有。關在住處,日常早睡早起,讀書打拳。誰去看他、勸他,都是靜默以對,絕不反駁。我們都以為他像是被父親管束住了,或許也就安心聽從安排回德國去。二少爺把衛兵撤了兩班,再過幾日,正想要再撤的時候,七少爺打昏衛兵,逃了出去。為了找他,二少爺親自帶人,幾乎沒把蘭州城翻過來,都沒能找到。他還想繼續找,老太太發話說不必找了。父親和母親都吃驚,我們就更不必說。我冷眼瞧著,轡之也仿佛很吃驚。二少爺馬上就要成婚,還是分心盯著這事兒。符家那邊沒什麽動靜。就是馬家瑞的車仍日日停在符家大門口,他不在,司機也在。我母親和兄嫂也想著讓彌貞快些出嫁。風聲放出去,就有議婚的。可凡有上門的媒婆都給馬家瑞的人拍著槍嚇跑,不敢再登門。這事在城裏傳開,簡直是一大奇景。後來有一日,彌貞親自出門去見他,就在大門口,馬家瑞單膝跪地,求了婚。允是沒有當場允的,態度卻留了餘地。馬家瑞便由門外車上守候,成了在符家客廳盤桓。經過這事,別說馬家瑞還讓人守著符家大門,就是沒有,一時也沒人上門提親了……那陣子為避了嫌疑,我是不回娘家去的。這些事都是後來慢慢聽說的。二少爺的婚事比七少爺離家出走仿佛在上人們眼裏更重要,全副心思都在如何辦好了婚禮上,除了二少爺這個新郎官還盯著讓人私下裏撒網找。七少爺還是在婚禮前夜回了家。當庭對父親和母親一跪,什麽話都沒有說。二少爺新婚之夜,酒多半都是他替的。那酒喝的端的嚇人,形狀卻也不失。幾日後便獨自返回德國。沒人跟著,也根本不用。我看著他已經沒事兒人似的樣子,總覺得膽寒。七妹,對七少爺,你說的對,也不對。他確實認準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可他在任何時候,想要收手,便能成功。這比不擇手段更讓人害怕。你要知道,當時他也不過是個少年人。”
符黎貞對著靜漪說。
靜漪出神似的聽著。
這才是她認得的陶驤。可也不過是旁人嘴裏的陶驤。他怎麽可能讓人輕易摸到脈搏?
“七少爺走前一天,我得到消息趕回娘家去。馬家已來提親。我母親不同意,兄嫂在猶豫,彌貞堅持嫁。陶馬兩家暫時相安,可不代表無事。一門兩女,分嫁這兩家,無異於腳踩兩隻船,荒唐不論,名聲難聽。我母親想讓我勸勸彌貞,打消此念頭。我且不說旁的,彌貞一意孤行,到那般地步,生生是我母親縱容出來的。她對待兒女從來心慈手軟,總不忍看他們難過。”
符黎貞哼了一聲。
靜漪看了她,輕聲說:“為人父母,這本人之常情。大嫂對麒麟兒,不也舐犢情深?”
符黎貞斜了身子,避開靜漪的注視,“這個孩子真不該出世……”
靜漪像被猛刺了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