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南嶽祭天
建康的冬天,濕寒入骨。
蕪歌覺得她似乎有些水土不服。她明明生在南方,養在南方,卻莫名地懷念北地乾裂的黃土,冷冽的北風。
她想晃兒了。
她離開時,小傢伙還坐不穩當,如今,該能走了吧。
書房的那場相爭,以那個並不溫暖的相擁落幕。當義隆牽起她的手,踩著積雪,走回寢殿時,蕪歌只是逆來順受的靜默。
「小幺,明日我們去平坂吧,在那裡過兩日。」義隆清朗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寵溺,「朕給你做烤魚和烤全羊。」
蕪歌不置可否。她倦了,更對身側的男子絕望了。她現在滿腦子想的,不過是如何繼續下一步。
阿車是執拗到近乎偏執的。
他們去了平坂,木屋裡沒有地龍,燃著炭火還是冷清,他們只好相擁取暖。其實,只是阿車擁著小幺而已。
木屋裡瀰漫著羊羔肉和孜然的香味,還有青梅酒的清淡芬芳。
「小幺,那個方子,阿媯給朕看了。」義隆並不想在她面前提阿媯,可按捺在心頭數日的疑雲,不吐不快。他趁著微醺時分,故作不以為意地閑話家常:「你原本是想用那道方子,而不是迷情香的吧?」
蕪歌慵懶地靠在他的肩頭,聞聲,手中的酒杯頓了頓。她輕嘲地勾唇,仰頭一飲而盡。她順勢枕著他的肩,就這樣仰頭看著他,青梅酒在她烈焰般的紅唇上鍍了一層水澤。她笑:「你的阿媯太陰狠,後台也太硬,要對付她,我可不就得想好連環計嗎?此計不成,就用彼計。」
她伸手撈過酒壺,給自己澆上一杯,又給義隆澆上一杯。她笑著聳了聳肩:「怎麼?你是要秋後算賬啊?」
義隆似乎是不勝酒力,心口有些不適。他低頭,噙住她的唇,許久,才鬆開:「朕不想你用那方子罷了。」他略顯苦澀地勾唇:「你不想同朕生兒育女,也犯不著委屈自己。」
蕪歌怔了怔。旋即,她回想起袁齊媯被撕扯出承明殿時,歇斯底里的那番控訴。她搖頭:「我才不會那麼傻呢。」
她垂瞼,長長的睫投落一道淺淡陰翳:「若重來一回,我也不會用杜鵑紅了。金蟬脫殼,哪怕脫了殼,也脫不了身,何必傷了自己?」
「對不起。」義隆緊擁住她。
蕪歌想說,對不起有何用?轉念,卻咽回了話。她如今能做和該做的,不過是順著這個執拗的男子,坐等離別那日罷了。
這個除夕,寒風蕭瑟,大雪紛飛。清曜殿的團年飯,只有一家三口,有些冷清。
齊哥兒從小就沒見過爹爹,更別說一家人團年了。他包著滿眼的淚花,跟著義隆堆雪人。
雪人也是兩大一小,爹爹,娘親和齊哥兒。
齊哥兒看著雪人,忽然哇地撲進義隆懷裡,哭出聲來。
義隆微怔,俯身摟住哭得一抽一抽的孩子。他一下一下寬撫著小傢伙的背,年幼時,除了莫姨不曾有誰如此寬撫過他。
「齊兒是想娘了吧?」他以為小傢伙是在想仙逝的皇姐。他輕嘆一氣,深埋的暗悔有了復萌的跡象:「朕頭一回堆雪人還是你娘教的。」他的眸光有些幽空,遙遠記憶里的那個曼妙身影已經模糊。
富陽離世前苦熬了三年,形如枯槁,虛弱不堪。熬得太久,以至於義隆都有些忘了皇姐從前靚麗的模樣,連帶著兒時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他緊摟住小傢伙:「齊兒別哭。朕不僅是你的父皇,也是你的舅父。」他抬眸看著不遠處的雪地里,獃獃站立,痴痴望著他們的女子。
小幺的眸子里分明閃著淚光。
他一把抱起小傢伙掂在懷裡,輕聲寬慰:「你還有母妃,她是你的姑母,和親生娘親是一樣的。」他邊說邊走近蕪歌,一手抱著小傢伙,一手牽過蕪歌的手覆在小傢伙的手上。
三人的手,緊緊相扣。
「齊兒,你雖不是父皇和母妃親生的孩子,但更勝親生。在這宮裡,你不是一個人,你是有爹娘的。」義隆說這番話時,語氣微有動容。
齊哥兒的目光穿梭在兩人的臉上,抽泣得越發傷心。
「齊兒,別哭了。」蕪歌伸手捏了捏小傢伙的臉。那小傢伙立時打了個悶嗝,便當真乖乖地強忍著不哭了。
蕪歌的手有些僵住。這孩子,終究是把她當了惡人。心底並非不難受的,只是李代桃僵的確是有傷天理,她是理虧的。
「齊兒,姑姑會護著你的。」她的聲音悵惋裡帶了一絲懺悔的意味。
小傢伙雙手摟著義隆的胳膊,悶悶地點了點頭。
義隆瞧這姑侄倆的互動著實是有些古怪,只是齊哥兒原本就生性怯弱內向,與從未見過的姑姑不甚親近也是人之常情,他未加多想,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蕪歌,踱步入殿。
這段時日的三人時光,義隆是十分珍惜的。他忽然想起狼幺兒來。他們在狼人谷的最後那頓篝火夜宴,狼幺兒與懷中的孩子一樣,給了他一家三口的虛幻錯覺。
「小幺,不如明日我們去看看狼幺兒吧。」義隆語氣輕柔。
蕪歌已經懶得對這個男子說不了。她點頭嗯了嗯。
「小幺。」義隆住步。
「嗯?」蕪歌扭頭。兩人對視許久,義隆終究只是暗嘆一氣。自從書房那夜攤牌后,他與小幺之間的裂痕已然成了溝壑,無法填平了。不,是五年前就已成鴻溝,只是他一味的自欺欺人罷了。
義隆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個團圓除夕。他按捺下紛雜的心緒,笑了笑:「一起包餃子吧。」他移眸笑看懷裡掛著淚痕的小傢伙:「齊兒也一起。」
「嗯嗯。」小傢伙噙著淚,一個勁點頭。
這夜的團年餃子,賣相極是滑稽,卻是義隆生平吃過最美味的,甚至比多年前莫姨為他親手包的五顏六色的元寶餃都要來得美味。
這是家的味道。
餘下的半個月,義隆拉著蕪歌又去了狼人谷,去到荒蕪的高地,在寒風刺骨的雪夜,見到了早已成年的狼崽。
狼崽脖頸上還懸著那隻鈴鐺,叮鈴叮鈴的。
它見到雪地上的那抹如火紅影,只一眼,就叮叮噹噹地疾奔而來。若非義隆擋在蕪歌身前,足足一人高的灰色大傢伙是想撲進舊主懷裡的。
被義隆擋住,狼崽只能哈赤哈赤地圍著雪地只打轉,帶著不知如何表達的狂喜,急亂地搖著尾巴。
蕪歌看著這個大傢伙,心底忽然湧起一絲酸澀的淚意。她撥開義隆,弓腰傾身,伸手揉了揉狼崽頭頂的毛髮:「狼崽,還認得我啊?」
大傢伙哈赤哈赤,急切地回應著。
蕪歌笑了笑,手下的力道更重了一些:「好孩子。」她不知為何才短短三字竟然哽住,淚莫名地滑落,被寒風吹過,像冰凌割在臉上。
「它時不時會回樹屋和谷里找你。」義隆垂眸,聲音有些暗啞。
蕪歌摟住狼崽大大的腦袋,輕輕撫了撫它的背脊,手指落在它的頸圈時,順手解下頸圈抓在手裡。她又拍了拍它的背:「往後你不用掛著鈴鐺了。掛著這個,捕食很艱難吧。」
狼崽微仰著腦袋,對著漆黑的天幕啊嗚一聲長嘯,彷彿是回應蕪歌的話。
蕪歌單膝跪著,摟著毛茸茸的大腦袋,許久,才鬆開。
狼人谷的那段日子,是不堪回首的。狼人谷和平坂一樣,於她,是一段焦心的恥辱。
可今夜不知為何,她竟然對暗夜裡的狼群和黑漆漆的山谷,生出一種莫名的哀婉惆悵來。在送別狼崽時,她甚至泣不成聲。
「謝謝你做我的眼睛。謝謝。」她在狼崽的耳畔悄聲呢喃。
元宵節那夜,北三所傳來訃告。纏綿病榻月余的靜妃,忽然離世了。六宮無不震驚錯愕。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后,雖然明面上不受寵,卻是得罪不得的。檀婉妃和王端妃不曾料想過,袁齊媯竟然死了。
「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
「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
這對死對頭難得在御花園一起賞了一場雪梅。
「聽說到夫人還被關押在天牢,到彥之倒是失蹤許久了。到彥之失勢,彭城王得勢,於你我兩家並無益處。」檀婉妃相較於王端妃,終究是缺了些穩重,不過短短一句開場白,就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題。
「臣子都是為皇上效力的,哪有益處不益處一說?」王端妃擅於打太極。
檀婉妃心底不虞,語氣卻溫婉謙卑:「端姐姐,彭城王若得勢,這宮裡恐怕就得唯清曜殿馬首是瞻了。」
王端妃的神色總算變了變,頃刻,又笑道:「聖意難測,做妃嬪的做好自己就好。」她說完,頷首以禮便轉身離去。哼,當年四大輔臣里,徐獻之一家獨大,其他兩家都暗中投靠了徐家。只有檀道濟那隻老狐狸,騎牆一陣后,倒戈了皇上,因而才有了如今的權勢。
如今,徐家的人回來尋仇,這老狐狸竟妄圖拉攏王氏一族來對抗徐淑妃?
莫說哥哥不會犯傻,便是她也抱定了坐山觀虎鬥的心思。他們王氏一族是新晉得勢的古老氏族,既有祖宗傳承下來的名望,又不曾涉足從前的朝爭,哪怕彭城王得勢,哥哥也必然坐穩肱骨重臣之位。他們王家是犯不著挑頭的。
至於她,她垂眸,她的將來在於兒子爭不爭氣。後宮的女子,活得長久,才能笑到最後。
狼人谷的月圓夜,分外孤寂。這是義隆最後一次見到彥之。
篝火燃得噼里啪啦,彥之跪在堂中央,臉色蒼白。火光投落在他臉上,鍍了一層不健康的紅暈。
義隆在狼人谷還是習慣戴著那半片銀面具。他站在堂前,冷看著自幼追隨自己的心腹。啪的一聲,他甩了一隻鐵面具到到彥之跟前,「戴上。」
到彥之抬眸,迷惘地看著主子,雙手卻是下意識地乖乖拿起那片面具。他戴上面具,便又是那個常隨狼子夜的鐵面殺手。
「阿媯和袁五妹,你可以選一個。」義隆的聲音漂浮在躍動的火光上,聽著很不真切。
到彥之震驚地看著主子。
義隆的眸子隱在銀面具后,帶著隱忍的憤怒。小幺說得對,他骨子裡就是個殺手。在他看來,保全阿媯,治癒阿媯,就已然是對莫姨有了交代。
他曾以為自己對阿媯是有結髮情意的,他貴為九五,如何容忍自己的髮妻跟了別人?得知營帳那夜的事,他初時也是怒髮衝冠的。可經了這些時日的沉澱,那些憤怒似乎荒蕪了。
他既然給不了莫姨託付的此生相濡以沫,倒不如成全了阿媯。他不可能對著阿媯日日月月年年,無微不至,而到彥之可以。
他冷笑:「到彥之,在朕沒改變主意之前,你老老實實答朕。南嶽求醫歸來,你可願帶著阿媯遠走他方,隱姓埋名?」
到彥之大半張臉都蒙在鐵面具后,看不清表情,只蒼白的唇和蒼茫的眸都在微顫。
他已從方才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心口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他早已分不清那是癒合的傷口在痛,還是心底的愧悔在痛。
無數個暗夜,他不是沒幻念過有朝一日,能與那個惹他心疼的姑娘遠走高飛。可機會就在眼帘時,他卻莫名地想起那張瘦如枯槁的臉和噙滿淚水的眸。
他深深叩首:「卑職最想的是留在主子身邊。卑職也知,這是痴心妄想。」
「少廢話!」義隆不耐地怒斥。
到彥之俯首在地,一直沒有抬頭。他的雙肩在顫抖,脖頸也在僵硬地顫抖,「五妹」二字更在顫抖。
義隆微怔,轉念卻仰頭哈哈大笑。笑過後,他輕嘲地嘆道:「難怪世人都說物似主人型。」
到彥之的雙肩很僵硬。他對阿媯的愛毋容置疑。這份愛有多深重,對五妹的愧疚和道義就有多深重。他別無選擇。
殺手有殺手的鐵律和道義。
這點,他與主子是一樣的。
翌日清晨,當朝廷和六宮得知皇帝要去南嶽祭天時,俱是震驚。
而皇帝的鑾駕早已安置妥當,浩浩蕩蕩地開出了雲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