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彷徨徘徊
義隆包紮好傷口,半個背都染了血,此行匆忙併未帶衣物。他鬆鬆垮垮地披著一件染血的單衣,外頭罩著到彥之脫下的外袍。
邱葉志靠坐在車廂的另一頭,冷眼看著他。
兩人對視良久,邱葉志冷笑:「打你第一天進狼人谷,我教你的話,你竟全忘光了。」
義隆自然是沒忘。他三歲被這個劊子手帶進狼人谷,接受非人的體能訓練。這個夢魘一樣的金面男人不斷在他耳畔重複,「只有殺了對手,你才能活!」
義隆幽幽地勾唇:「你說,只有惜命的人,才能活得長久。而今,朕有了比自己的命更珍惜的人。莫說你震驚,連朕自己都心驚。」
邱葉志斂去冷凝的笑意,目光變得憤怒:「為人君,你為了一個妖女,以身犯險,枉顧社稷。為人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卻為了仇人之女,連性命都不顧。為人夫,為人父,你可曾想過萬一你有個好歹,宮裡的娘娘和年幼的皇子,靠什麼生存?劉義隆,你當真是給鬼迷了心竅!」
從前,這個劊子手沒少這樣責罵他。但自從他戴上那張銀面具,取下第一個首級后,這樣的責罵就再未有過。而今……
義隆對這樣的責罵不置可否,沉聲警告道:「邱葉志,她不是你可以動的人。」
「若我非殺她不可呢?」那張儒雅至極的面容有了皸裂的痕迹,「你會為了她而殺我不成?」
兩人的目光對峙著。
義隆點頭,冷聲道:「會。所以,你別逼朕。你我舅甥師徒一場,朕不想殺你。」
邱葉志眸底的憤怒已然按捺不住。他冷笑:「若她非殺我不可呢?你又當如何?」
義隆避重就輕地回道:「她殺不了你。」
「哈哈哈。」邱葉志仰頭狂笑,他斂笑時,微褶的眼角沁出一點失望的潮意來,「枉我悉心栽培,盡心輔佐你。到頭來,你為了仇人之女,不惜斷我一臂,如今竟揚言要取我性命。」
他搖頭唏噓:「當真是命中注定、因果報應。」
義隆心下不是滋味,可他絕不能動搖和讓步。五載光陰,他從忌憚四大首輔的傀儡新帝走到如今大權在握的九五之尊,世人都以為他春風得意,甚至小幺也如是認為。可他一點都不快活。近兩千個日夜,無一日不是度日如年,時光的每一分流逝都無不浸染相思。
尤其是滑台城樓遠望她離去的背影,成了銘刻在他心口的一世傷痛。
五載的隱秘傷痛,使他不得不接受現實,他愛小幺,遠比曾經以為的要情深百倍。夜闌人靜時,他不止一次隱秘地懊悔,他不該在金閣寺劫她,不該默許宮嬤嬤羞辱她,更不該在她生辰那日風光迎娶阿媯。
若是時光能倒流,他甚至是可以不報仇的。殺了徐獻之老匹夫,殺了徐家兒郎,並未給他帶來多少快意,除了徹底斬斷他與小幺的情緣,這所謂的報仇雪恨,於他,有何意義?為了報仇,他把畢生的幸福都搭進去了。
他斂眸,看向邱葉志的目光越發冷漠:「胡志秋,你花在朕身上的心血,朕已悉數都還了。」他硬聲:「徐府滅門,胡家平反,朕還了你綽綽有餘。朕警告你最後一次,別挑戰朕的底線。」
「皇上這是要納她為妃,還是要立她為後?皇上別忘了,她現在是誰的女人!一旦宋魏開戰,生靈塗炭,皇上可對得起祖宗家業和黎民百姓?」邱葉志見家仇難以捆綁這被下了降頭的人,便用足了國家大義。
「哼,宋魏遲早要戰。莫說她本就是朕的人,即便朕想搶人,天下人能奈朕何?」義隆眸子里閃著近乎痴狂的微芒。
邱葉志氣極反笑:「那敢問皇上押解草民回京,所為何事?是要將草民幽禁?」
義隆斂眸。這對舅甥果然是默契十足。只一個眼神,似乎就能識破對方所想。
「棲霞山太冷清,不適宜先生養老,還是建康更好一些。」
「哈哈哈。」邱葉志又是仰頭大笑,「徐獻之那個老匹夫,真是禍害遺千年,生了這麼個妖國禍害!」
「邱——葉——志!」義隆沉聲冷喝。
邱葉志不以為意地冷哼:「皇上最好是拘我拘得牢一些,否則,小心我一不留意就殺了你的妖妃。」
義隆面沉如水,眸底泛起肅殺之意。
正如蕪歌所料,他們一行的終點並非監獄,而是富陽公主府。大觀園的這場大龍鳳,義隆果然是想這麼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哼,蕪歌才不會遂了他的願。只是,眼下心一急需調理休養,她騰不出手來興風作浪,便決定先啞忍幾日。
芙蓉聽了消息,拖著疲沓的病體竟然迎到了府門口。
蕪歌下車,看到嫂嫂的第一眼,就紅了眼眶。若非認得芙蓉身邊的老嬤嬤,她見到眼前的女人,決計是認不出這竟是當年風華絕代的富陽公主。她身形枯槁,面如菜色,雙眸微微突出,眸子灰塵黯淡,毫無光彩。
「嫂嫂!」府門前,蕪歌一把握住芙蓉的手。
芙蓉勾唇笑了笑,扯出兩道深深的褶子來:「我終於把你盼回來了。」她噙著淚,反手握住蕪歌的手,「隨我回家吧,幺兒。」
這個閨名,嫂嫂從前從不曾叫過,這頭一遭就叫蕪歌眸底酸澀難忍。她今日實在是太愛哭了。她竭力忍住淚水,點頭嗯了嗯。
芙蓉一手牽著她,一手攙著老嬤嬤的手借力,帶著她往府門裡走。她邊走邊笑著絮叨:「小樂兒去學堂了,齊哥兒皮得很,這個時辰才午歇。」
蕪歌擔憂馬車裡的心一,扭頭回望。
芙蓉卻扯過她的袖子,寬慰道:「你放心,你隨行的人,管家都會打點妥當的。」
「可是,心一傷得厲害。」蕪歌還是不放心。
芙蓉笑道:「那就叫歐陽不治去瞧瞧,那糟老頭子這會正醉得不省人事。你正好去揪他起來。」
蕪歌這才反手攙住芙蓉,隨她進了道道府門……
郯郡的皇家離宮,不過是一處寬敞些的別苑。這裡從前只是拓跋燾視察軍情時,臨時落腳的院子,只因安置了胡夏公主而被改稱為離宮。
拓跋燾頭幾回來郯郡,都是與蕪歌膩在郯郡的徐府。如今,那個負心的女子都走了,拓跋燾自然沒再去徐府。只是,這幾日,他痛心傷臆,幾次夜奔滑台城又幾次打道回府,留在離宮的時辰著實是有限。
如此彷徨南望了幾日,他總算是死心了。
「陛下,二皇子還在平城盼著父皇早日回京。二皇子在,姐姐的根就在,她終究是會回來的。」慶之如今儼然頂替了宗和的角色,留在了拓跋燾身邊,當真自稱是宗愛。拓跋燾心灰意冷,也懶得再勸阻他。可時下,聽他如此寬慰,只覺得怒由心生。想他一國之君,錚錚鐵骨,竟要等著那個女子垂憐北歸不成?
「下令,明日卯時開拔回京!」他一聲令下,便有飛鴿傳書送往西征軍,帝王之師要兵分兩路在途中匯合后,一同班師回朝。
此令一出,離宮便發生一件大事。
當初,蕪歌頂替五公主赫連吟雲的身份祭天,鑄造金人。那五公主的真身是被拓跋燾秘密送往北地雲中了。七公主赫連吟雪和六公主赫連吟雨仍然寄居在郯郡離宮。
這兩位公主一直被幽禁,也不知為何竟知曉了胡夏亡國的消息。兩人在拓跋燾開拔前的頭天夜裡,竟然雙雙懸樑自盡。
宮人火急火燎地趕來報訊時,拓跋燾正呆坐在書案前,掌心裡托著那隻灰色的荷包。那裡頭是他們的結髮,那隻金鎖,那個狠心的女子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貼身留著。
拓跋燾隔著灰布,用拇指婆娑著荷包裡頭相纏相繞的髮絲,心底有血氣在不住翻湧。
「陛下,不好了,兩位公主懸樑自盡啦!」宮人慌裡慌張的叫喊,只堪堪喚回他的神志。
他有些痴惘地揉了揉眉心,繼而一記苦笑。死了好啊,那兩個胡夏公主就是他的一片痴心,連著他的心一同死了才好。如此,他就不會食不安寢,痛不欲生了。
「死了便死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的語氣很清冷。
候在外間的慶之,不,如今是宗愛了,聞聲蹙了蹙眉。那宮人為難地杵在外頭。宗愛走了出去:「人還有救嗎?帶我去瞧瞧。」
等大夫趕到時,六公主赫連吟雨早已咽氣,七公主赫連吟雪氣若遊絲。好一番施針,順氣,敷藥,赫連吟雪命大地咳了醒來。
宗愛長舒一氣,站在榻前,有些悲憫地看著這位亡國公主:「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
赫連吟雪抬眸,憤恨地瞥了他一眼。她的面色因缺氧而染了一層青白,但哪怕這樣瞧著,這張臉依舊是清秀的。
宗愛冷看她一眼,吩咐了宮人幾句,就轉身走了。
赫連吟雪揪住那宮人,張嘴想問姐姐的下落,可傷了喉嚨,竟是發不出聲音。那宮人倒是個機靈的,只嘆氣回道:「好不容易活過來就好好活吧,你姐姐啊,沒了。」
赫連吟雪睜大眸子,驚惶又悲傷地仰頭望著她,淚水直在眼眶狂打轉。
「哎,好死不如賴活著,看開些吧。」那宮人長嘆一氣,掰開她的手,便下去了。她身後的榻上傳來無聲的嗚咽,宛如失去歌喉的夜鶯哭得好不凄涼。
翌日,拓跋燾領兵開拔。可人才出離宮的府門,就被身後跌跌撞撞奔來的女子,哭喊著阻了行程,「陛下!陛下!胡夏七公主赫連吟雪求與您同行!」
赫連吟雪的聲帶經過一夜休養,雖然有了聲音,卻粗噶如鬼魅。她穿著一身灰白的寢衣,臉色蒼白,頭髮蓬鬆,顯然是趁著宮人不察,偷跑出來的。
拓跋燾原本都要翻身上馬了,聞聲望了過去,便見這鬼魅般的女子撲了過來,匍匐跪倒在不遠處。
「陛下!胡夏七公主赫連吟雪求與您同行!」
她的聲音粗噶而絕望,聽得拓跋燾蹙了眉。他冷哼:「何來胡夏,何來七公主?」
赫連吟雪抬眸,有淚滾落:「我想見五姐姐!」她雖遠在郯郡,倒也聽到宮人們提起五姐姐如何寵冠後宮,還誕下了皇次子。她以身殉國不行,那投奔五姐姐再尋出路怕是她唯一的生路。
「哼。」拓跋燾冷瞥她一眼,不知為何,他看到這個女子就覺得心底恨意在滋長。他覺得全天下都在嗤笑他的痴心一片:「赫連吟雲死了。」
一側的宗愛蹙了蹙眉,目光穿梭在兩人之間。原本,姐姐南下,宮裡丟了貴妃娘娘,這等皇家醜聞,以貴妃娘娘暴斃是最常見的遮掩辦法。但他卻心存不忍,那是姐姐的位份啊。
赫連吟雪驚地微張了嘴,說不出話來。
拓跋燾再沒看她,便翻身上馬。
眼見拓跋燾要走,赫連吟雪竟不怕死地撲上前去,一把攀住他的韁繩,驚得雉鳩馬前蹄翻起,她也被翻倒在一側,卻依舊攀住馬腿不鬆手:「陛下!赫連吟雪求與您同行!」
「你不怕死嗎?」拓跋燾近來心性狂躁,時下已動怒,「來人,把她拉下去。」
立時,就有侍衛上前拉拽歇斯底里的女子離去。
「陛下,赫連吟雪求與您同行!」那女子只癲狂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拓跋燾從前是很憐香惜玉的,隻眼下,他看著這個亡國公主就怒由心生,一記揚鞭就率眾離去,獨留那癲狂的女子,不斷癲狂地重複那句乞求。
宗愛隨在拓跋燾身邊,見他並未留下那公主,才稍稍放下心來。無論如何,他都要守住大魏皇宮,這裡是姐姐最後的退路。他望著前方疾奔離去的背影,狠狠一記揚鞭,追趕上去,他會盡己所能,斬斷一切試圖接近拓跋燾的女子。不管那個位子,是不是姐姐想要的,既然是姐姐的,他絕不容別人染指。他欠姐姐的,太多了……
拓跋燾回到月華宮,懷抱住那個柔軟的嬰孩,才覺得心口的傷痛緩解了幾分。
幾個月未見,晃兒似乎還認得他,偎在他懷裡,揮舞著小胖手,嘴裡吐著奶泡泡,咿咿呀呀。
「你比你娘有良心多了。」拓跋燾如是說,彎腰吻了吻粉嫩的小臉蛋,「你也比朕都可憐多了。你娘說得對,朕是該好好愛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