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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火凰令出

  蕪歌踱著沉重的步子,步下玉階。十七趕忙迎了過來。


  蕪歌卻比手止住了她。她急需靜一靜。


  西北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才剛剛臘月,朔風卻已刺骨。蕪歌下意識地攏了攏肩頭的披風。


  忽地,臉頰似被冰針刺了一下。她抬頭,望向蒼茫的天際,密密麻麻的小白點漫天飄渺。只要竟是下雪了。


  這個冬天的頭一場雪,顆顆都似澆在她的心頭。


  她伸出手,白皙的掌心裡落下數點雪花。轉瞬,就被掌溫給灼化了。


  若是今生的恥辱和苦難,都能像這雪花就好了。只要稍稍努力,就能融化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不曾出現過。


  母親說,恥辱只有用鮮血和性命才能洗刷乾淨。


  可是,這世道殘忍如斯,那些羞恥的不堪回首的過去,哪怕用鮮血和性命,也是洗不幹凈的。


  服下杜鵑啼血,她幾乎耗盡了全身的血液,丟了大半條性命,她以為她終於可以徹徹底底與過去斷個乾淨,她終於可以用一個陌生的名字,在這陌生的北地,展開嶄新的人生。


  可是,終究是她天真了。


  她望著天,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曾經讓她痴心以付的男子。


  他怎能殘忍至此?在建康,逼得她走投無路。在平城,也逼得她無路可走。那段恥辱的過去將如影隨形地伴隨她的一生。


  她雖並不在乎天一言說的凰道,卻也忍受不了這種無處遁形的羞恥。


  「劉義隆。」她的聲音像飄蕩在雪花上,她再次感受到何為入骨的恨意。她的心,又入魔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


  蕪歌卻像凍住了。她想回頭,只覺得脖子僵硬。肩頭傳來一陣暖意,是拓跋燾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了她身上。


  「都凍僵了。」他的聲音很不悅。


  蕪歌的脖子總算可以動彈了,她扭頭看他,這輩子的淚似乎都凍結在了眼眶裡,蒼茫凄冷一片。


  拓跋燾原本不善的面色,在見到她蒼白的臉時,忪泛了不少:「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乘步攆出宮,又換上馬車,一路都是同乘,兩人卻並不曾言語。


  蕪歌的清明都有些恍惚。直到馬車行了大半路,她才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


  她看向同乘的男子,不,他只是少年老成,其實,他不過比自己年長兩歲罷了,和阿康差不多年紀,還未及冠,不過是個少年。他的面相極好,淡紫色的袍子襯得他倜儻如玉,高貴出塵。


  「你大可不必如此。」蕪歌的聲音像飄雪,一如她的心,聽著是無處安放的漂泊之感,「其實,你心底知曉,我之所以一心想要你的后位,不過是看重傳說中,大魏皇后擁有的私兵罷了。」


  拓跋燾原本一直在凝視著她,聞言,微怒地蹙了眉。


  蕪歌覺得這場謀心謀情已然沒有意義了,她倦了,也終究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大魏皇后的火凰營,據說能與天子的神鷹營一決高下,只有經過上天應驗的凰后才有資格擁有。火凰營的女子只聽凰后所出的火凰令,是以,大魏皇庭才有子貴母死的家訓。因為火凰是皇庭的先祖用來制衡後世君王的,君王既非己出,便也生不出什麼私心來。正如前兩年才仙逝的皇太后,她的一生都貢獻給了拓跋氏,她一生無所出,卻耗盡一生的心力確保大魏江山的穩固。」


  「你想說什麼?」拓跋燾冷沉著聲音,惱怒地打斷她。


  「拓跋燾,我跟你說過,我本是該死之人,我的性命是母親以命換來的。我今生都只能為徐潘兩族而活。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這兩個家族。」蕪歌清清冷冷的語氣,聽著甚是殘忍,「我想要的就是火凰營。因為我知道,姚皇后鑄金人失敗,並非上天應驗的凰后,所以,兩年前皇太后仙逝,火凰營雖然名義上歸了她,卻從未真心臣服。她們一直在等下一任的凰后。」


  「別說了。」拓跋燾拔高音量,再次打斷她。


  蕪歌卻昂著下巴,決然地繼續說道:「我不惜豁出性命,鳳凰台上殊死一搏,就是想要天下共認我是下一任的凰后。」


  「你做到了!大魏百姓如今認你是凰,即便是我,也接納了你。你還想怎樣?你說這些是為了什麼?」拓跋燾低喝,微挑的桃花眼染了赤紅的怒意。


  蕪歌的眼眸里閃起清潤的微芒來。她咬唇:「可是,我的族人等不到我登上凰后之位,接管火凰營了。他們——」淚瞬時噴薄而出,她別過臉去,聲音頹了下去:「就快要死了。而我。」


  她的臉上泛起嘲諷之意:「能不能登上后位也是未知之數。」她看向他,眸中盛滿悲戚:「拓跋燾,你我都清楚,經了今日之事,大魏皇庭是不可能接納我了。」


  「你想說什麼?」拓跋燾只覺得心口像堵了千斤巨石,「你到底知不知道好歹?要不是我趕過去,你是不是就已經向父皇說出口要退婚了?!我拓跋燾就是任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


  他一把拽過她的腕子,將她拽得撲上了自己的膝。他俯逼著她:「你想要后位,想要火凰營的時候,就費盡心思來招惹我。如今,見事不成,就想撂挑子走人?」


  蕪歌撐著他的腿,想要直起身避走,卻被他死死扣住了背脊。


  「這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拓跋燾惡狠狠的,一雙眸子如鷹般凝視著她,「阿蕪,我不是好惹的。」


  蕪歌被迫仰著腦袋,與他對視:「拓跋燾,我謝謝你為我能做到這個地步。我真的——」她哽了哽,眼眸里閃著潮意,卻被她逼退了,「很感激。但是,剛剛皇上跟你說過什麼,哪怕你不說,我也能猜到。」她吸了吸氣:「那個位子,恐怕不會是我的,對吧?」


  拓跋燾臉上的怒意退散了不少。他輕哼:「阿蕪,既然那個位子是我身邊人的,自然這天下只有我一個人說的才算。」


  「那殿下說,還是我的嗎?」蕪歌問。


  拓跋燾輕勾了唇角。他的手撫上了她的發,答非所問:「阿蕪,我說過的,你得用自己的來換,這樣才公平。」


  蕪歌只覺得好笑。經過了這麼多,她怎麼可能還信以心換心這種事?說到底,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終究是有所圖的。可是,她的心,真的誰都不會給了。


  蕪歌垂眸,睫毛刷下的落寞和輕嘲,讓拓跋燾看著極是不適。


  原本,有些話,他是難以啟齒的。可現在,這個女子竟然把一切美好都撕碎幻滅了。似乎,他說什麼,她都是不在意的,拓跋燾不懂自己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正月十八,姚頓珠會與你一同出嫁。」原本這是他不甘願的妥協和不得已的交換,現在說起來,倒像是他刻意的負心一般。


  果然,這個不識好歹的女子,連眼睫毛都沒眨一下。


  拓跋燾莫名地氣惱:「不過你放心,既然父皇和母后不同意你為正妃,姚頓珠也別想為正。你們都將是本王的側妃。」


  這個不識好歹的女子,竟然還是連眼睫毛都沒眨一下。


  拓跋燾更加氣惱。他勾起她的下巴,逼著她與自己對視:「本王的話,你聽懂了嗎?你若想成為未來的凰后,就拿本王想要的東西換。」


  蕪歌很想說,其實那個凰位,她已經不需要了。因為,哪怕費勁心力爭到,恐怕也是晚了。但是,她當真是倦了,不想再多說半個字。


  「阿蕪!」拓跋燾捏著她的下巴,用了用力。


  「我聽到了。」蕪歌的聲音很疲倦。


  恰此時,馬車停了下來。車外,傳來十七的聲音,「小姐,到家了。」


  蕪歌推開拓跋燾,這次,他沒再桎梏她。她斂衽以禮,便要下車。


  「慢著。徐慶之果然去了滑台,但他先我的人一步入城,沒能抓住他,他如今在徐湛之手裡。」


  蕪歌的背影頓了頓,卻沒回頭:「多謝殿下。」她說完,便由著十七挑開車簾,攙扶著下了車。


  人走了多時,拓跋燾卻還是坐著車裡,久久未命人駕車。他也不明白為何在宮裡,為了給這個女子解圍,他竟然莫名地連那種子虛烏有的事都認下了。


  他當真是著了魔障了。可即便他做到這個地步,這個該死的女子卻半點都不領情。


  鬧得他像個十足十的笑話。


  這個女子但凡能對他溫言軟語兩句,他決計不會說這番傷人的話。她想要聽的承諾,關於那個位子的承諾,他並非不可以給她的。反正除了這個女子,他還不曾對哪個女子動過要許她后位的心思。


  可是,一切都只是他一廂情願。他當真是怒了。


  「宗和,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走?留著在馬路上過年嗎?」他胡亂撒著氣。


  車外頭的近侍無辜地趕忙賠罪:「是是是,都是奴才的罪過,奴才這就命人快馬加鞭。」


  不時,馬車將加速從永安侯府駛離了。


  永安候府里,心一憂心忡忡地看著蕪歌:「宮裡已經下旨了,賜婚姚家小姐的聖旨。」


  蕪歌心不在焉地盯著炭爐里的炭火,似是充耳不聞。


  「小姐,如今我們該怎麼辦?」月媽媽自從得知徐府出事,就寢食難安。


  蕪歌抬眸看一眼她:「不急,若我猜得不錯,皇後娘娘還會找我的。」


  心一怔怔地看向她。


  就憑拓跋燾今日在大殿的反應,姚皇后也是容不得她入宮的。這點,蕪歌看得清楚,既然容不下她,又殺不了她,就得拿她想要的東西來換。


  「這世上沒有做不成的買賣。」這句話是父親常常掛在嘴邊的,如今蕪歌說來,只覺得悲涼,「我們姑且看皇後娘娘的出價吧。」


  「阿蕪,你不會是想——」


  「噓——」蕪歌揚指比著嘴唇噓了噓。她搖頭:「願望,一旦說出口,就不靈驗了。」


  「可是拓跋燾他——」心一原本是想說,拓跋燾不失為一個好歸宿,這些日子,他看得出來,那個男子對他的妹妹是越來越上心了。可不知為何,話說到半句,心一卻再說不下去了。他原本一心想著安置好她,便追隨師父雲遊,可如今卻不知為何竟不如從前那麼急迫地想要離開了。


  「他是個不錯的人。」蕪歌接過他的話,悵惋地輕嘆,「可是,莫說我並不覺得自己值得他如何深情。便是現在深情,流年似水,再濃的情意也會被衝散無蹤。」便如她對阿車,一年多前,她還非他不嫁的,現在呢?

  他們成了仇人。她恨極的時候,是恨不得殺了他的。


  這換在一年多之前,她是決計想象不到的。歲月就是這樣殘忍的。她當真都不信人心了。


  姚皇后的隱忍,果然沒超過兩日。第三天拂曉,姚皇后的鑾駕竟然趁著冥色,悄然來了永安候府。


  「臣女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萬福。」蕪歌的心總算是安落了。她的族人,可能有救了。


  姚皇后踱步,四下打量著蕪歌的閨房。


  房裡的陳設很簡單,全然不像千金小姐的閨房。看到滿屋的典籍,她的眉挑了挑,隨手翻了幾本:「你居然還看佛經?這可跟這滿屋子兵書和醫書,格格不入。」


  「不過是閑來無事,看著打發時日罷了。」蕪歌回得滴水不漏。


  姚皇后徑直上座,開門見山道:「本宮的來意,想必你很清楚。時辰不多,本宮沒時間跟你兜圈子。太子側妃之位,想來也並非你想要的。說吧,你想要什麼,才能離開平城?」


  蕪歌清淺地笑了笑:「娘娘大智,想必臣女所想,都逃不過娘娘的慧眼。」


  姚皇后挑眉看著眼前這張絕色傾城的臉,珠兒怕是再修鍊半生也敵不過她十一,罷了,有舍才有得。她道:「本宮給你五十個火凰營死士。這些死士,各有所長,你哪怕是想劫建康的天牢,只要謀划的好,說不準也是可以成的。」


  蕪歌的心再次舒了舒,卻是不動聲色地道:「五十個太少了,我要一百個。」


  姚皇后冷笑:「你當真覺得自己值一百火凰死士?」


  「娘娘若覺得臣女值得,臣女便值得。還有,拓跋燾恐怕不會輕易放我出平城,這點還需娘娘打點。」


  這個女子輕描淡寫的口吻,直叫姚皇后氣得心顫。她輕嘲:「你未免自視太高了。燾兒可能對你是起了幾點興緻,卻並非非你不可的。拓跋家的男兒個個風流,卻並不是長情之人。你的那些過往是抹不去的,情濃時,他能容下你,清淡時,卻可能饒不過你。本宮勸你,見好就收。」


  「是以,臣女才會爽快地接受娘娘的這筆買賣。」蕪歌回得理所當然,清潤的眸子蘊著笑意,「不過,臣女拿著五十個死士也做不成什麼,倒不如趁著殿下對我有幾分心思的時候,從他身上圖謀點什麼。」


  姚皇后的面色很難看。不過,她只猶豫了一瞬,便起身了:「好。稍後,我會差人送來火凰令。你拿到令牌,即刻就走。」她在與蕪歌錯身而過時,頓住步子,偏著頭道,「今生都別再回平城。」


  蕪歌垂眸,福禮:「多謝娘娘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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