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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叩閽鳴冤

  拓跋燾班師回京后,就發了訃告,皇貴妃赫連氏薨了。


  皇長子拓跋餘生母尚在,便由司巫大人撫養。二皇子拓跋晃生母已逝,由皇父親自撫養。為了便於照料幼子,拓跋燾把晃兒遷居去了太華殿,與他同住。


  「陛下,並非微臣不願照料皇長子,恕臣直言,您這樣厚此薄彼,是會讓兄弟不睦的。」扶不禍挺著大肚子,站在太華殿正殿中央,義正言辭。


  拓跋燾不置可否,兀自摟著胖嘟嘟的小傢伙在懷,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著:「人有七情六慾,便是一母同胞也難以一視同仁。余兒還有娘,晃兒卻只有朕。你若心疼余兒,可以隨時帶他來太華殿。」


  不禍母性泛濫:「可皇長子的母親也不在宮裡啊。」


  拓跋燾抬眸,清冷地看著她:「依你之見,是兩個皇子都交由你照料,還是都交由朕?」


  不禍噎得說不出話來。


  「阿蕪也託付過你照拂晃兒吧?」拓跋燾問。


  不禍只覺得這個當爹的偏心至極,卻硬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拓跋燾心底是有些愧意的,不過他素來是隨心所欲的性子。他日理萬機,哪來的功夫照料兩個奶娃娃。晃兒,是他親口應下阿蕪的。況且,他心口一直燃著一把火,那把火只有見到懷裡的這團小鮮肉的時候,才會暫且熄滅,他才能得以須臾喘息。


  「哎,陛下既然心意已定,這是陛下的家世,微臣也不便多言,就此告辭了。」不禍草草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


  「扶不禍,你用心呵護皇長子,朕心甚慰。這也是朕放心把余兒交予你的原因。」拓跋燾看著她的背影道。


  不禍頓住,側身回了一禮:「陛下謬讚,微臣告退。」便緩步離去。


  宗愛如今大有頂替宗和的意思,索性留在了太華殿。拓跋燾初時瞧著有些膈應,這些天下來,竟也習慣了。


  他總有種莫名的錯覺,跟那個女子血脈相連的人都圍繞在他身旁,那個女子就遲早是會回來的。雖然這個認知,讓他極是惱恨。


  他在心底不知罵了自己多少回,拓跋燾,你貴為一國之君,豈容她揮之即來推之即去?可他騙不了自己,他終究還是不爭氣地盼著她歸來。


  既惱又怒卻還是放不下。


  晃兒奶胖奶胖的,眉眼肖極了那個女子,鼻樑和嘴唇則像極了自己。拓跋燾瞧著晃兒的睡顏都是治癒的。


  現在小傢伙午歇,已然是睡在他的龍榻上了。


  他在外間尤是放心不下,便把書案都搬到了內室。


  自從蕪歌離去,月媽媽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晃兒。眼下,老嬤嬤靜默地守在龍榻前,時不時用眼角餘光偷瞄伏案批閱奏摺的帝王。玉娘挺著大肚子耀武揚威那回,老嬤嬤心裡也是憋了一口氣的。而今,瞧著他這番做派,便也消了。小姐若非被前塵所累,留在魏國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


  哎,老嬤嬤暗嘆一聲,心下猶豫是不是該把懷裡揣著那封信箋給他了。小姐吩咐,且看看他的作為再決定要不要呈上這封信。老嬤嬤前些時日,見這帝王黑口黑面,只對著二皇子才有個笑臉,著實也是有些不敢呈上。


  如今,拓跋燾的面色風和日麗了不少。月媽媽猶豫一二,便默默地走上前,跪到了拓跋燾身前,低聲道:「陛下,小姐出發去郯郡時,有留下一封信箋交由老奴遞給陛下。」


  拓跋燾聞聲,手下的狼毫一滑,奏摺上落下一道重重的硃砂。他震驚地看著老嬤嬤,那雙桃花眼閃著異樣的光芒。


  月媽媽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箋,呈過頭頂:「老奴前幾日見陛下心情不好,不敢呈給陛下,是老奴的不是,求陛下恕罪。」老媽媽把罪過都攬了過去。


  拓跋燾顧不上罪不罪的,早已不耐地起身,騰進幾步,一把奪過信箋,迫不及待地拆了開。


  信封里除了一頁信,還有一隻玄青色的錦紋荷包,右下角是金絲綉成的一個「燾」字,針腳縫得一般,綉工也算不得精緻。


  阿蕪說過,她最不擅長的就是女紅了。


  拓跋燾的心突突直跳,這是他曾經半真半假討要過的荷包。他聽得南方宋地,女子都會送情郎定情荷包,寓意百年好合。那個傲嬌的女子,刻意裝著糊塗。如今,人走了,荷包倒是綉好了。


  他捏著荷包在掌心,坐回御案前。月媽媽早識趣地退回了龍榻那邊。


  拓跋燾一手緊著荷包,一手展開信。不知為何,他的心竟如擂鼓。


  「與君結髮,相約白首,奈何情深緣淺。望夫珍重,另覓良緣,善待吾兒。阿蕪絕筆。」


  拓跋燾覺得心口似破了一個洞。論及謀情謀心,這世上怕是再無人敵得過阿蕪了。她分明走得頭也不回,心狠決絕,卻又留下這絲絲縷縷,似有似無的情絲,叫他欲罷不能。他早已分不清這個女子待他情意幾何了,或許,連阿蕪自己都道不清吧。


  拓跋燾捂著信箋,緊緊地摁在御案上,深吸一氣,緊閉了雙眼。


  另覓良緣?談何容易,他拿著她親手縫製的結髮荷包,又朝夕照料他們的親生骨肉,他哪裡還容得下旁的女子擠進心房?

  他再度睜開眼時,目光落在「絕筆」二字上。心底的怨怒,早被她這不顧一切,不惜性命的復仇之心而驅散無蹤,剩下的唯剩無能為力的心疼和擔憂。


  「阿蕪。」他無聲地張了張唇。他不是沒想過,這怕又是阿蕪給他下的降頭,只為護著晃兒。可他卻更願意相信那句「情深緣淺」,阿蕪心裡是有朕的,當真是有朕的。他一遍遍重複地自我催眠著。


  良久,他撫了撫那隻玄青荷包,又掏出隨身帶著的那隻灰色荷包。這回,他扯開了荷包,取出那兩搓纏繞的結髮,捏在掌心。


  又是良久,他才把結髮放回灰色荷包里,再套入玄青荷包里。他的指尖劃過那個金絲綉成的「燾」字,唇畔勾起一縷苦笑:「這世上怕是沒哪個女子比你更厲害了。」


  蕪歌一行在公主府住了下來。有歐陽不治照料,心一的傷勢好了許多。


  蕪歌這些時日,多半的時辰都是在為芙蓉侍疾,或是在看望心一。義隆幾乎每日都會登門探望皇姐,每次都只能匆匆見上蕪歌一面,蕪歌便起身請辭了。


  義隆覺得自己像在飲鴆止渴。小幺在魏國時,他想,只要小幺回到宋國,他便安心了。如今,小幺回來了,他便想,每日都能見到她,便好了。再如今,他每日都見到小幺了,卻又急切地想要再續前緣,破鏡重圓了。


  人,總是得隴望蜀的。


  蕪歌雖明面上兩耳不聞窗外事,可背地裡,邱葉志被幽禁在何處,市井間,有了多少添油加醋的傳聞,朝堂上,彭城王是如何彈劾上奏,主張緝拿狼默秋歸案正法的,蕪歌統統了如指掌。


  她心照不宣地每日與義隆周旋著。


  夜已深,內室只留了一盞昏暗的燭燈。十九躬身,映落的影子幽暗綿長:「主子,人都安排妥當了。只是年歲久遠,證據不足,真到了對簿公堂那步,那書生未必能勝訴。」


  蕪歌斜靠在睡榻上,慵懶地揉了揉太陽穴:「無礙的,只要一根導火索就夠了。人都派去保護他,千萬別叫邱葉志趕在他行動之前殺人滅口了。」


  「屬下明白。」


  「嗯,你退下吧,自己小心些。」蕪歌拂了拂手。


  翌日,建康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從姑蘇千里迢迢趕來京城的一位姓莫的書生,竟選在午時,在午門叩閽。


  所謂叩閽,便是告御狀。


  這莫書生跪著午門,仰天慟哭:「草民莫名雲狀告狼人穀穀主狼默秋,十五年前殘殺草民父兄,為人子者,若不為父兄鳴冤報仇,無以為人。求皇上明鑒,徹查帝師邱葉志,還草民一個公道。」言畢,重重的三記響叩。


  立時,就有城門守將下來拿人。


  叩閽是以下犯上,無論事實如何,都照衝突儀仗例,這書生是該仗責一百的。只是莫名雲看著體虛懦弱,卻是錚錚鐵骨。竟在城門守將來拿人前,就躺卧在事先備好的鐵釘床上。


  如此,便是報了必死之心,也要上達天聽了。城門守將並無法拿人了。


  血滴滴答答,片刻就染紅了那張鐵釘床。莫名雲躺握著,一動不動,還在高聲喊冤:「草民冤枉!草民求見皇上!」


  立時,午門便圍滿了人。


  彭城王劉義康的馬車,恰好從午門經過,一聲令下:「去,扛著鐵床,隨本王入宮覲見。」立時,就有護衛抬起那鐵釘床,浩浩蕩蕩地走向宮門。


  莫名雲疼得滿頭虛汗,血順著鐵釘床一滴一滴地滴了一路。


  雖然彭城王府的護衛已經健步如飛,但鐵床進到宮門時,莫名雲已失血過多,昏厥了過去。


  承明殿外的中庭,晚春的烈日下,那張鐵釘床泛著森寒的金屬光芒。躺卧在釘床上的書生,一身白孝服早已染得鮮紅一片,瞧著好不駭人。


  正值群臣下朝的時辰,眾臣子避無可避地看到這幕。


  義隆也從承明殿走了出來,面沉如水地望著中庭。


  義康不嫌事大地大聲稟道:「皇兄,臣弟經過午門時看到這個書生以死鳴冤,求見陛下,便擅作主張將他帶進宮,求皇兄恕罪。」不等義隆回復,他便偏過頭吩咐隨從,「把人扶起來,弄醒。」


  立時,就有四人抬胳膊抬腿地把那書生抬下鐵釘床。釘子拔起的劇痛生生把昏厥的人疼醒了。


  莫名雲跪伏在地上,氣若遊絲地重複著午門口的冤情,虛弱地不斷磕頭。


  義隆冷看著這幕,良久,才道:「吩咐御醫,先把人救下。」說完,他就轉身,意欲離去。


  「皇兄!」義康上前幾步,單膝跪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帝師雖然教導皇上有功,卻犯下了罄竹難書的殺人死罪。臣弟不才,請旨徹查此案,還莫名雲一個公道!」


  義隆不得不住步,回眸冷沉地看著他。


  義康倔強地跪著。


  那莫名雲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甩開一左一右來攙扶他去治傷的宮人,叩首道:「草民自知以下犯上,已犯了大不敬的死罪。草民但求一死,只求皇上徹查邱葉志,還草民父兄一個公道!」


  眾臣子里,也有性子耿直的,也不顧皇帝的臉色,跪下附和求公道。


  義隆心下不虞,卻不好發作,只得敷衍地應下:「彭城王聽令,朕命你監辦此案。」


  「臣弟接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因為這場鬧劇,義隆今日去往公主府較之平時晚了一個時辰。他到姐姐的院子時,蕪歌正在給嫂嫂喂葯。


  「來了。」芙蓉自從北上掃墓后,對義隆的態度雖然疏離隔閡,卻好轉了一些。


  「嗯,皇姐今日感覺如何?」義隆輕車熟路地走到睡榻前落座。


  蕪歌避開幾步,靜默地行了禮,本想隨著宮女一同退下的。


  「小幺,你留下。」義隆回眸。


  待眾人離去,兩人依舊還在對視著。義隆是審視,而蕪歌則是清冷。


  許久,義隆才道:「莫名雲叩閽,是你安排的吧。」


  蕪歌一點都不否認,勾唇笑了笑:「安排不敢當,只是順手保護他免於殺手滅口罷了。」


  「你為何還要招惹邱葉志?朕都——」


  「我為何要放過他?」蕪歌笑著打斷他,「再說,他惡貫滿盈是不爭的事實。」她嘲諷地挑眉,笑帶蔑意:「狼子夜招安成了皇上的私兵,狼默秋卻算不得,即便也算是皇上的私兵,私兵就能濫殺無辜百姓嗎?」


  芙蓉背靠在軟枕上,有些迷惘地看著兩人。小姑子是討債來的,她心底清楚得很,也期盼得很。「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她幫腔道。


  義隆被蕪歌噎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道:「你想如何?」


  「我哥哥是如何的,你也看到了。」蕪歌說完,才驚覺當下提及哥哥極是不妥。她急忙看向芙蓉,果見芙蓉哀戚地垂了瞼。嫂嫂是不知道哥哥慘死的模樣的,若是知曉了,怕是早受不了,熬成一堆白骨了。


  「說點實際的吧。」義隆的語氣有些外強中乾。


  「怎麼就不實際了。」蕪歌勾唇冷笑,踱近幾步,微仰著下巴,「劉義隆,你不是想要回我嗎?如我所想,我便是你的潘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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