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情為何物
「他酉時進的北三所,現在還沒出來。」
蕪歌若有所思地看著十九。阿車遲早會去冷宮看望袁齊媯,她是一早就料到的,只是沒料到他會去得這麼早,又回得這麼遲。心底不悅,她的聲音變得冷淡:「袁齊媯如何?」
「尋死覓活,歐陽不治也被她折騰得夠嗆,若非如此劉義隆也不會趕過去。」
蕪歌輕蔑地冷哼:「扮豬吃老虎,就這點骨氣。」她懶散地揮了揮手:「罷了,你退下吧。」她扭頭對婉寧吩咐:「擺膳,叫齊兒來用膳。」
這段時日,義隆在清曜殿儼然過起了一家三口的生活。故而,齊哥兒在膳桌前不見義隆,便不動筷子了。他咬唇,有些猶豫地問:「母妃,父皇呢?」
對於這個李代桃僵的孩子,蕪歌是很心疼的。只是,這孩子雖然乖巧懂事,卻與她並不親近,反倒是對義隆更親一些。
蕪歌展開雙臂,笑看著他:「齊兒,過來。」
齊哥兒有些羞怯地挪了過去。蕪歌摟住他,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愛憐地撫了撫他的鬢髮:「在上書房還習慣嗎?」
「嗯。」齊哥兒有些不自在地點頭,抬眸間,又追問,「父皇呢?」
蕪歌斂眸,臉上的笑意有些退散:「他政務忙。用膳吧。」
「哦。」齊哥兒一臉失望地坐回膳桌前。
蕪歌親手剝了一隻蝦,送到齊哥兒碗里。
「謝謝母后。」小傢伙蹭地起身就想行禮。
「免了。」蕪歌無奈地笑看他,「跟姑姑怎麼都這麼生分?」
小傢伙的臉色白了白,有些犯錯的誠惶誠恐:「對對不起,姑姑。」
蕪歌暗嘆一氣,罷了,對這個孩子來說,自己終究是個惡人。他的心防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卸下的。她竭力笑得親和:「好了,吃吧。」
「齊兒做什麼事惹母妃不悅了?」殿外,傳來男子親厚爽朗的聲音。
齊哥兒的眸子立時亮了亮,繞開座椅就往殿門奔了過去,一把撲進義隆懷裡,微仰著腦袋,眼睛閃著星光:「父皇。」
義隆彎腰一把抱起小傢伙,笑盈盈地往膳桌走去:「冷先生誇你三字經背得好,『夏有禹商有湯』。」
小傢伙獻寶似的接道:「周武王,稱三王。」
「作中庸,子思筆。」義隆抱著小傢伙落座,又考他。
「中不偏,庸不易。」
蕪歌看著舅甥倆一來一回,幽幽地蹙了眉。這個小傢伙是沒有父親的,故而對這個親厚威儀的父皇有著本能的親近。蕪歌不知,這究竟是福是禍。
她起身,適時地抱開齊哥兒坐回自己的位子:「別煩著你父皇了。」她又扭頭對義隆:「你的手還傷著呢,也不怕扯開傷口。」
義隆瞥一眼胳膊,只笑了笑:「又沒用上這隻手,無礙的。」
小傢伙規規矩矩地端坐案前。
早有宮人為義隆布碟。
「還以為你不過來用膳了。也沒等你了。」蕪歌說得輕描淡寫,自顧自地夾起一筷子菜送入嘴裡。
「朕去了北三所。」義隆拿起銀箸,同樣故作雲淡風輕。
蕪歌瞥了他一眼,靜待他繼續。
義隆倒一副食不言寢不語的架勢,細嚼慢咽起來。
蕪歌收回目光,故作不以為意。
齊哥兒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梭巡,有些不自在地吃著。
晚膳用得很靜默,絕然不同於平日。原本,每日晚膳后,義隆都會再考考齊哥兒,或是教小傢伙下棋。可今日,卻有些不同。
齊哥兒也識趣地早早請退。
待人離去,殿內只剩帝妃兩人。蕪歌斜倚在貴妃榻上,慵懶地翻著書。這本大宋地理志,早被她翻得破了封皮了,當下卻還在聚精會神地翻著。
義隆走過去,輕輕抽開書撂在了一側,順勢坐在她身前:「怎麼不問朕為何去那裡?」
「何必明知故問?」蕪歌目光帶著拷問的意味,「反正遲早都是會去的,只是比預料的早一些罷了。」
義隆的面色有些難堪。
兩人對視著。
許久,蕪歌輕嘲地勾了唇:「既然你已有了決斷,遲早是要說的,不如現在就說吧,也免得我惦記著。」從靜妃遲遲還未「暴斃」,她就嗅到一絲不妥。這個對她薄情如斯的男子,對那個狠毒的女人卻是處處容忍。
「小幺,朕對母妃並無記憶,幼時,朕身邊連個貼心的奶娘嬤嬤都沒有。莫姨是這世上唯一給過朕母愛的人。」
這樣動容的話,卻用最清淡的語氣說著,聽著更給人扼腕嘆息的感覺。
蕪歌卻輕嘲愈甚:「這又與袁齊媯何干?」
義隆的面色蒼白了幾分:「朕不可能放任阿媯不管不顧的。這是莫姨臨終前唯一的託付。」五年輾轉反側,思卿如狂時,他總在懊悔和納悶,為何當初竟義無反顧地選了阿媯。他以為彼時是他尚未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才在兩個女子里選了並不摯愛的阿媯。現如今,他才明了,哪怕他深知自己所愛,可非得在這兩個女子終選擇一個,他只能選阿媯。
當阿媯匍匐在他腳下,攀著他的袍角,哭喚他作「隆哥哥」,當他看著阿媯一把一把扯落縷縷青絲,哀求他時,他無法開口說不。
「隆哥哥,求你不要丟下我。我不想變成斑禿痴傻的木頭人,我不想。」
「隆哥哥,你知道娘為何除了臨終前把我託付給你,就再不肯見你嗎?因為娘就變成了斑禿痴傻的木頭人。她不想你見到她那副樣子。」阿媯痴惘搖頭的模樣絕望至極,「我不是生來就歹毒成性的。你知道,我眼睜睜看著娘被冤枉,被那個人灌下水銀,我的心有多痛嗎?」
「對!我恨那個賤人和那個賤人所生的孩子!憑什麼娘落得如斯下場,她和她的孩子卻錦衣玉食,誥命加身?我就是要她們也嘗嘗那滋味!」連咬牙切齒,滿目猙獰的阿媯,在義隆眼裡都成了情有可原。
義隆難以描述得知莫姨去世真相那刻的震驚。若他一早知曉真相,莫說尊袁湛為國丈,這樣的畜生非得五馬分屍不可。故而,他踏出北三所的頭一件事就是下令就地處死袁湛。而無辜的袁五妹也成了活該連坐。
蕪歌雖早猜到他的心意,親耳聽來,臉上的笑容還是漸漸皸裂。她坐直了身,明知徒勞,卻激動地質問:「所以,哪怕你的阿媯罪大惡極也要好好活著,被她害死的人就活該白白死去?!」
義隆薄唇顫了顫,終是解嘲地垂眸:「人總是偏私的。朕並非聖君,也無意做個名垂青史的聖君。」
蕪歌死死盯著他,嚅了嚅唇,卻是無言以對。
又是靜默。殿外呼嘯的北風,都因這靜默,近乎貼在了耳畔。
蕪歌在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急怒后,沉寂下來,心口只剩荒蕪的酸澀和失望。「所以。」她艱難地開口,「你原本想說什麼?」她極盡嘲諷:「靜妃非但不暴斃了?還重登皇后寶座?」
義隆抬眸,無奈地看著蕪歌:「你說得不錯,朕骨子裡還是個殺手。在殺手眼裡,除卻生死無大事。朕不過想她好好活著而已。」
還只是而已……
蕪歌又忍不住動氣了,她竭力壓制怒意,追問:「她如今不是還好好活著嗎?所以呢?皇帝陛下是嫌她如今活得不夠好?」
義隆並非好脾性的男子,若非自知理虧,他是萬萬容不得誰這樣質問自己的。哪怕小幺,也不可以。只是,自從那日午後,小幺抓起那把匕首削下他的皮肉后,他便覺得萬事都不該再與小幺計較了。
今生,他除了這顆心給了小幺,並未給過小幺什麼。相反,他直接和間接地讓小幺失去了所有。
即便小幺想殺他,也是人之常情。在江湖恩怨里,殺戮本就是最快意恩仇的。
可小幺捨不得他死。狼人谷那一簪,她就捨不得。承明殿的那一釵,她更捨不得。這一刀足以慰藉餘生了。
他好脾氣地斂眸:「陪你和齊兒過完元宵,朕便帶她去南嶽求醫。」
南嶽?
蕪歌怔然,獃獃地望著他。
義隆迎著她的目光,伸手撫住她的臉,笑了笑:「心一和不治同去,袁五妹,朕也會帶上。」
蕪歌的心怦怦的,驟急驟僵地跳著,眸底莫名地染了淚意。
義隆的目光也漸染潮意:「小幺,你我不曾一起守過歲。今年,就你我吧。團年飯,也就你我和齊兒就好。」
蕪歌靜靜地看著他,淚光在眸底閃動。親密的口吻,卻是訣別的意味。蕪歌覺得她讀懂了阿車。阿車選的從來都不是她。哪怕到了這般光景,他的選擇還是他的阿媯。
蕪歌並非毫無心理準備,可真到了落幕那刻,心口的那道舊傷依舊還會疼。只是,她不會再落淚了。
一滴淚都不值得。
眼前的男子從不知情為何物,他口口聲聲的深情豈止是薄情?他從不懂如何愛一個人。他甚至不懂如何愛自己,他連什麼是自己想要的都鬧不明白。
蕪歌張了張嘴,只發覺當真是無言以對了。
而義隆已牽起她的手,站起身來:「朕帶你去個地方。」
下雪了,踩著新雪,咯吱作響,像一曲寂滅的戀歌,空蕩蕩地迴旋在孤清的寒夜。
義隆牽著蕪歌走進清曜殿的書房。
書房的里牆是一面頂天的書櫃。義隆搭著梯子,攀了上去,取下最高處的一隻大木箱子。
他捧著那箱子,擱在案几上。
木箱箱蓋並未蒙塵,也不知是箱子的主人經常打開,還是打理的宮人分外勤快。
咯噔,義隆掀開那箱子。
蕪歌走近,避無可避地看到那堆她以為早被這個薄情男子丟棄的零碎物件。
「這是那年乞巧節,你親手為朕描的。」義隆拿起一隻描著黑豹臉譜的面具,垂眸笑了笑。
蕪歌伸手,指尖劃過黑豹的鬍鬚。歷久歲月,那鬚髮依舊栩栩如生,他們卻再不是當初無憂無慮的少男少女了。
她彎唇,她又忘了,阿車不曾經歷過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那些時光,都只是她一人的幻念。
「我以為你早扔了。」她抬眸,看著男子俊逸的側顏。
義隆放下面具,又拿起那把紫砂,寵溺地笑了笑:「朕都鬧不明白,你哪來的那麼多興緻,折騰這些稀奇古怪的手藝。」
「因為六哥一心從商啊,我想跟他合夥,做他的賬房先生,可不就得通曉天下貨物?」明明是打趣口吻,帶著笑意,眸子里的淚光卻在打轉。
義隆扭頭,也笑了:「你的商行辦得不錯。」
蕪歌怕眸底暗涌的酸澀,會不聽話地滑落。她移眸看向木箱里那堆稀奇古怪的東西,輕嘲地唏噓:「這些都是扔在哪裡,又撿回來的?」
「燒了一些。」義隆凝視著這張絕美的側顏,「燒著燒著就捨不得了。」
蕪歌扭頭看向他,眸子映著燭火一閃一閃:「你送給我的,除了那把匕首,都沉進荷花池了。你親手給我描花樣的首飾,統統都熔掉了。你把我的那頂后冠熔了鑄成新的給了袁齊媯,我把那些金水鑄成金豆子,一粒一粒都賞給了南風小倌。」她明媚一笑:「留著那把匕首,我原本是想扎進你心裡的。」
義隆的唇角顫了顫。他垂眸,低笑出聲:「你捨不得的,小幺。」
的確是捨不得吧。蕪歌有過機會手刃仇人,甚至不止一次,可她都沒能下得了手。她自欺地笑道:「我說了,伐心才是上策。性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義隆的唇角又顫了顫。
蕪歌解下掛在脖頸的那枚發白的護身符。自從「重歸舊好」,她就特意把護身符貼身戴著。哄他也好,欺他也好,如今已經毫無必要了。
她遞了過去:「哪怕是你貼身的,也不見得能護身。袁齊媯的護身符,比這個靈驗多了。」
「小幺。」義隆的聲音微微不穩。
蕪歌抓起他的手,把護身符塞進他的掌心,輕嘲地笑了笑:「阿車,或許連你自己都沒意識到,母妃的遺物於你,其實並沒那麼重要。」
她頓住,笑意愈甚,眼眶裡的潮潤也愈甚:「當年,你用母妃留下的翠綠古玉向徐芷歌提親。你若當真在乎這些舊物,不過是哄騙仇人之女,請君入甕而已,根本犯不著賠了母妃的遺物。」
她搖頭,笑得璀璨:「徐芷歌不重要。你的母妃也沒那麼重要。可你的莫姨和阿媯卻不同。」
「小幺。」義隆一把攥過她的手腕,張嘴卻已是詞窮,只眸底泛著潤澤的微芒。
「你是一國之君,富有四海。你有偏私的資本。甚至我和齊哥兒的生死也捏在你的掌心。你想護著你的阿媯,我是奈何不了她的。求醫得趁早,離元宵還有將近一個月,何必拘泥於守歲和吃湯圓呢?」蕪歌笑得眉眼彎彎,梨渦淺漾,「歲是守不住的,湯圓,哪怕吃了,也不見得能團圓。」
她瞥一眼木箱里琳琅滿目的零碎物件,隨手砰地關上:「這些早該扔了。」她抬眸,斂了笑,一臉清冷地抽開手:「你選的從來不是徐芷歌。留著這些遺物,憑弔故人,充其量也只是感動了自己而已。你就該與你的阿媯天長地久。」她冷冷地收回目光,轉身即走。
可才邁開一步,就被背後的擁抱桎梏住。有潮潤的濕意順著她的鬢角滲入,滑落在她的臉頰,卻不是她的淚。
她的淚,早被倒灌了回去。
「不管你信不信,小幺,朕愛你。這世上,朕最舍不下的——」義隆的聲音帶著暗啞的輕顫,微微頓住,他才道,「從來都是你。」
蕪歌覺得窒悶。這個薄情男子莫名其妙的深愛,在他替她擋下紫雲釵那刻,她是信了的。可又有何意義?他可以為她捨命,卻可以為了袁齊媯而舍她。
蕪歌閉目,倦怠地長嘆:「阿車,你會後悔的。」
義隆緊摟著她。他當然知道他會後悔,從踏足北三所那刻他就在後悔,開口那刻更在後悔,但他別無選擇。無論作何選擇,他都會後悔。
蕪歌隨著桎梏周身的懷抱越箍越緊,心卻莫名地越來越釋然。
阿車,是你自己選的。怨不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