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了斷徹底
蕪歌道不清當下的感覺。千帆過盡,那個人於她,終究是不同於他人。
原本她還因為心一奉詔入京而隱隱不安,時下,只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了。城府深沉如阿車,涼薄寡情如阿車,情深厚誼不過是說說而已。
這世上,沒了誰,太陽都會照樣升起。
錦運門的夕陽,是平城宮一景。
蕪歌望著西斜的夕陽,笑了笑:「檀道濟挾皇子謀逆,晚節不保,身陷囹圄,也算是咎由自取。他以為投靠劉義隆,幫著除了我徐家,檀家就能一手遮天?」
她輕哼著唏噓:「哼,到頭來還是滅族的下場。」
她扭頭看著弟弟:「為何男人總愛做王侯將相,不可一世的黃粱美夢?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好嗎?」
宗愛的面色微沉。年少時的他,也做過意氣風發的少年夢。如今,卻是連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樣最平庸的凡夫俗子夢,也是不得了。
「我也算不上是平常男人了。他們想什麼。」宗愛解嘲一笑,滿是不以為意的神色,「我還真道不清了。」
輪到蕪歌面色微沉了。她抱歉地張嘴,卻被弟弟搶白。
「行了,姐姐,別說對不起之類的。我都聽膩了。」宗愛越發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如今挺好的。」他攬住蕪歌肩,笑得眉眼彎彎,「這樣守著姐姐,真的挺好的。」
蕪歌只覺得嵐風微涼,頃刻就酸了眉眼。她順勢擁住弟弟,拍了拍他的背,微仰著臉,同樣笑得眉眼彎彎:「你高興就好了。」
宗愛似乎是完完全全放下了。他又拍了拍蕪歌的肩:「我來是奉陛下口諭,接你去方山的。」
蕪歌的笑褪了去:「方山?」
七七四十九日祭奠結束,玉貴妃被安奉在方山魏陵。這已是七日前的事了。
近來,她與拓跋燾的相處,又回到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狀態。只是,蕪歌知曉,該來的終究會來,該面對的,掩耳盜鈴也是無濟於事。
宗愛鬆開蕪歌,憑欄遠眺西邊落日:「姐姐,你到底在猶豫什麼?有夫有子,有情有份,有權勢有地位,對女子而言,難道不已經是圓滿嗎?」
蕪歌只無聲地笑了笑。她的心思,怕是無人能懂。
「姐姐!」宗愛加重了語氣。
蕪歌扭頭,單手捂著心口,悲憫地看著他:「這裡,除了心跳,什麼都沒了。慶兒,這種感覺你懂嗎?」
宗愛微微張了張唇,清潤的桃花眼裡泛起一道水波來。他想,他是懂的。看婉寧的每一眼,他都覺得是一場修行。
他垂眸,雙手攀著憑欄,苦笑道:「可姐姐,人活一世,總要朝前看。」
蕪歌深吸一氣,贊同地笑了笑:「是啊。」她微提裙擺,轉身離去:「走吧,去方山可得耗些時辰。」
「不急。我已差人去接二皇子了,再等等。」
蕪歌聞聲,驚地扭頭,不解地看著他。
「陛下吩咐的。」
……
當蕪歌抱著小傢伙,攀上方山的鳳凰台時,她又一次在心底暗嘆。
君王都是擅於攻心的。
鳳凰台上,密密麻麻地鋪著一地的孔明燈。
有白紙燈面的,也有紅紙燈面的,摻雜在一起,有種悲喜莫名的蒼涼感。
晃兒一見到父皇,就撒丫子地歡奔了過去:「父皇!抱抱。」
拓跋燾展開雙臂,抱住肉嘟嘟的小粉糰子,慈愛滿目地笑道:「晃兒想父皇了吧?」
小傢伙忙不迭地點頭嗯嗯,嘟囔著學舌:「想,想。」他摟著父皇的脖子,扭轉著胖嘟嘟的小身板,對蕪歌招手:「娘娘,來。」
蕪歌噙著笑,疾步走了過去。
拓跋燾抱起小傢伙,直起身來,掃一眼滿地的孔明燈,笑了笑:「平城最好的師傅做的。你瞧瞧,入不入得眼。」
蕪歌瞥一眼腳邊的孔明燈,哭笑不得地抬眸:「陛下可知我們放孔明燈是何意?」
拓跋燾斂了笑:「朕當然知曉。父皇為你我賜婚那日,朕就為你做過一盞孔明燈,那日,是你母親的祭日。」
蕪歌的眸子顫了顫。她隱約記得,那夜,永安侯府後山是緩緩升起過一盞孔明。
「朕到府上找你,原本是想邀你放燈的。哪曉得你半點不領情,你啊。」拓跋燾的責難滿滿都是寵溺的意味,「就是老天爺派來磋磨朕的。」
蕪歌的眸子又顫了顫。這個男子的情話,極是動聽,時常叫她難以應對。
「呀——」小傢伙適時哭鬧求關注,解救了蕪歌。
她湊近,捏了捏粉嘟嘟的小臉蛋,笑嗔道:「怎麼會有這麼霸道的小傢伙?大家的目光一刻沒落在你身上,就不安生啊?」
小傢伙包著滿眼淚,撅著小嘴,扭頭看向拓跋燾,無聲地告狀。
拓跋燾只覺得心都要化了,親一口兒子,道:「爹娘說說話,再正常不過,這你也要管啊?」
蕪歌莫名地耳根子紅了紅。
拓跋燾笑看她一眼,似乎很滿意她吃癟的表情,笑哄兒子:「好啦,我們一家三口許願放燈。晃兒,想不想畫畫?」
小傢伙近來迷上了搗鼓墨水,聞聲,兩眼都在放光,忙不迭地點頭:「畫!畫!」
夜幕雖落,鳳凰台上的巨型青銅燈盞里燃著熊熊烈焰,當下,倒是亮如白晝。
晃兒跪伏在臨時搭起的御案上,兩隻小胖手一手蘸墨,一手蘸硃砂,左一下,右一下,啪啪落了兩個手印在孔明燈上。
「嗯,好畫!」拓跋燾毫無原則地笑贊,殷勤地為兒子遞上硯台。
宗和笑眯眯地捧著落好手印的孔明燈退下,由送來一盞新的。
小傢伙按手印按得不亦樂乎,咯咯直笑。
蕪歌淺笑著直搖頭:「拓跋燾,你這樣真是教壞孩子。」她奪過宗和送上的又一盞白燈籠,執起狼毫,蘸上墨,揮筆畫了起來。
小傢伙委屈地癟嘴,眼看就要哭出聲來,宗和趕忙塞過來一盞燈,這才擋回小傢伙的淚眼。
母子倆並肩作畫。
拓跋燾扶著兒子,目光卻悉數落在身側的女子身上。她微垂著頭,側顏絕美,脖頸的弧線優雅至極,最是小巧玲瓏的耳垂映著火光,似嫩粉的半透明色。
拓跋燾好幾次都忍不住想湊過去親吻她的耳垂,可到底還是按捺下了。也不知是青銅盞里的火焰過於熾熱,還是初夏燥熱,他莫名地覺得雙頰有些發麻。
他不自在地斂眸,此地無銀地清了清嗓子。
「好了。」蕪歌作畫,算得上是建康貴女中出類拔萃的,只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惟妙惟肖的簡易畫。
拓跋燾聞聲,才回過神來,方才一直盯著她看,目光卻是半點都未落在畫上。他定睛看去,眸子立時就點亮了。
圓月,稚童,花燈,稚童左右是一紅一白的兩道剪影。
拓跋燾心底湧起既澀又甜的暖意,他動容地捏了捏小傢伙的胳膊:「晃兒,看,是我們一家三口。」
小傢伙圓溜溜的大眼睛骨碌著看了過去,也是一亮,可瞬時,就啪地落下紅彤彤的巴掌印。
拓跋燾想扯住兒子的手卻沒來得及,破天荒地揚高了嗓門:「晃兒!」
小傢伙委屈地扭頭看他。拓跋燾兀自看著燈面,一臉惋惜。
蕪歌撲哧笑出聲來。她笑著捏了捏小傢伙的臉蛋:「晃兒,作畫要用狼毫的,像娘這樣。」她說著把筆管塞到兒子手中。
小傢伙雙眸亮晶晶的,嗯嗯點頭。
拓跋燾搶在兒子之前,一把拎開那隻孔明燈:「宗和,快拿下去。」把燈遞給近侍,他還不放心,又叮囑道:「這盞留著帶回宮。」
蕪歌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在小傢伙抗議之前,塞了一盞新燈到小傢伙懷裡。
小傢伙抓著狼毫塗鴉得好不快活,一左一右的兩人也被感染了,你一筆,我一畫,不多時,滿地的孔明燈都被塗染得斑斑駁駁。
「放燈咯!」拓跋燾心情大好,頂著兒子架在肩上,引得小傢伙咯咯直笑,「騎馬馬,駕!」
這是蕪歌頭一回覺得孔明燈不止是傷感的逝去,還有許願的期許。
拓跋燾則覺得這漫天的孔明燈,勝卻人間美景無數。
晃兒雖未滿兩周歲,行走蹦跳卻很穩當。他仰頭望著升上天的點點火光,高興地手舞足蹈:「光,光,美美。」
蕪歌俯身,忍不住摟住兒子親了親:「晃兒這麼開心啊。」
小傢伙嗯嗯點頭。
拓跋燾也蹲下身來,在小傢伙的另一邊臉上親了親:「晃兒要是喜歡,過幾日父皇再帶你來放燈。」
「好好!」小傢伙又高興地蹦噠,一手勾住父皇的脖子,一手勾住娘親的脖子,搖晃著小腦袋一左一右,輪流蹭著兩人的臉。
拓跋燾和蕪歌都不由笑出聲來,又是一左一右親了親粉嘟嘟的小臉蛋。
小傢伙人小鬼大,一手摟一個,竟湊著兩人的腦袋,嘟囔道:「親親,親親。」
蕪歌的笑有些僵住,尷尬地抿了抿唇。
拓跋燾先是微怔,旋即,爽聲一笑,從善如流地湊上前親了親蕪歌的臉。
蜻蜓點水的一吻落在臉頰,蕪歌只覺得那處微微有些發麻。
拓跋燾卻退了回去,狀似無意地揉了揉兒子的小腦袋:「晃兒想不想自己點燈?」說罷,他招手,接過宗和遞來的火摺子,帶著兒子的小胖手便點起燈來。彷彿方才那刻偷來的甜蜜,只是一場虛空。
蕪歌在須臾出神后,也佯裝不覺地陪兒子放起燈來。
這夜,格外寧靜甜蜜。
直到小傢伙忍不住打起瞌睡,一行人才啟程回宮。才上馬車,小傢伙就癱軟在蕪歌懷裡,呼呼大睡起來。
蕪歌入太華殿不久,小傢伙便不再隨父皇睡龍榻了,而是黏著娘親住在太華殿偏殿。
蕪歌刻意選了離拓跋燾最遠的一處偏殿。
回宮,下了步攆,蕪歌摟著小傢伙只遠遠地對拓跋燾頷首以禮,便領著一幫丫鬟婆子朝偏殿走去。
拓跋燾望著夜色下離去的那道背影,煩悶地蹙了眉。他一直在自我勸解,來日方長,徐徐圖之。可眼看從寒冬等到了酷暑,他越來越等不了了。
「你姐姐到底在想什麼?」他偏頭看向身後。
「娘在世時常說,姐姐是個窩裡橫。在外頭端莊有禮,在家裡卻是稱王稱霸,任性妄為。」這樣的回答滴水不漏,拓跋燾都要氣笑了。他勾唇,意興闌珊地拾階回殿。
初夏夜,蛐蛐若有若無地低鳴著。
蕪歌自金閣寺遇劫后,就入眠極淺。許多時候,她都得枕著母親留下的香囊才能入睡。她以為,她的失眠症今生都難治癒,卻不料自從回了平城宮,竟似不藥而癒了。
蕪歌知,都是因為懷翼里的這團小粉糰子,軟軟的,糯糯的,甜甜的。
夢裡,她都禁不住垂首吻了吻兒子的額。
夢裡,她依稀感覺到帷幔飄蕩著拂過她的臉,微微有些酥麻。實在是困頓,神志清明,她卻睜不開眼。
帷幔又拂過她的脖頸,清風似順著半開的窗欞溜了進來,身上一輕,毯子似被風揚起。她想翻身去夠毯子,卻也翻不動身。
漸漸地,她覺察到不對勁,有溫熱的氣息灑在臉上,繼而是滾燙的吻纏綿在唇畔。她還是睜不開眼,只一霎的功夫,炙熱的掌心已貼在她的心口。
她驀地驚醒,在腦海冒出那個名字時,她睜開眼,果然見到那雙桃花眼正貼在眼帘,那個恣意成性的男子正伏在她身上,狂亂地吮吻著她的唇。
「拓跋——」她壓著嗓子喚他,可才開口卻被他順勢撬開貝齒,纏住了唇舌。
「唔——」她掙扎著推開他,卻不得不避忌身側的兒子,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敢喊出聲。
拓跋燾在輾轉反側半宿后,掀開被子,一鼓作氣地穿過重重宮道,徑直來了偏殿,甚至都沒披外袍,只穿了一身月白寢衣。
外間的月媽媽驚醒過來,見是他,只微微遲疑,便識趣地退了去。
拓跋燾徑直入了內殿,拂開帷幔,掀開被子,俯身便吻上日思夜想了五百個日夜的女子。
他不想再等,更不想顧及可笑的君王顏面。
半載隱忍,於他,無異於是鈍刀割肉。這樣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再隱忍了。他只想今夜就了斷徹底。
「阿蕪,朕要你,朕愛你。」他邊吻邊悄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