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勢不兩立
清曜殿的西邊,裡外三進,是一間很遼闊的練功房。
劉家是在馬背上奪得天下。先帝爺對皇子的教養,很重武功,都是小小年紀就送去軍營磨練。
義隆是最不受先帝爺待見的皇子。為了讓父皇對自己改觀,他十三歲就去了滑台從軍。也就是那段時光,他與徐家二郎徐湛之結下了異姓手足之情。
義隆的武藝,在眾皇子中,是很出挑的。
從前,蕪歌最喜歡看他虎虎生威地舞刀弄槍。清曜殿的這處練功房,她從前經常來。那時,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習武,一看就是半個上午。
如今,再踏足這裡,蕪歌只覺得心口酸澀紛雜到難以言喻。
義隆聽到屋外的動靜,在來人還沒推門進去時,就不悅道:「朕都說了不用膳。滾!」
蕪歌身後的茂泰,一個激靈,有些尷尬地朝她擠了擠眼。
「阿車,是我。」蕪歌的聲音很輕,可話音才落,屋裡的動靜便停了。她扭頭對茂泰:「你去廳里擺好晚膳候著吧。」
茂泰笑著應諾,一溜煙地走了。
蕪歌推門進去,就見他執著長槍,立在練功房中央,靜默地看著她。她回身,關好門,才走了過去:「你今日一直在練武?」近了,她才發覺一身玄色勁服的男子,早已汗濕了衣裳。
汗珠從他的鬢角滑落,他的膚色因著鐵甲營練兵,早曬做了蜜柚色,如今因為練功而折騰起一抹紫暈來。
「雖然立春了,但天氣還涼,你這樣,很容易傷風的。」蕪歌說著,便折去一旁的案幾,拿過汗巾來替他擦汗。
義隆一直靜默地看著她,由著她為自己擦汗。
蕪歌也不知為何,竟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咬唇:「求皇上收回成命的臣子很多吧?」
「嗯。」義隆不置可否地嗯了嗯。
「那阿車你是怎麼想?」蕪歌停下手中的帕子,抬眸凝視著他。
義隆的眸子動了動:「朕在想,朕的小幺還愛不愛朕。」
蕪歌抿了抿唇,心口是空洞的窒悶:「我若說愛,莫說皇上不信,連我自己都怕是不會信。若說不愛,必是皇上不想聽的。」她輕嘆:「其實,我也想知道。」她的手捂在心口,眸子里染了霧氣:「我只知道,想起你,這裡會疼。」
義隆勾唇苦笑:「你就不能哄哄朕?」
蕪歌喟嘆:「如今哄你的人,太多了,何苦多我一個?」她深吸一氣,鄭重地看著他:「你今日悶在這裡練功,便是覺得那些忠臣的勸諫,很值得一聽。你動搖了,是嗎?」
義隆一手執著長槍,另一隻手毫無徵兆地一把攬過她的腰,扣入懷裡。他低眸:「但凡朕有過一絲半點的猶豫動搖,朕也犯不著悶在這裡整日了。」他用額抵住她的額:「現在朕滿腦子想的都是你,色令智昏至此,朕如何能不自惱?」
蕪歌暗暗舒了一口氣,卻是伸手攀住他的腰。她不過微微仰頭,就觸碰上了他的唇。她輕輕啄了啄,甜糯的聲音悉數融入他的呼吸里:「等哥哥他們平安去了關中,我們就好好過。我不會讓讓你後悔的。」
「徐芷歌,你說話要算話。」義隆甩手扔出手中的長槍,鏗地一聲,長槍直直扎入牆壁里。他騰出手來,愈發緊地攬住她,埋頭狂亂地深吻起來……
清曜殿正殿,茂泰正吩咐宮女們布膳。不料,皇後娘娘的鑾駕竟然到了。
茂泰暗叫不妙,卻是堆著笑迎了上去:「奴才叩見娘娘。」
齊媯掃一眼四下:「皇上在哪?領本宮去見他。」
茂泰打著哈哈:「皇上正在練功。娘娘您也知曉,皇上練功時,不喜人打攪。不如請娘娘先移步回宮,奴才回頭告知皇上再去椒房殿看望娘娘。」
帝師這兩日,接連來了三次消息,請皇後娘娘務必竭盡所能,勸服皇上收回成命。齊媯不喜歡打沒把握的仗,猶豫再三,雖然沒有勸服皇上的把握,卻是不得不試一試。
皇上的行蹤,可不好打聽。哪怕貴為中宮,她也是方才才從御膳房那裡得來確切的消息,聖駕在清曜殿。心急火燎地趕來,她豈會輕易離去?
「無礙,本宮親自去瞧瞧。」齊媯說罷,就轉身朝練功房行去。
這可如何是好?茂泰暗自叫苦,只得跟了上去。
從正殿走到練功房,是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茂泰諂媚地關切道:「娘娘,您如今懷有龍嗣,切忌操勞。若是讓皇上知曉奴才如此不曉事,竟勞煩娘娘鳳駕,就會要了奴才的狗命的。求娘娘饒恕奴才,不如先回正殿歇著吧。奴才這就去通傳。」
這般遮遮掩掩,倒叫齊媯越發想去練功房探個究竟了。她不悅地瞟一眼那個分明心急如焚卻假裝鎮定的太監,清冷道:「你放心,若是皇上怪罪,本宮會替你求情的。」
茂泰尷尬地扯了扯唇,當真是編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當皇後娘娘領著眾人來到練功房前時,冥色已漸落,周遭靜悄悄的。茂泰刻意貓著腰,加緊了步子向前幾步,高聲稟告道:「啟稟皇上,皇後娘娘求見!」
練功房裡,偌大的殿,一件貂絨大氅鋪陳在地板上,相擁的兩人正纏綿悱惻地擁吻著。
聞聲,兩人皆是一頓。
蕪歌偏頭,心慌地伸手,去夠零落在一側的衣服。
「別動。」義隆捉住她的手。
蕪歌這才稍微從方才的慌亂中,緩過神來。她今生所接受的閨儀教養,無不是為了有朝一日母儀天下。眼下這般難堪羞恥的境地,是她平生都不曾料想過的。
她的心又開始疼,臉皮也錯覺被撕裂了一般。只是,越是如此,她卻越是無所謂地勾了勾唇:「阿車,你的皇後來了。」她的聲音不大,卻甜膩得近乎能酥了人心。
一門之隔,齊媯聽得分明。略顯豐腴的臉龐,頓時煞白。她認得這個聲音,不,她是認得這個稱呼。
普天之下,只有那個賤人才敢這樣直呼他的乳名。
「皇——」她不甘心,張口便喚他,可才吐出一個字,就聽得裡頭傳來那個男子清潤的聲音。
「朕誰都不見。退下!」
齊媯覺得透心涼的冷,肚子似乎也不爭氣地抽扯了兩下。她一把捂住肚子。
「娘娘!」茂泰不敢怠慢,立時靠近,壓著嗓子道,「您怎樣?可要奴才宣太醫?」
齊媯捂著肚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道殿門。裡面,沒有動靜。
不,光是聽那嗓音,她就想象得出裡面是怎樣的光景。
隆哥哥,你怎能如此?她攥緊雙手,眸子好像一半是烈焰一半是冰寒,看著好不駭人。
茂泰可不敢由著這一大幫人圍在外頭。他貓腰求告:「請娘娘保重鳳體,允奴才送您回宮。」
齊媯冷冷地看向茂泰,冷沉的目光,直叫茂泰不由打了個冷戰。
哎,這回,他是把皇後娘娘給得罪徹底了。茂泰心底直喊冤,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再次請道:「娘娘。」
齊媯移眸,冷掃一眼殿門,沉聲道:「我們走。」說罷,她由著一左一右兩個宮女攙扶著出到正殿,又登上步攆。
一路,她都沒再言語。只心底的怨恨,已然無以復加。原本,對於邱葉志的提議,她是極度抵觸的。可如今,那個賤人都已登堂入室,隆哥哥早被迷得失了心竅,她除了和邱葉志合作,已經是別無選擇。
「翠枝!」齊媯已等不及回宮了,她顫聲呼喚心腹。
翠枝趕忙碎步貼近步攆:「娘娘,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叫御醫?」
齊媯比手,已經顧不得隔牆有耳了。她只覺得再不做點什麼,她怕是要被逼瘋了:「翠賢閣的眼線,可還頂用?」
翠枝警惕地看一眼四下,壓低嗓子道:「嗯,奴婢都打點妥當了。」
「你即刻出宮,去棲霞山。你跟先生說,他的提議,本宮應了。」齊媯的目光沉靜得可怕,「只是,這種事,犯不著本宮親自動手。假手於人更好。讓他想想法子,找找翠賢閣的門路。」
翠枝的眸子亮了亮,點頭稱諾:「是。」
「趕緊去。」齊媯不耐地揮了揮手,「就說是替我回娘家捎口信的。」
自從與邱葉志聯盟,齊媯廣施恩德,在這宮裡漸漸有了些勢力。與皇上的關係破冰后,也有了隨時出宮的令牌。
齊媯覺得她像是在跟時間賽跑。上一回有這樣的感覺,是在她傾盡所有嫁妝買兇狼人谷的前夜。
自從隆哥哥從平坂回來,到登基為帝,那段時日,她度日如年,每每都要被夢魘所鎮。她沒家世,沒背景,如何跟徐芷歌斗?如何能如願與隆哥哥並肩而行?又靠什麼問鼎中宮?
在隆哥哥登基之前,她的夢想不過是成為宜都王妃而已。她哪裡敢肖想大宋的后位。
富貴果然是險中求來的。便連情意也要靠搏殺。
這次,她絕對不會對那個賤人心慈手軟了。絕不!
翌日清晨,徐家男丁如期踏上了流放之旅,負責押送的是鐵甲營。心一隨行,也是得了皇上默許的。更讓人吃驚的是,彭城王竟然自請為關中牧,皇上竟也許了。
義康都來不及回一趟彭城,就領著扈從和護衛,浩浩蕩蕩地與流放的罪臣同行。
蕪歌站在譙樓上,迎著早春的晨風,望著蒼茫的天際。她很想為哥哥們送行,可現如今徐芷歌已然成了建康宮裡的一抹影子。劉義隆的心思很明顯,給她一個潘家女的身份,入宮為妃,那徐家嫡女便只能是自戮而亡了。
一個亡人如何去給親人送行?
和蕪歌一樣哀戚的,還有富陽公主。芙蓉與蕪歌並肩而立,茫然地望向縹緲的遠方:「最是心狠帝王心,為何連送行的這點願望都不能成全我?此去一別,不知今生還能否再見。」說著說著,淚已滑落。
蕪歌扭頭,悲憫地看向憔悴不堪的嫂嫂:「人還活著,就總還有希望。」
芙蓉聞聲,淚涌得愈發洶湧。她點頭:「對。大不了,我熬成老太婆了,才想法子去跟那個老頭子團聚。」
蕪歌覺得眼角酸澀。她趕忙別過臉去。
芙蓉這才想起正事來:「你約我來這裡,是有貼己要緊的話吧。」
蕪歌點頭:「哥哥他們還沒徹底脫險。這段時日,只怕不會太平。我在宮裡,毫無根基。」她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如何稱呼那個男子,頓了頓,才道,「皇上也不會允許我有什麼動作。中宮和六宮眾妃的一舉一動,就勞煩嫂嫂看緊了。」
「你是懷疑後宮會有人作祟?」芙蓉緊張萬分。
「嗯。」蕪歌暗嘆一氣,「朝堂和宮外的動靜,你我如今都是無法得知。雖然徐家樹敵眾多,但政敵既然已經全勝,也犯不著冒大不韙在天子的親兵手裡奪人殺之。我最擔心的是中宮。她當初毫無權勢倚仗就能買兇狼人谷,如今為後一載有餘,勢力怕是不容小覷了。」
芙蓉的面色慘白。
「我總覺得除了狼子夜,皇上那些不為人知的勢力應該有個得力的心腹在為他打點。但這個人藏得太深,連父親都不曾把他挖出來。我實在是擔心,會橫生變數。」蕪歌推敲過父親落敗的種種,除了父親自亂陣腳,過於心焦氣躁,敵人隱藏得太深是最重要的原因。
「除了到彥之、王曇首和邱葉志,皇上應該不會有旁人了。這麼多年,都不曾有蛛絲馬跡。」
「他讓我們意外的事,太多了。」蕪歌越想越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真正了解過那個男子,「狼人谷已經是個意外,然後是鐵甲營,再接著是殺也殺不盡的暗衛。」
芙蓉只覺得心驚膽戰:「那我們該怎麼做?」
「我們在明,他們在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蕪歌有些痴惘地望回天際,「我只希望這回,他不再是騙我的。」
「應該不會了。」芙蓉不踏實地輕喃,「皇上雖然心狠,卻並不是出爾反爾的人。他既答應了你,就不會再變卦。」
蕪歌想說,他出爾反爾的事,多了去了。可是,她終究是懷有希冀的,她只希望,他這回能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