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決裂
到得瀘陽小鎮時天色已黑,幾隻夜鴉落在鎮口牆頭,小鎮當中一片沉寂。
兩人停在鎮外不遠處的一片荒山當中,荒山地勢相對較高,能夠很好的看到鎮內情形。
實際上鎮內也沒什麽情形,大街上空空蕩蕩,家家戶戶關門閉窗,該是自上次吾天選帶領百姓撤離之後,這裏便徹底失去了生氣兒。
蘇清流望了幾眼後將目光收回,毫無情緒的道,“卑職有一事不解,此鎮位居妖境深處,何以在被發現是青鸞衛據點之前,一直安然無恙?”
許芸扭頭看他一眼,語氣同樣生硬,便是最典型的上司與下屬對話,無有絲毫弦外之音。
“諸如此類小鎮,這些年我妖族境內湧現很多,若問原因,應該就是北金侯的傑作了吧。”
北金侯呂雄安,之前跟侏儒在一塊兒的時候,侏儒便為他講說過,呂雄安治內,人族妖族和平共處,這是他走馬金侯大位便第一時間著手立下的規矩,所以妖族北地多有如瀘陽小鎮這樣的“淨土”,倒也不足為奇。
“你看那座樓閣。”
蘇清流正自沉思,許芸的聲音再度響起,“據探哨回報,荊繁之每日一更、三更、五更,都會準時去到那裏一趟,所以我懷疑那座閣樓與護法大陣有所關聯,當時你曾入得鎮內,對著樓閣可曾有什麽印象?”
循其所指看去,許芸口中的樓閣位立小鎮正央,兩條街道縱橫交錯,它便坐落在街道交匯處。
不正是薈萃樓嗎,昔日他還被白猴兒從裏麵趕出來過…
蘇清流稍作計較,並沒有實話實話,隻管搖了搖頭。
許芸不疑有他,之後便沒再多問。
氣氛又一次沉默下去,且極為漫長,足足約有一個多時辰兩人都在沒有任何交流。
在這期間小鎮當中並無異樣,薑金衣的援兵也沒出現,太陽早已落山,月色悄然浮現。
“聖女…”“你…”
兩人突然同時開口。
“你先說。”對視一眼之後,許芸立刻收回目光。
“若有吩咐,便還是聖女先說吧。”蘇清流拱手回道。
許芸卻忽然一反常態的扭捏起來,甚至數度欲言又止,支吾了好一會兒,最後卻又擺了擺手,“沒什麽,你且說你想說什麽。”
蘇清流也不糾結,直接道:“卑職想問,薑狌將會派援兵馳援的消息準確嗎,聖女大人又是從何得知?”
原來是公事…
許芸的神色便有些失落,但一閃既逝轉為漠然,“消息何來不必你來操心,準不準確也自有我親自判斷。”
還以為他也如我一樣,想找些話題緩解僵局,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如此想著,許芸那副冷臉便再沒變過,蘇清流碰了一鼻子灰索性也不再對話,兩人間的氣憤,再一次陷入了漫長沉默。
直至月正當空,星光灑滿大地,一道微芒突然從正北方向亮起,飛速向此而來!
“來了!”
許芸神色一震,說話間,妖槍初龍已是攥握手中。
蘇清流皺了皺眉,那道光芒極其乍眼,絲毫沒有一丁點隱藏行蹤的意思,這種情況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來者實力驚人不屑隱藏,二則是此人故意吸引視線,以求調虎離山。
若是第一種可能,蘇清流覺得,除了薑狌親自到場,青鸞前線中,怕是再無任何一人能撐得起這份膽量。
而若是第二種可能的話,薑狌的援兵便應該是早就已經到了,此時正蟄伏在相反方向,隻待妖女和設伏妖族被那光芒吸引,便會衝入鎮中救人。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並非蘇清流所願麵對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是調虎離山,他便要與青鸞同僚廝殺。是薑狌親臨,那麽今時今刻,便注定了他必須與許芸撕陂臉皮,徹底站到對立麵上…
“你留在這裏觀察城中形勢,對方很有可能是調虎離山之計,稍後鎮中若有異象,你便立刻入城,附近自有暗樁協助。”
一聲吩咐過罷,許芸挺槍禦空,槍芒湛然,發出亢亮龍吟。
初龍狂吟是為信號,一時間暗夜下的茫茫林野間,驟然綻出了無數光亮,隨同而上!
豪光點亮黑夜,以許芸為首,成群結隊的妖類衝上高天,直奔那道光芒殺去。
看得出來,這應該是妖族相當精英的部隊了,個個都有禦空寶器,個個都是妖氣滔天!
麵對如此陣勢,那道光芒也的確配得上他毫不掩飾的行蹤,竟無絲毫停頓,繼續向此衝來!
蘇清流並未按許芸吩咐留意鎮中,隻管把目光落在那光芒之上,想確認到底是不是薑狌親臨隻是其一,其二即便真的隻是調虎離山,他又怎麽可能過去阻止。
“殺!”
轉瞬間,光芒已和漫天妖氣衝撞一處,元息激湧喊殺震響,這本該平靜的夏夜,徹底被撕成支離破碎。
由於雙方實力都極為強勁,蘇清流能夠看到的,便隻有一道道驚空豪芒互相碰撞,隆隆之響不絕於耳,便似連星辰都顫抖起來。
像極了年三十兒時中原京都綻放的煙花,流光溢彩,映的天地都是時而亮場一片慘白。
眼角餘光所致,鎮中終於出現異動!
準確的說也不是鎮中,而是在靠近南角護城牆的位置,一隊黑衣武士正自悄然摸近。
應該是來救荊繁之的人。
蘇清流如此作想,便更是把眼角餘光都徹底挪開,全然當做沒看見一般。
空中仍在激戰,驚心動魄。
城中救援開啟,無人發覺。
說實話,蘇清流的心情是有些緊張的,但即便是他自己也並不能分清,這份緊張究竟源自於救援是否能夠成功,還是許芸的安危問題。畢竟,他很希望荊繁之能夠脫困,卻也真不希望,此戰過後,世上再無許芸…
這一點也不誇張。
要知道,薑狌乃大乘境界的大元丹境強者,而許芸隻是小乘搬山境,雖眼下看似焦灼,可那多半隻是靠著人多纏鬥而已,作為“過來人”,蘇清流無比確定,即便再多的搬山,也永遠拖不跨一個大乘元丹!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許芸一方會持續出現減員,且減員速度越來越快,直至最後薑狌生擒許芸。
而一旦被擒住的話,蘇清流有理由認為,許芸必死無疑…
舍得嗎?
這三個字,突然毫無征兆的蘇清流心底浮起,他便趕緊搖了搖頭,什麽亂七八糟的,不是舍不舍得,而是留許芸一命,能夠對抗擊妖族產生更長遠的利處。
對,沒錯,就是這樣!
就在他給自己找借口的時候,形勢驟然劇變,一記巨大無比的金刀突然自空中凝就而成,旋即狠狠斬下!
滔天的妖氣頓時就散了,一道道黑影如下餃子一般墜落下來,初龍妖槍的哀鳴夾雜其中。
緊接著,唰的一聲銳響,一件事物從天而降筆直摜入腳邊地麵,而空中,光芒散去顯露真身,正是薑狌!
蘇清流側目看了一眼,身邊,槍尾仍在顫抖不休,亦如同昔日一槍把吾天選摜入城牆一般,隻不過,這一次它沒那麽威風,也沒再能被主人召喚回去。
因為它的主人此刻正被薑狌捏著脖子,全然無有一點反抗之力…
許芸艱難歪頭,目光落向了自己這裏,不知道這仿佛臨死前的一眼,是想再看看初龍,還是想…再看看他!
一股衝動突然就湧上腦海,沒經過任何思考,蘇清流急切喊道:“薑金衣手下留人!”
薑狌低頭望來,見是他,表情也並未有所改變,但手中動作確實是停了,而且飛身一掠,落到了他眼前之地數丈開外。
距離不算遠,但大戰歇止黑夜恢複本色,林間陰翳,他看不清薑狌臉上的表情。
蘇清流也沒想那麽多,語氣焦急而擔憂,“薑金衣,若是留這妖女一命,也許會有更大用場!”
“那你覺得該如何處理?”幽暗中,薑狌毫無情緒的問道。
“交給我!我保證能挖出有價值的信息,也保住不會讓它溜掉!”
“這妖女乃高等妖類,既有妖族之天生勇武,又有我人族之元道搬山境界,交給你?你看的住嗎!”
聽得此言,蘇清流趕緊回道:“薑金衣放心,我可以廢它修為,鎖它元魂,隻要…”
“隻要什麽?”
蘇清流言語一滯,“隻要”後麵的話吞回了肚子裏,他知道,這句話不該說,也不能說。
“沒什麽,我隻是想說,你把它交給我,一定不會出任何問題。”
薑狌再沒回應,氣氛突然就沉默了下來,良久良久,卻又有冷笑之聲響起,越笑越大。
直至冷笑變成哈哈大笑,薑狌終於再度開口,卻是沒來由的一句,“傻孩子你聽到了吧,為師老早之前便告誡過你,人族男子皆是心如……”
他的話也沒能說完,一直沉默至今的許芸突然開聲,聲音冷漠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極致!
“師尊,您想錯了,徒兒本也沒往那般設想。”
說話間,許芸從幽林緩步而出,路過蘇清流身邊時,他們的眼神有著一瞬間交錯。
幽怨、哀沉、失望、憤怒!
可也僅是一瞬間,這四種情緒盡數歸於一種,叫做死心。
哀莫大於心死,蘇清流從許芸的眸子裏看到了她的內心,更準確的說應該是看到了此時此刻她對自己的感覺。
一個假意服從實則時時刻刻想要套取信息的人族臥底而已,這種人她見過很多次的,這一次也和之前所有都沒什麽兩樣。
可真的沒什麽兩樣嗎?
許芸騙得過蘇清流,未必騙得過自己。
“來人,把他壓回異鼠族死牢,待我拿了荊繁之,便會回去與他一同發落。”
許芸取過初龍妖槍,看都不看蘇清流一眼,轉身離去。
蘇清流這時才知道,其實在他身邊不足丈許之地,便蟄伏著數名擅長藏形的妖人,薑狌也根本就不是薑狌,而是許芸的親承師尊、一名妖力通天的大妖所幻,至於所謂任務,也不過就是對他的最終考驗罷了。
薑狌壓根就沒往這裏增派救援,一切的一切都是檢驗他是否可信的手段,這一次,他終於栽了。
雖然栽了,可很奇怪,此時此刻,蘇清流心中的第一想法卻並不是之後會發生什麽,而是如果這次檢驗沒有失敗,如果他真的是死心塌地歸順妖族,那麽他和許芸的故事,會不會…
罷了,沒有如果,且他也永遠不可能臣服妖族。
如此想著,蘇清流並未作出任何解釋,亦無絲毫爭取之意,鐐銬加身,沉默以對。
而在這之後,起初走得很慢,似乎仍在等待著什麽的許芸,終於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