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上妝
冬月十五,宜嫁娶,納采,求嗣,出行,訂盟,開光……屬黃道吉日。
卯時,花九才剛剛從床上坐起,秋收圓乎乎的臉便從門外探進來,她小心翼翼地端了黃銅盆,盆上粘有紅色雙喜字。
“姑娘,該到上妝的時間了。”秋收服侍腦袋還暈沉的花九穿衣,然後往黃銅盆裏注滿熱水,擰了溫暖的一方布巾,讓花九捂臉,這一捂,花九便瞬間清醒了。
今天,冬月十五,是她出嫁的日子。
有片刻的忡怔,然後便有一胖子的官媒和一長的瘦的喜娘推門進來。
“恭喜姑娘,賀喜姑娘了。”兩人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色,進門第一句話便是道喜。
花九將布巾扔給秋收,極淡的眼眸略抬,便看見這兩個熟悉的身影,官媒王嫂子和喜娘李婆子,猶記得上一世,也是這兩人替她化的妝麵,卻沒想這一世,即便楊氏已經死了,卻還是這兩人。
王嫂子上前一步,對花九隻看著她兩人但笑不語,心裏有點嘀咕,摸不準這花府大姑娘是何脾性,怎看人的眼神這般奇怪。
“先出去吧,候著。”花九轉身進入裏間四副仕女屏風內,裏麵夏長早準備好了香湯讓她泡一泡。
湯裏加了數種香花,氣味芬芳,有養顏之功效,花九在夏長的伺候下,直到全身上下都被泡的粉紅通透,她才起身,夏長為她攢幹了青絲和身子上的水珠後,花九隨意披了件袍子。
她對已經進來的王嫂子和李婆子微微頷了一下首,不鹹不淡地道,“麻煩二位了。”
那白玉精雕的小臉上卻半點沒有新嫁娘該有的嬌羞神色。
王嫂子和李婆子連連稱是,臉上帶起燦爛無比的笑,雖然心下對這個閨閣姑娘如此的表現頗為好奇,但也是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該亂打聽的。
李婆子輕車熟路地將新的中衣拿了出來,她是專門伺候新嫁娘穿喜服的。出嫁這天,新嫁娘從裏到外都需得是全新的,寓意著新的生活開始。
新嫁娘的喜服是極有講究的,一盤一扣都絲毫出錯不得,連絲帶係的位置都不能少了分毫。
繁複的喜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連夏長都在一便幫著,秋收則是鑽進廚房替自家姑娘做點墊肚的東西吃,要知道今天可是要累上一天的。
花九小臉無甚表情,她聽著李婆子一般幫她穿喜服嘴裏一邊說著吉祥的套詞,說唱俱有,這一幕倒是和前世一般無二。
待最後一件金絲繡雲霞鴛鴦紋的大紅衣裳穿到花九身時,頓時滿屋仿若有霞光水銀般流瀉而過,晃花了王嫂子和李婆子的眼。
她們兩人也算做這媒人喜娘的行當好幾十年,但卻從未進過哪個新嫁娘有花九這般的姿態。
白玉小臉,淡如琉璃的杏仁眼眸,挺鼻,微翹的唇,纖細的身子骨,但該大該細的地方一點不少,恰到好處,還未綰發化妝麵,便已經有一股讓人覺得安寧的氣質從她眉宇彌漫出來,便越發美的讓人移不了視線。
夏長扶著自家姑娘到窗戶邊光亮點的地方坐好,又從妝奩裏拿出一麵銅鏡好讓花九能時刻看到自己的妝容。
李婆子先用撲子沾了白粉,均勻塗在花九的麵部,這粉子自然是花九自製的香花沫子,極為細膩,用著根本不上膚質,經常敷麵反而會有一股幽香透體而出。
白粉簌簌而落,模糊了她的視線,好一陣,花九神思恍惚的就有點回不過神來,隻因這一幕和前世一模一樣,她有點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夢境,亦或皆是現實,而這一切,仿佛楊氏的死對宿命的發展似乎沒半點影響。
“嗯……”臉上忽的一疼,拉回花九的情緒,卻是李婆子兩手各拉一個五彩線頭,線在兩手間繃直,另一頭用嘴咬住、拉開,成“十”字的形狀。
然後隻見她雙手上下動作,那兩股線有分有合,利落地貼近花九臉麵,扯開、合攏三下,立刻就絞掉臉上的汗毛。
花九杏仁眼眸瞬間就紅了,瑩潤晶亮的像被水洗過一樣,那確是被生生疼的,她皮膚特別小氣敏感,稍微一用力都能捏出青紅印子來,更何況是這種拔毛拉扯之痛。
隻是,這開臉確是大殷女子出嫁之前必須經曆的一道,李婆子一邊給花九開臉,一邊還唱起傳統的祝福新人的“開臉歌”來——
“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姑娘胎胎產麒麟。眉毛扯出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這般開臉完成後,夏長上前將花九剛才隻是攏到一起的青絲長發披散開來,然後用木梳一梳到底,按理這一步該是有自家娘親來做,也要唱一些祝福的唱詞,但花九卻是從未有過這個待遇。
夏長手指靈活,隻幾下一綰,便給花九梳了個新嫁娘的高椎髻,這種發髻要將頭發都高高的綰起,然後方便戴上鳳冠。
花九看了銅鏡裏自家的倒影一眼,阻了要替她上妝麵的李婆子,然後自己從妝奩台上的盒子裏,挑出炭筆細細翹起小指,細細的給自己描了眉,並蘸了點麵脂隻往兩頰一抹,最後是一片色澤紅若朱砂的口脂,夏長用銀簪挑了點出來到花九指腹。
花九緩緩地將那點口脂覆在唇邊,然後抹開一抿,那本就比常人微翹看著誘人的唇頃刻便嫣紅若熟透的櫻桃。
王嫂子和李婆子幾乎看的呆了一呆,按理花九這妝麵卻是極為素雅,不太合婚嫁氛圍,但是偏生的花九硬是讓這妝麵變的在合適她不過。
白玉的小臉,柳眉杏眸,清亮水汪的淡色眼瞳,小巧的挺鼻,丹若朱砂的唇尖,映著一身的大紅喜袍,整個人宛若涅槃重生的鳳凰般耀眼,偏偏花九眉眼清冷,神色淺淡,硬是將那烈焰般的紅色生生壓了下去,成為她一身氣質的襯托。
正裝扮完畢之際,吳氏推門走了進來,她看見坐窗邊的花九一愣,然後瞬間就喜笑顏開,“大姑娘,今日就是不一樣,這一抹胭脂啊,漂亮的連我都迷住了,也怪你平日盡是素顏,不興收拾自己一下。”
吳氏來卻是來給花九蓋紅蓋頭,這本就是母親該做的,她拿起金線紋繡的蓋頭,左右裏外都看了個遍,才有些唏噓的輕歎,那溫柔疼惜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當真是她嫁親生女兒一般。
“蓋吧。”花九不多話,都這個時候了,她連母親二字也懶得再喊。
吳氏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但很快她又笑眯眯地走到花九麵前,替她理了下鳳冠上的珠串,“好。”
殷紅蓋頭,流蘇垂落,金線光點流曳,那掩蓋視線的過程中,花九的眼神透過吳氏,落在窗外一抹月白衣衫的頎長身影上。
那穿月白衣衫的正是花明軒,仿若僅是路過窗邊,那濃烈如烈火熔岩的紅色不經意間就嵌進他的眼眸之中,成為永不熄滅的獨占欲望,叫囂著今日他不準她嫁給任何人。
然,蓋頭落下,視線被擋,也擋去了兩人迥然不同的心思。
“今日,我安排的是花容去背二姑娘出門,大姑娘你這邊,明軒公子說他過來。”吳氏安撫地捏了捏花九手心,不管平日再有如何的小心思,今日是花府兩嫡出女兒出嫁的大日子,她不禁的也從心底生出一絲不舍的情緒來,雖然她也才做他們母親沒幾天,甚至還得不到承認。
聽聞這話,花九在蓋頭下的眼眸半垂,她指尖顫動了一下,然後輕撫了腕間那枚素銀打製,毫無半點花紋的手鐲,那鐲上卻冒著一些小小地凸起,頗為怪異。
“吱嘎”一聲,花九在夏長的攙扶下,走到房間門口,早等在那的花明軒倏地回身,俊逸如竹的臉沿在看到一身喜袍的花九時,唇邊展開一絲笑意,隨後又猛地冷了幾分,這般美麗如許的新嫁娘花九卻不是為他而穿。
“我來送你。”花明軒情不自禁伸出修長手指,從蓋頭邊垂落的流蘇一一觸過,然後轉身半蹲在花九麵前,示意她上背。
花九恍若未聞,在吳氏和夏長的幫助下,趴到花明軒並不寬厚的背上,當他手臂穿過她大腿,並將之固定在他腰身之際,花九呼吸窒了那麽一下,前世今生,她都未和哪個男子這般親近過。
明顯察覺到花九那一瞬的不自在,花明軒頭微微側了一下,靠近花九就輕笑出聲道,“要抱住我脖子。”
花九遲疑了一下,然後依言伸手緊緊抱住花明軒脖頸,甚至近到帶著獨特花香的溫熱呼吸拂他裸露在外的皮膚,激起一種細小的酥麻,並以一種迅即無比的速度蔓延到他的心髒,花明軒便覺得第一次他的心被脹滿到要爆掉了一般。
他背著她,踏出一步,步伐沉穩,呼吸不亂,沿著所有人的嬉笑,他便有一種就這麽會走一輩子的錯覺,然而很快,他踏出花九的小院,遠遠的能看到府門外那富麗喜氣的花轎時,心有一瞬的抽緊。
“大妹妹,今日如花貌美。”伏在花明軒背上的花九聽到他這般低聲對她道。
她輕笑了一聲,抿了下唇,看著蓋頭下那一方小小的被喜袍映紅的月白顏色,淡色的眼眸無人看到的深了一點,然後她便聞到一股清幽似竹葉的冷香,若有若無的從花明軒身上散發出來,“明軒哥哥,今日也是個俊的。”
隨著這話,有嗬氣如蘭的女兒香從花明軒耳邊撩過,他似朗星的眉眼看著今日晴朗的天氣眯了眯,唇邊的就逸出一絲說不出是苦澀還是歡喜的笑來,“我還是想問,大妹妹可願與我私奔了去?”
“我還是那話,妹妹背負不起那般親緣同姓亂倫的罪孽。”花九說的沒半點猶豫,對花明軒提議的這條路,她根本不會做它想,她太清楚不過,花明軒想要的隻是她手上的玉氏花香配方而已,如若在一起了,經年之後她始終逃脫不了成為深宅怨婦的模樣,這卻並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奢望自己能像息子霄那般灑脫隨性的拋下一切,但也絕不願做一為夫而活的婦人,她想要追尋的,花明軒給不了。
有低低的笑聲響起,這笑聲帶著一些蒼涼與陰狠獨占的意味,而伴隨著這笑,是從花明軒身上逐漸濃鬱的青竹冷香,滿滿的無處不在的竄入花九的口鼻,她心有詫異,伏在他背上深嗅了一下,然後驚覺的問,“你身上的是何香?”
“牽引纏綿,隻為一人心,如何?味可還正?”花明軒淺答出聲。
花九就感覺到一陣從胸腔之中發出的震動悶笑,“牽引香!”
她驚呼出聲,想要立刻從花明軒身上下來,然後花明軒隻死死扣著她腿,步伐之間半絲不亂,兩旁看熱鬧的賓客竟無一人察覺異常。
“大妹妹不願背負罪孽,那我一人背負了便是。”這是花明軒說的最後一句話,花九清晰入耳,然後她在滿是牽引香的包裹之下,神思恍惚,就像平日幾極度渴睡一般,眼皮再也撐不住。
她隻迷迷糊糊地聽見很多吵鬧的聲音,然後她好像被花明軒從背上放下來,落入了一陌生的懷抱裏,有七手八腳的人在抬著她。
然,她的意識越來越遠去,花九努力想睜開眼眸,卻隻是一番徒勞,她實在是沒想到花明軒竟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先是跟她大打親情血緣,然後再將她帶走,眾目睽睽下的狸貓換太子,他這招卻是太過大膽,實在是出乎了花九的意料,以至於她才不經意就中了他的牽引香。
牽引纏綿,隻為一人心。
牽引香,以情花為引的香品,需男女同用,方才能有昏睡不醒的效果。此香味經久不散,一如男女之間的情感纏綿,悱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