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發香
接連幾日,花九沒見到花明軒,也沒在花府聽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
很快到楊老太壽宴這日,一早,花府一大家子的人皆在主院裏,花業封根本就是不準備去的,去楊府拜壽的也隻有花老夫人、三夫人,還有花九這一輩的幾人,甚至連花容倆兄妹都一並計劃上了。
花九心底冷冷一笑,這是要對外正式承認花容嫡子身份了麽?竟然就這麽迫不及待,在這個時候讓花容見楊氏,這安的什麽心簡直是昭然若揭。
花九和花蔓之一人一邊扶著花老夫人,花業封在屋子眾人身上掃視一圈,濃眉便皺了起來,“來個人去二房看看,明軒怎麽還沒過來?說好讓他預備香品做壽禮的,這要晚了像什麽話!”
“不用,我過來了。”花業封話才落,花明軒就從門外進來。
然後,所有人看著他眉頭都皺了——
竹青色長衫皺巴巴的,發倒綰的整齊,可是那一向光生的下頜此刻青灰色胡子拉碴,連眼框下都布滿暗影,顯得邋遢又疲憊。
他一走進屋,便從他身上散發出一股隻有女子身上才特有的胭脂粉香,有迥於花香,且還有淡淡的酒味。
這很明顯,儼然便是才和女子廝混了一晚上,早上來不及打理才匆匆趕來。
“你這是什麽鬼樣子?玩女人也要看時候,壽禮呢?”花業封說完半句話,才記起這屋裏還有各房女眷,便話題一轉。
花明軒眼瞼半垂,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往日那種翩然若俊秀玉竹的公子已然不複存在,如若不是此人五官是花明軒的模樣,花九都不願相信這等頹廢的人會是那有天才美譽之稱的花明軒。
“沒調製出來,”花明軒半天才吭聲,從一開始進屋,他便不看任何人。
“怎麽回事?”花業封幾步到花明軒身邊,一隻手邊扯起他胸前衣襟,額際隱隱有青筋跳動,都臨到頭了,還給他出這樣的意外。
花明軒終於抬起頭來,花業封瞬間便覺得不對勁,此時的花明軒眼底血絲滿布,那衣領之下還有幾點隱晦的淤紅,顯然是和人歡愛過後留下的痕跡。
“我嗅覺已失。”花明軒看著花業封,扯開嘴角,居然在此刻笑了起來,他的聲音離的近了才聽出鼻音很重。
花明軒這一句話無疑給在場所有人腦子都投了一顆巨大的石頭,濺起無數不止的波瀾,更有甚至諸如花蔦蘿等一向心軟的捂著嘴差點哭出來。
誰都知道,一個調香師父,最為重要的便是那靈敏的嗅覺,隻一嗅,便能分辨出百味,隻一聞,便可說出百種不同的香味,然而,現在花明軒說他嗅覺已失,這意味著什麽,所有人都明白。
作為年輕一代的天才調香大家,花明軒一直是花府支柱,如今這支柱瞬間倒塌,不給人任何準備的機會,所有人都木了。
“來人,給我找大夫來,找京城最好的大夫,快去!”花業封的咆哮幾欲掀破屋頂,他雙手握著花明軒的肩,語氣甚為關懷,“明軒,別慌,大伯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一定能治好的。”
聞言,花明軒微微一笑,那淺淡的笑容之間,便出現幾分往日的俊秀,“沒調製出壽禮,明軒很抱歉,愧對大伯的希望了。”
“傻孩子,那有什麽關係,一會讓人去香庫隨便找一瓶香送去便行,反正是關係破裂了的。”花業封努力讓自己的表情更為和藹,但那眼底掩飾不住的失望還是流瀉了出來。
從花明軒一進門,花九的視線便一直落在他身上,直到他說出嗅覺已失這樣的話來,那瞬間,花九極淡的瞳色內冷冽如冰,她看向一直站一邊的花容,仿若感覺到花九的注視,花容轉頭,對上她的視線,然後陰柔到比女子還絕色相貌微微一揚,有淡笑浮與眉眼,耀眼的能讓日光也失了光芒。
“父親,”這當花容站了出來,嘴角噙著柔和的笑意,一張臉便出色的很,“我前幾日閑著沒事便隨手調製了一些香品玩,父親可以看看能不能送去做賀禮。”
聽聞這話,花業封就想嗬斥花容胡鬧,要知道花容在回到花府之前根本就沒接觸過調香,更別說係統的學習了,即使和楊府人決裂了,這賀禮也是不能輕了去的,花府還丟不起這個臉麵。
“容弟這般說,那這香品定是有奇異之處,還求一觀。”趕在花業封說話前,花九上前一步,便擋了他的話。
她唇角勾起,微翹的唇尖,小而尖的下頜揚著,整個小臉笑意盎然,然那淡色的瞳眸內卻若萬年寒冰,尖銳冷冽的連風都會被凍著。
眼見花九站出來,花明軒誰也不看的眼皮抬了一下,他藏於袖中的手指顫動一絲,又緊握成拳的穩住。
“是,大姐。”倒是花容臉上的笑容陽光燦爛了一瞬,仿若被人得到認可的小孩子般,他在長袖中掏了掏,便稀罕地拿出一琉璃瓶來。
然而,隻那一眼,花九就愣住了,隻因那琉璃瓶竟和幾日前的那個晚上,花明軒要送予她,爾後又被摔碎了的那朱砂桂的香品一模一樣,隻是那香液色澤要稍微清淡一點。
花九看了花明軒一眼,眼見他眉宇緊皺,眼眸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爾後又是一番恍然,許是想通了那香液的來龍去脈,然後花九便敏銳的發覺,花明軒看著那瓶香液,眼底深處全是滿滿的諷刺。
花業封的動作比誰都快,幾乎在花容拿出那瓶香液之際,他就已經一把搶過來,然後舉過頭頂對著光亮處,便見淡黃色的香液中,幾粒朱砂桂旋轉而舞,徐徐綻放,神奇的仿佛能看見這香花開放的全過程。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揭開一點瓶頸上封蓋的繩索,湊近鼻端一嗅,這一聞之下,他的眉皺了起來,“明軒,你來聞聞……”
這話習慣性的一落,花業封愣了一下,他頗為尷尬地看著花明軒道,“我倒是忘了……”
“沒關係,大伯。”花明軒微微一笑,全然不在意般,然後他將視線鎖在花容身上,“容弟,當真天賦了得,這隨手調製出來的香品光看著都覺得不凡,就不知道以後在多加學習一番後,會不會成為花府第二個頂梁柱?”
聽聞此話,花容臉上的笑容大大的,甚至他陰柔的眉宇之間也洋溢出隻有少年才有的天真,“明軒哥哥,說笑了,我還有很多及不上哥哥的。”
然而,花業封心中卻一動,如若花容真有堪比花明軒的調香天賦,又是他大房所出,自然便是再好不過的事,雖然花明軒也是個好的,但總歸是二房的人,血緣上要疏遠一些。
不用看,花九也能猜出花業封的心思,她斂下眼瞼,長而濃密的睫毛上翹抖動,便是掩掉心底莫名浮起的悲涼和諷刺,她不知道這悲涼的情緒是為花明軒還是為她自己,亦或是兩者都有,誠如花明軒這般天才人物,一旦自身價值殆盡,都免不了被花家舍棄的命運,何況是她一個深宅女子。
早上這一出的耽擱,到楊府的時間便晚了些時辰,好在馬車跑的快,也沒讓人覺得是故意這般而為之。
最終,壽禮還是用了那瓶朱砂桂香液,臨到走之際,花業封叫住花明軒,讓他回房整理一下儀容,跟著一起到楊府,在花容需要的時候,為其多做香品的解釋,嗅覺不在了,但花明軒多年的調香經驗那也是寶貴的。
花九心下冷笑,就是不知道在花業封得知那香液根本是花明軒調製所出的,花容隻不過是個徒有虛表的竊徒之時,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然後,花九便覺得疑惑,她已經提醒過花明軒,花容要對付他,以花明軒的聰明為何還會這般輕易的便中了花容的算計?
花容要對付花明軒,那是很自然的事,已經是花府大房鐵板釘釘的嫡子花容,一心覬覦花府家主之位,所以他又豈會容花明軒這般天才的威脅存在,隻是花九沒想到花容手段也是個狠得,一出手便廢去花明軒最大的依仗,一個失嗅了的調香大家,那便是等同於廢人了。
花九在楊府後院想的出神,花明軒什麽時候繞開眾人,到她身後的都沒發覺。
“是不是很奇怪?”往日低沉的嗓音中今日帶著很明顯的鼻音,花明軒靠近花九,出聲道。
花九驀地回神,她轉身,抬頭看著花明軒,視線落在他挺拔的鼻尖,細眉就皺緊了,“真的聞不到了?”
花明軒竟還能輕笑出聲,仿若失嗅對他來說便是無關輕重的一件事,“自然是真的。”
說到這,他低頭,在花九發髻間鼻尖輕嗅,爾後歎息出聲,“哪,你看,我連你的發香都聞不到了。”
花九指尖一緊,捏著水溶綠袖滾邊袖擺,眸半垂,薄涼的唇線微抿著,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她心底清楚的明白,不管花明軒到如何境地,那也是與她無關的,甚至她嫁人後,便是各不相幹,經年累月或許都不會再見。
然而,她怒花容的所作所為,頗為不恥,也為花明軒看似毫無動作有惱意,這般虧了自個,便宜了他人,以往根本就不是花明軒的風格。
花明軒那是誰?那是冷漠寡情,心性怪癖,嗜香如癡,容不得別人侵入他調香領域半分的俊秀如竹的天才公子,更妄論被人竊取了成果。
所以,她還是篤定,眼前之人不會這般便宜的就算了,縱然他失嗅。
“怎麽,這般相信我啊?”花明軒被花九這樣看著,那淡色瞳眸中的眼神讓他失笑,他挑起花九肩膀垂落的一小撮青絲,繾綣纏綿得在指尖繞來繞去,“我若再不能調製香品了,阿九日後可會看輕了我?”
他叫她阿九,不是大妹妹。
花九恍若未覺這其中的不同意味,她聽聞這話,便唇線上揚,唇尖翹翹,粉櫻得隻想讓人咬上一口,“我以為的花明軒,定是高傲的天才公子,無論什麽時候都俊秀如竹。”
這話一落,花明軒看著那張白玉精雕的小臉,隻忡怔了一瞬,然後他便戲謔的笑出聲來,“大妹妹,原來在你心裏,這般高看我啊。”
花九眉一挑,眼角有細若塵埃的浮華沉沉滅滅,最後盡數化為乍起的煙雨,在淡色的瞳孔映射下,映著麵前的男子,又安定落地。
“我不知道花容想做什麽,但是今日,那和你有幾分相像的風月姑娘也來了楊府獻藝唱小曲,我估摸著,花容和楊老太應該是聯手了,你小心一點。”眼見有人朝這邊過來,花明軒飛快地說完這句話,便轉入葳蕤的綠植之後,轉眼消失。
花容?楊老太?和她長的像的風月姑娘?
這倒真是什麽妖魔都聚到一堂,楊府還真看得起她花九,擺這麽大的場麵,花九這般想著,冷不防便瞥見來人之中遠遠的一抹熟悉的嬌俏聲影——
那不是花芷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