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收著吧

  臘八節,臘月的第八天。


  這日,出奇的冷,花九早上才一開房間門,就打了個哆嗦,冬藏端著一碗臘八粥過來,見花九受不了冷,連忙取了件軟毛滾邊的披風給她穿上。


  “來,姑娘,先喝點再去太爺那邊,墊墊肚子。”那碗粥還熱騰著,冬藏遞到花九手邊,將木窗推的開了點。


  花九拿勺攪了一下,粘稠的粥裏居然還有個果獅,那果獅是幾種果子做成的獅形物,用剔去棗核烤幹的脆棗作為獅身,半個核桃仁作為獅頭,桃仁作為獅腳,甜杏仁用來作獅子尾巴,最後用糖粘在一起,看著就是個吉利的。


  她輕咬了一口,感覺還不錯,盡數吞下後,倏地花九便想起了息子霄,前日晚上他跟她說要離開,花九估摸著今日這臘八節一過,怕就是他離開之時了。


  她並不知道息子霄要去做什麽,又會離開多久,這些他沒主動說,她也沒問,但至少她確定的是,待到歸來日,回來的肯定便會是息府息七公子,而不再是息先生。


  將大半碗的粥喝的幹幹淨淨,花九揩了下嘴角,“你們可有吃過了?”


  “秋收有多做一些,呆會婢子們就去吃,姑娘您趕緊,別去晚了,要不然太爺那又該有人對您說三道四了。”冬藏收了碗筷,就急急的催促花九。


  花九走到門口,斂了下頸子下的披風,看著天還沒大亮的遠方,有霜下落,連她呼出的氣體都是白色的,“去瞧瞧,如果息先生還是在府裏,就送一碗過去。”


  冬藏有片刻的發愣,回過神來,她應了一聲,心下卻覺得有點奇怪,一直以來,息先生和姑娘之間的相處,似乎頗為親近,但要說這兩人之間有啥私情的,冬藏第一個就不相信,她家姑娘不會是那些個不知輕重的,這等的事,做不出來。


  今日是臘八節,哪家的人在今天都會聚在一堂,先是敬神祭祖,然後要在中午之間將煮好的臘八粥贈送親友,末了,才是全家坐一起吃食。


  臘八粥卻是一定要有吃剩下的,這時候老太爺會吩咐留取一部分保存好,放個幾天,代表著年年有餘,取個好兆頭之意,其他的臘八粥便會盡數分發給城裏窮苦人家,行善積德。


  往年,這些事都是息二夫人在負責操持,而到今年,卻是新掌家的息四夫人端木氏處理,老太爺更是在分發粥之際,每每都會親自前往派發,但是現在——


  祖祠外麵,花九和息家小輩站在一起,她抬眸看了一眼祖祠門邊的老太爺,雖然今日的太爺穿著朱紅色的馬褂子,銀白的壽眉和胡須也是整整齊齊,花九還是從他那張臉上看到了疲憊。


  那是一種從心頭由內之外彌漫出來的心累,太爺緊緊握著老太太的手,麵目嚴肅地掃視了底下的息家人,然後從腰上抽出一把古老的銅質鑰匙,那鑰匙柄甚至已經泛起斑斑的鏽跡,很是有些年頭了。


  由於年紀大了,太爺拿著鑰匙手抖在哆嗦著,半天對不準鑰匙孔,息老四上前一步就想幫忙,哪想差點沒被老太爺一把推倒在地,“滾!”


  在今天這個節氣上,老太爺罵了粗,他眼神深沉如井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那手背上的老皮幹涸的像被風幹的樹皮,連青筋都再是明顯不過。

  盡管他一直不想承認,但是他所表現出來的,無一不證明他已經太老了,老的可以入土了。


  “父親?”息四爺壓低聲音輕聲喊了句。


  有歎息隨風而起,息老太爺將鑰匙給息四爺,示意他來開祖祠這漆紅大門。


  花九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偏角落的位置,這視野剛好可以將所有息家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她看到息大爺很是怨恨不屑地朝著息四爺撇嘴,息二夫人如今就像是一隻失去了鮮翎的孔雀,再無任何一絲可供驕傲的資本,就連今日這般喜慶的日子,她也穿了素文衣衫,釵素銀簪子,她站在息華薄身邊,微微扶著他,再是謙卑不過。


  敬神祭祖的儀式很簡單,祖祠清淨,隻容兩輩的人能進去,孫子輩的就全站在外麵,待裏麵的人焚香完畢,外麵的人跪拜之後,這事就算完事了。


  大家一起喝粥的時候已經到晌午,這時候該贈送訪友的也已經完畢。


  息家一大家的人坐了幾桌,每人麵前一碗粥,那粥熬煮的極粘稠,裏麵加了紅棗、蓮子、核桃、栗子、杏仁、鬆仁、桂圓等等東西,每張桌子正中擺著用棗泥、豆沙、山藥、山楂糕等各種顏色的食物,捏成倒福字樣,這也就是有一定底蘊的家族才會這麽做。


  在花家時,花九對這臘八節的印象並不深刻,她隻模糊記得,每年這個時候,她隻是讓蘇嬤嬤到廚房端碗粥出來,躲到房間裏吃完了事,她不願意去花老夫人的院子和其他花家的人擠在一張桌上吃飯,然後看楊氏和花芷等人的臉色。


  正當息老太爺取起銀筷,示意開動之際,門口傳來了喊叫的聲音——


  “喲,還真是熱鬧,過節怎麽能忘了我息二爺?”隻見一身蓬頭垢麵地息二爺突然出現在門口,他衣衫破碎,被這天氣凍的嘴唇都烏了,即便現在在冬天,也能依稀聞見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酸餿的味道。


  “嘭”二夫人猛然起身,撞到了她的椅子,在安靜的屋子裏發出很大的聲響,驚得人心頭都一跳。


  花九轉了轉頭,瞧向息老太爺。


  太爺根本當沒看到息二爺這麽個人般,他拿勺子,少少的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涼了,然後才細致地味道西老太太的嘴裏,整個動作溫柔又小心翼翼,從那抬手之間都能感受到太爺對老太太的脈脈情意。


  這種情意並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清減一分,反而像窖藏珍藏的美酒,時間越長,就越長芳香四溢。


  “怎麽,太爺,您兒子終於從不見天日的死牢裏出來了,您都不表示一下欣喜麽?”息二爺大赤咧咧地就那麽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他甚至伸出已經露腳趾的破鞋,在門上蹭了蹭。


  “那就去清理了坐下吧。”太爺的話平靜無波,聽細去了,便能從中品出些心灰意冷來。


  “哼,”息二爺冷笑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就是您和五房那息七屋的小賤人將我弄進去的,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你要這樣對您的親生兒子……”


  息二爺的聲音尖利,帶著一種歇斯底裏地瘋狂,他一直在牢中暗恨已久,今日回來,還瞧見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在過臘八節,半點沒說他息二爺的事,好像他這個人就不存在一樣,於是這種被忽略的陰暗情緒越發高漲。

  太爺還是紋絲不動,他依然不緊不慢地喂著老太太的粥,無人可知他是何心思。


  花九斂著眉目,對注視過來的目光熟視無睹,這種時候,還是息老太爺最後話語權,充其量將息二爺坑進牢裏的這事,至少在他人眼裏,她也隻是從旁輔助而已。


  “要麽回去清理了坐下,要麽滾出去!”半晌,喂完小半碗的粥,太爺將碗一擱,就冷然的道,那眸子的冷光寡情到了極致,任誰都不會懷疑,隻要息二爺在不依不饒下去,他定會將之逐出息家大門。


  “走吧,走吧,我伺候你。”息二夫人走到息二爺身邊,伸手拉了他一下。


  息二爺在牢裏呆了一二十天回來,居然也不傻了,知道順著台階下,他順勢起身,跟著息二夫人就往自家院子裏走,隻是臨走之際,他瞥了眼花九。


  那一眼晦暗深沉,猶如捍守領地的狼豺,十分狠辣惡毒。


  花九嘴角勾起一點,眉目之間隱有不屑不色。


  “動筷吧。”老太爺落下話,眾人這才動手端起自己麵前那碗,安靜無聲的吞咽,要是不小心弄出的聲響大了點,也都畏懼地偷瞧老太爺一眼,見他沒發怒的跡象,才又放心的吃下去。


  花九並無多大食欲,早之前,她就吃過秋收做的臘八粥了,她視線梭巡一圈,沒看到息子霄的人,便知他許是在善後。


  飯畢,太爺隻說了句,晚上也過祖屋這邊來吃飯,就攙著老太太的手,老嚴帶路,出去親自分發粥去了,即便今年府中氣氛不對,但這種事他還是堅持親力親為。


  花九不理其他有異的息家人,她聽得有閑言碎語,說是往年大家隻是聚上晌午這一頓而已,今年吃個飯,心思沉重不說,還怕一不小心就觸到了太爺的怒火,顫顫驚驚的,誰知道晚上還要一起吃。


  極淡的瞳色中有光亮閃過,花九心中一動,她覺得這晚上搞不好還有一場戲可看。


  “姑娘,這是息先生留您的。”這當,花九已經走出祖屋那院,正往菩禪院而去,春生眼見四下無人,才從寬大的袖子裏摸出個錦盒來,那盒子有人兩個手掌那麽大,麵有錦麵刺繡,繡的紋樣卻是繞枝藤蔓,那藤蔓枝葉相交,就有種纏綿悱惻的意味來。


  花九打開了來,就見平日裏息子霄不離身的金算盤安靜地躺裏麵,金燦燦的好不奪目,現在看的細致,才發現這算盤是打磨的極為精致,結口無縫,珠子圓滑,這鑄造的心思稱的上是巧奪天工。


  “這……姑娘,還是趕緊還了吧……”春生差點沒驚呼出聲,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就壓低聲音的道。


  哪想,花九杏仁眼眸邊有淺淺如明媚春日的初陽淡笑,她合上蓋就道,“不必了,收著吧。”


  這人,厚臉皮要走她一枚珍珠流蘇花鈿,就回送了這麽重一坨的金子,想到這裏,花九眯了眯眼,心頭讚道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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