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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心灰意冷

  拓跋燾說完那通叫人面紅耳赤的話,就隨著梓宮疾步離去。


  蕪歌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華門,許久,才回過神來。


  這個自認薄情的男子,在安置玉娘的喪禮上,倒是極盡榮寵。不單謚玉娘為貴妃,還親自守靈七七四十九日。每天,除了上朝和陪稚子逗樂半個時辰,拓跋燾一日三餐都留在魏祠吃齋,更是夜宿魏祠,每夜守靈到子時。


  「姐姐,陛下看似放浪不羈,其實很重情義。喪禮雖過於隆重,但活人不必跟死人計較。姐姐若是心存愧疚,更是大可不必。她一貫裝病拿喬,這回傷風也是因為得知你回來了,便故意諱疾忌醫,想來是存心拖延病情,好捎信要陛下去盛樂接她。不料這傷風來勢洶洶,這一耽擱竟丟了命。」宗愛怕姐姐多想,適時開解。


  蕪歌原是在御花園摘木槿花制香,手裡挽著半籃木槿花,聞聲,只稍稍頓了頓手,便又垂眸專心致志地摘著花蕊:「天快黑了,再不摘了她們,朝開暮落,凋零了怪可惜的。婉寧,抓緊些。」


  婉寧都已作勢要退下了,聞聲,只得紅著臉頓下步子,頂著身後男子的目光,如芒在背地摘著花。


  宗愛蹙眉:「姐姐,自欺欺人,掩耳鬧鈴,不該是你的性子。」


  蕪歌只漫不經心地回眸看一眼他,便又專心菜起花來:「也掩不了幾日了,姑且偷偷懶吧。」


  宗愛微怔,旋即,他勾唇,如釋重負般笑了笑。他躬身:「那咱家告退了。」


  這個自稱,蕪歌聽著還是難受。她直起腰,回眸望去,那道玉樹般的淺灰背影早已隱沒在花叢里。她斂眸,瞥向婉寧,只見那丫頭包著滿眼淚,正痴惘地望著拐角處,那裡早不見那道背影了。


  蕪歌暗嘆一氣,意興闌珊地把花籃遞了過去:「夜了,回去吧。」


  ……


  清曜殿的夜,似乎自那個女子離去,就變得死寂黯淡。


  朗月不再,繁星全無。


  皇帝自從祭天歸來,就從承明殿遷居去了清曜殿。對外的說辭是養病。


  六宮粉黛卻無不暗地忿忿,皇帝哪裡是養病?明明是被那個妖媚入骨的潘淑妃勾了心魂,害了相思。


  聽說,偌大的清曜殿,皇帝竟遣散了宮人,只留了茂泰隨侍。


  連那個認來的二皇子也被遣去了阿哥所,任那小子如何死皮賴臉,皇帝再不允他進殿。


  「莫不是真的是狐狸精吧?皇上從富陽公主府把人接回宮就再沒出過清曜殿。嘖嘖,只聽說龍體違和,宮裡的御醫卻連平安脈都請不到,那個老毒物和那個花和尚,說到底,都是那妖物的親信。娘娘,您該當機立斷,趕緊捎信回府。」檀婉妃的貼身乳娘,滿眼透著精明寒光,替主子出謀劃策。


  檀婉妃蹙著秀眉,猶豫不決:「父親要我探明清曜殿的虛實。可我幾次三番求見皇上都不得召。」她微微搖頭:「這信該如何捎啊。」


  「娘娘如實捎信回府,想來老爺自有決斷。」


  檀婉妃瞥一眼老嬤嬤,又搖了搖頭。


  父親是何意,她是心照不宣的。朝堂上,皇帝業已班師回京,卻以龍體違和為由,下令彭城王繼續監國。這內里的蹊蹺,如何不叫人驚疑?


  彭城王煞有介事地召了心一和尚入宮。那和尚自從入了宮,便隨著歐陽不治一起住在了清曜殿。外男留宿後宮,自開朝都還是頭一遭。


  彭城王與父親積怨已深,自打彭城王監國,父親就如履薄冰。父親雖未明言,但吩咐她一探虛實,便是疑心皇帝是被彭城王軟禁了。


  若是如此,父親必然是想借皇長子這個外孫,以匡扶社稷為名,在彭城王羽翼未豐時,將死敵一舉殲滅。


  婉妃只覺得心如擂鼓,她深吸一氣:「不急,我明日再邀端妃一起,去為皇上侍疾。」


  翌日清晨,六宮粉黛,奼紫嫣紅,齊聚清曜殿外,求見皇帝。


  「各位娘娘,皇上龍體違和,需要靜養,皇上口諭,請各位娘娘暫且回去。」茂泰弓著腰,老生常談地重複著這套說辭。


  「小泰子,本宮也不為難你。只是皇上回宮至今,已有月余,眾姐妹都不曾見過皇上,只聽說皇上龍體違和,我們實在是憂心。勞你再通傳一次,就說我們很掛心皇上,求皇上撥冗一見。」端妃鳳儀端莊,語氣不容置疑。


  茂泰瞥一眼這群鶯鶯燕燕,只好點頭:「奴才遵旨。」說罷,又掩好殿門,急匆匆通傳。


  殿門外,眾妃面面相覷,面色凝重。


  茂泰徑直走向書房。


  房門大開,滿地的宣紙被清風捲起,又飄落,呼啦啦地鋪了滿地。


  茂泰頓在房門外,麻著膽子,稟道:「皇上,娘娘們實在掛心皇上,求皇上一見。」半晌,他都聽不到迴音。就在他都放棄了,意欲轉身離去時,書房裡飄來一句冷笑。


  「呵,掛心朕?不過是想確認朕是死是活。」


  茂泰冷不住打了個激靈。


  「進來,把這幅裱起來。」


  茂泰忙不迭地進屋,一路邊走邊撿,走到御案時,手裡的宣紙已摞了厚厚一打。餘光瞥一眼,還是舊時光里,那個女子的一顰一笑。有豆蔻之年的,有平坂的,有清曜殿的,還有他並不知曉的荒郊野嶺的。


  他把宣紙整齊地疊放在御案一側的木箱里,裡頭,已摞了大半箱殘稿。


  他接過主子遞來的宣紙,忍不住看了一眼,較之那滿地的殘稿,這幅確實要傳神一些。


  主子似乎也很滿意這幅畫作,明明都遞給了他,卻又招手要了回去:「等等。」


  茂泰貓在一側,便見主子提筆揮毫,想來又是提相思詞。他抬眸瞥一眼主子,便心疼地紅了眼圈,急急垂了瞼。


  義隆吹了吹宣紙上的墨跡,仔細端詳一番,這才鄭重其事地再次遞給近侍。


  茂泰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了過來。見主子難得心情好一些,他適時地勸道:「皇上,該是時辰喝葯了。歐陽先生都催了好幾回了。」


  義隆不置可否,懶懶散散地走到一側軟榻,歪倚了上去,抽出那副白羽墨玉棋,又左右手對弈起來。


  茂泰無奈地暗嘆一氣。主子過去對政務有多殫精竭慮,如今就有多心灰意冷。他瞧著只覺得心酸:「皇上,那奴才該如何回復娘娘們?」


  義隆手中的墨玉棋重重地落在棋盤上:「就說不見,旁的一律不許說。」


  茂泰弓腰稱諾,捧著宣紙出了去。臨到門口,他便見到一身常服的心一大師正捧著一碗葯走了過來。他趕忙迎過去,恭恭敬敬地行禮,千恩萬謝:「大師,您來了,便好了。皇上今日還不曾服藥呢。」


  心一的目光悉數落在他手中的宣紙上,一時竟出了神。


  茂泰下意識地折了折那宣紙。心一趕忙移眸,玉白俊臉微微泛紅,他尷尬地點了點頭,便疾步邁入書房。


  房裡,義隆聽到動靜,只餘光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兀自下棋。


  「不如草民陪皇上下一局吧。」心一自來熟地走了過來,熟稔地落座,把葯碗擱在案上,隨手拿過白羽棋笥,信手落了一枚白子。


  義隆看都沒看他,目光落在棋盤上,跟著落下一枚黑子。


  「葯涼了,喝了吧。」心一狀似無意地說道。


  「朕沒病。」義隆重重地落下一枚黑子。


  心一悲憫地掃他一眼:「疾在心中,藥石無靈。我和歐陽先生開的方子,治標不治本,可至少能保住你的心脈。」


  義隆撂下指尖的黑子,冷冷地看向心一:「誰的心無疾?你的,就沒有嗎?」


  心一的臉色白了白。這疾是誰,彼此心照不宣。他斂眸,強詞奪理:「我心中無疾,只有佛陀。」


  「哈哈哈。」義隆忽地笑出聲來,臨了,斂笑,道,「自欺欺人。就你和老毒物這種醫不自醫的,也敢來醫朕。」


  心一對眼前這個諱疾忌醫的病人,很是無奈:「昨夜入睡了嗎?不吃藥入不了睡吧?」


  義隆的眸子虛地顫了顫。若非得靠著湯藥自欺入睡,那他情願熬到油盡燈枯。


  心一輕嘆:「阿蕪有很長一段時間也夜不能寐,但她比你聽話多了。」


  義隆的眸子又顫了顫,一道不易察覺的光亮閃過眼角。


  「喝了它,我們來聊聊你不知道的阿蕪。」


  義隆惱怒地盯著心一,可終了,還是乖乖端起那碗葯,一飲而盡。


  棋笥被默契地撂在一旁。


  「徐大人送阿蕪來金閣寺時,她已昏睡不省人事。我給她探脈,是氣血兩虛,心悸之症。這樣的病症,我給建康的貴女看病時也遇過,無一不是氣血耗盡,香消玉殞。」心一瞥向義隆,便見那人呆坐在軟榻上,眼角和唇角都在震驚地微顫。


  「徐夫人對我有大恩。我是必須要醫好她的。阿蕪比我遇過的女子,不,她是我從醫以來最堅強的病人。」


  義隆抬眸,若有所思地望著半開的窗欞。外頭,木槿盛開,正是小幺喜愛的模樣。


  「她對我說,『有沒有葯是吃了可以蒙頭睡上兩日的?我好累,可怎麼都睡不著。這樣下去,我怕是好不了的。』」


  義隆望著窗外,搖曳在清風裡的那株木槿,彷彿看到金閣寺再見時,那張叫他心驚心顫的蒼白容顏。他的眼皮微沉,微微眯眸,只想將記憶里的人看真切一些。


  「阿蕪雖不懂醫,卻懂自己。我給她開了一帖葯,她一口氣睡了兩日,醒來時精神便好了許多。於是,隔三差五,我便給她開這麼一帖葯,直到她能下地行走。她又對我說,『不必再給我吃那種葯了。若為藥物所控,活著還不如死了。』」


  心一凝視著義隆,看著他雙眸漸染迷離之色:「我不知阿蕪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從那以後,哪怕是狼人谷,她都再沒服過這種葯。」


  義隆的唇角微微勾起,淺淡地笑囈:「小幺是個堅強的女子。」話落,他便淺淺睡去。


  心一起身,摟過一張薄毯覆在他身上。他又折回一側軟榻,盤腿打起坐來……


  檀婉妃離開清曜殿,終於還是給檀府捎了家書。


  檀道濟閉門沉思一夜,翌日清晨,推門而出,便召來三房嫡子。父子四人密商直到入夜……


  夜幕下的清曜殿,孤寂莫名,只剩幾隻蛐蛐在凄切地鳴叫。


  偏殿,歐陽不治歪倚在太師椅上,灌著一壺老酒。見心一入屋,他趕忙坐起,打了個酒嗝,問道:「臭小子睡了?」


  「嗯。」心一點頭,走到桌前提壺倒茶,「酒是穿腸毒。別喝了。」


  老頭子又打了個酒嗝,灌一口酒,抹一把嘴:「毒就毒唄,我還是解毒的呢。活那麼長做什麼?七老八十也就活夠本了。」


  心一淺淺抿一口茶,坐到老頭子對面:「他肯喝葯是因為我跟他說,你肯戒酒了。」


  老頭子一個激靈,酒壺頓在唇邊,微醺的臉頰泛著淺淡緋紅:「你……誆老頭子我啊?」他仔細打量和尚的表情,神色肅穆半點不似誆人。


  心一又抿了口茶,清清淡淡地說:「他不肯喝葯和你不肯戒酒是一樣的,執念作祟,固執難移。上樑不正下樑歪。把酒戒了吧。」


  老頭子雙頰的緋紅漲成醬紫,一邊嘟囔,一邊不由自主地擱下了酒壺:「我跟那臭小子算什麼上樑下樑的,八竿子打不著。」


  心一移眸看著他:「你不是他母家的乾親嗎?邱葉志死了,你就算是國舅了。」


  「咳咳咳。」老頭子嗆住,好半天才止住咳。他心虛地瞥一眼心一,這和尚莫不是開了天眼吧,不,不,自己那點心思早埋進了黃土,哪裡是個毛頭小子輕易就能看出來的?

  心一順手拎走酒壺,走向新置辦的那面百子櫃:「物盡其用。這酒先存著,清洗傷口倒是頂好的。」


  老頭子氣得直吹鬍子,哼道:「你這是詛咒那小子又練得遍體鱗傷啊?」話說完,他便輕嘆一氣。那小子真是死倔。明明不捨得,又何必放人走?既然放了人走,又何必執念成狂?他回想起那日在練功房裡的木人樁前,撿起那臭小子的情形,直搖頭。


  那副狼狽的模樣,他只在那小子十歲之前見過。那時,是在狼人谷,那小子正被邱葉志百般磋磨著。


  哎,練就一身銅筋鐵骨又如何?硬家功夫傷起心脈來,更是摧枯拉朽。哎,他搖頭:「這酒確實該戒咯。不單杜鵑紅解不了,水銀更是無解。現如今……」他長嘆:「連這臭小子都治不好了。」


  心一依舊清淡神色:「想好時便自然好了。」


  「這江山都拱手讓人了,還好什麼好?」老頭子嘟囔。


  心一回眸,輕嘲地笑了笑:「那你就錯了。他心灰是真,偷懶是真,借刀也是真。」


  老頭子怔住,不解地看著臭和尚……


  蕪歌再一次聽到建康的消息,是通過弟弟宗愛。


  「劉義隆這招引君入瓮,借刀殺人,真真是高明。」宗愛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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