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不安(2)
“隻是不可勉強。她若不肯,另外斟酌合適人選就是。”靜漪說著,打開文件。
小梅還有事要告訴靜漪,看她忙著處理文案,也不急著說。她隻侍立在側,等靜漪將文件處理完畢,這才正色道:“剛剛衛理事秘書來電詢問您的日程,是否有時間給他單獨同您會麵。我照您的意思說請衛理事若不是急事,可以安排在明日或後日下午三時。”
“很好。”靜漪點頭。衛立顯理事是慈濟理事會的常務理事之一,一向與她不算合作。前番她將同東京帝國醫藥合作的案子提交理事會討論,其他人或興趣缺缺,或嚴明立場絕不讚成,唯獨他當時未作反對意見,事後頗聯絡了幾位理事,討論此案成功之可能性。此事經由其他理事傳到她耳中,令她頗為驚詫……若衛理事與人聯合起來,提出議案,她還得小心應對才是。
無論如何,她都很難接受一心維護的醫院成為日本人頤指氣使的地方。哪怕有一絲的可能性,她都想要扼殺。
“不過依我看衛理事即便踐約而來,恐怕也談不了什麽大事的……昨晚在跑狗場那裏,就是辣斐德路口,聽說出了點事情的。有個東京帝國醫藥的人,聽說是和人在那會麵的,不曉得怎麽搞的,許是喝多了酒,竟然在回去的路上落水……這事情那邊秘而不宣,對外說是意外,人隻是受傷,沒有大礙。不過知情的人講,恐怕傷的不輕……”
“衛理事最近幾日同帝國醫藥似乎往來密切。”靜漪擰好自來水筆,端了咖啡在手中。她麵上聲色不動,眼卻亮的出奇。
“是呢。所以我說,衛理事恐怕就是來同院長會麵,怕也談不出什麽來……老天開眼,讓日本人張狂。如此不可一世,幾不知頭頂尚有青天。”小梅低聲說著,語氣甚是激憤。
靜漪略一沉吟,問道:“今天家裏有沒有什麽情況?”
“一切正常。孟醫生昨晚值夜,一夜無事。”小梅說起這個來,臉色稍霽。
靜漪點頭。
她喝著咖啡。
“院長,要是沒其他事,我先出去了。”小梅將桌上的文件都收起來。
“等等。”靜漪將桌上的一份電報稿拿給小梅,說:“這是我剛剛擬好的。你做完手上的事,把這封電報發出去。出去請林先生進來一下,我有事問他。”
“是。”小梅接過去,粗粗一掃電報稿,吃驚地問道:“程院長……您這是打算……”
靜漪輕聲說:“若能赴任最好,如果不能,我將向理事會提交辭呈、請他們另選賢能。”
小梅頓時著急,道:“但是理事會現在最信任的就是程院長您。如果沒有您這將近一年的努力,他們不會繼續支持慈濟,慈濟也沒有眼下興旺的局麵……如果您一走,萬一水土不服,醫院要怎麽辦?程院長,您可不能輕易動了這個念頭。”
“我何嚐想一走了之。”靜漪低聲,“現如今便是這般境況,我出入言行都需更加隱蔽些。”
小梅也是了解靜漪的處境的。可是她一想到靜漪要辭去院長職務,十分不舍。
“程院長,您還是三思而後行。”她還是說。
靜漪點頭,說:“這是我慎重考慮後的決定。為了我的安全,動用了不少人力物力。此時國難當頭,有限的物資人力都應該投入到抗日大業中去。因我和家人做如此耗費,我於心不安。再者我雖然是以治病救人為己任,為慈濟也應承擔責任,可是若因為我,令慈濟受到影響,哪怕是萬中有一,造成惡果,我也不能讓此種境況發生。”
梅豔春心裏一陣亂。她知道靜漪說的有道理。靜漪的身份並不是普通的醫生。
“前兩日三叔還同我談過。他說您一個女子,冒著這麽大的風險,有膽色在這裏承擔整家醫院的職責,實屬不易。但是如果要他說,也建議您到大後方去。”小梅聲線已微微發顫。
靜漪點頭道:“為了保護我們投入的力量,還不如放在更為需要的地方。我能救助的人不多,若因我而使人犧牲或難以得到醫治救助,倒是件再壞不過的事了。我先打電報回複老師。接下來,即使能來,或選出新的院長,都需要時間。這期間我當然會盡我的職責。”
小梅神情黯然。
靜漪輕聲說:“這個位子,我能做得,許多人做得,我可放開;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女,我責無旁貸。”
“是,程院長,我能明白。隻是萬分舍不得。也替您舍不得這份事業。”小梅說。
靜漪輕輕一笑。
小梅如今時常見她這般一笑。
比起初見程靜漪時,大到國家、小到醫院,境況又都已不可同日而語。那時已覺得情況夠糟糕,卻想不到此時更加糟糕,令人時時生出些悲觀的念頭來。可重壓之下,反而時常見其舉重若輕之展顏一笑,委實能給人帶來相當大的鼓舞。她還不能想象慈濟不在程靜漪的領導之下,會是什麽樣的局麵。可是她此時再能理解不過,程靜漪的選擇。如果此時她這個人、這副笑容能鼓舞的是她是同事是醫院和病人,那麽在陶司令身邊,這力量將會傳播的更遠……她很希望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機會。
小梅望著靜漪是發了呆。
靜漪正要提醒她出去做事,白薇敲門進來,說:“程院長,有客人到訪。”
“咦,這個時間沒有預約的。”小梅立即說。
“這是客人的名片子。”白薇忙過來,將名片子放在靜漪麵前,“是她的隨從先上來的,說她人就在樓下候著。”
靜漪的目光落在名片子上,長約兩寸的風格簡潔的名片子上中央是四個清秀的漢字。阿部晴子。
雪落的時候會有幸福降臨,要好好看看雪哦!
晴子……她統共隻認得一個叫晴子的女人。也隻認得一個姓阿部的男人。
靜漪看著名片子上印的住址和住宅電話,腦海中迅速閃過一些影像。
白薇和小梅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見她將名片子一放,說:“告訴來人,請阿部太太上來。”
白薇領命離去,小梅默不作聲,靜漪繼續道:“先讓林先生進來。”
“是。”小梅見靜漪將桌案上多餘的東西收了起來,自己立即出去向林之了轉達了靜漪的意思。之了起身去敲門,小梅忙著將手中的文件分別歸類地安置好,順手將院長辦公室的門掩好。辦公室裏很靜,之了立於長案之前,負手而立,身材挺拔峭直,像株雪鬆,沉默冷峻……
“這麽說,昨晚在跑狗場辣斐德路口出事的果真是阿部春馬?”靜漪問過之了,神色稍顯凝重。
之了點頭表示確定。
見靜漪望著自己,他從容地說:“今早報上登了消息的。十小姐想是沒留意。您請看。”
靜漪心想自己一早忙到現在,哪有工夫自己個兒讀報呢?但是這麽重要的事兒,她直覺是哪裏有些不對……之了往前兩步,將靜漪案頭的報紙拿了一份展開來,打開到第三四版,指了指中間的一個豆腐塊,示意就是這篇文章,然後便又退了兩步。
靜漪掃了眼那文章,隻是個很簡單的通訊,並沒有講的很詳細,連阿部春馬的名字都沒有提,僅指出是帝國醫藥的代表。
“是與友人相聚……知道是同什麽人會麵麽?”靜漪看著報紙,輕描淡寫地問。像是隨口問的一句話罷了,並不等著人回答。一旁的文章都是毫無幹係的社會新聞,都比這篇有看頭。
“應該泰半是在滬上經商的日僑。他的寓所就在那附近,出事之後很快通知了他的太太。當晚送去的是最近的公立醫院。因傷勢嚴重,需要動腦部手術,今晨送到了聖瑪麗醫院。不過聖瑪麗醫院的大夫不敢貿然替他手術。”之了聲音低沉。
靜漪合上報紙,沉吟片刻,看了之了。
之了點點頭,道:“十小姐慎思之、明斷之。”
“你先出去吧。”靜漪說著起身。之了頷首後退時,她看到之了垂下去的目光,極銳利深沉,“多加小心。日寇借口日僑安全生出大大的事端,已經不是一回。”
“是。這是有數的。”之了答應著,退了出去。
隻是短暫的一段獨處時間,靜漪習慣性整理了下身上的醫生袍。待小梅來敲門說客人到了時,她恰好將衣袖上的褶子抹平,輕聲地說了句請進。隨後,她便看到晴子從門外走了進來。果不其然是她認得的晴子。同時跟著晴子進來的還有一老一少兩個男子,皆瘦小而精幹。但看上去晴子並不是一身和服出現在她的公館中的那個溫柔的少婦了。此時的晴子一身洋裝,滿麵幹練,挽著坤包對她利落地深鞠躬……抬起頭來晴子輕聲地說:“程院長,我是阿部春馬的太太阿布晴子,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她的日語速度非常快。身旁那位年長的男子擔任了翻譯,他的中國話帶著東北口音,語氣生硬而稍顯別扭。顯然他並不是本土譯者。
“阿布太太請坐。”靜漪瞬間便明白了,那個悄然出入她公館的藤野晴子,起碼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不知道阿部太太來我這裏,有何貴幹?”
“我知道程院長很忙,那我就長話短說吧。我先生阿部春馬,昨晚發生意外,頭部受到重創,此時命懸一線,除非醫術高明者替他動手術,否則必死無疑。但這一夜輾轉滬上醫院,不是沒有條件或能力醫治,便是人手不夠不能接診,故此隻能來慈濟請求程院長。若程院長方便的話,希望程院長發句話,請慈濟收治阿部先生。”晴子說。
靜漪目光轉向譯者,聽完了,才道:“阿布太太,門診上的事,我一向不幹預。我們醫院的醫生,會以他們的專業知識判斷是否接診、替病人醫治。”
晴子頓了頓,先沒開口,她身旁的兩位臉色已經變了。全因靜漪這幾句話,顯然是先封死了路。晴子再從她這裏請求慈濟收治阿部春馬,已經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