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更

  孫天瑞過去按住他,以免他再次傷到自己的斷臂,沈毅奄奄一息的問他,「換將的文書,陛下批複了嗎?」


  早就批複了,上月沈毅一共往盛京送了四次文書,每次都將自己的情況說得很清楚,請求皇帝新派一將領。


  可是皇帝的回復總是千篇一律,無外乎是些朕相信將軍,如果身體不適,可以稍作休息,不比太急於求成。


  這是鐵了心的要讓沈毅繼續領軍。


  他只信得過沈家,不想將兵權交到狄應追手上,也不想讓此人再立軍功。


  孫天瑞將皇帝批複的內容仔細的講了一遍,沈毅便閉上了眼,腮邊兩塊肌肉都緊繃著鼓了出來,牙關咬得死緊,光看這模樣,孫天瑞想象不出來有多痛。


  他雖然是個親兵,但他身上有世襲的爵位,沒練過武,沒吃過苦,老奉國公將他送到沈毅帳下歷練,也沒想過讓他戎馬一生,只是撈點虛名,將來也好不叫人說成無作為的草包,他幾乎沒怎麼受過大傷,像沈毅這樣的痛楚,他體會不來。


  讓人意想不到的,沈毅砍掉自己左臂的第二天,他竟然下令進攻,並且,斷臂還在滲血的他,竟然要親自參與作戰。


  許多人相勸無果,他義無反顧的衝進了屍橫遍野的戰場。


  孫天瑞怕他出事,一直緊跟在他身邊。


  他,是親眼看著沈毅決然的撲向一個小兵手中的劍,噗嗤一聲刀劍入肉的聲音,明明周圍環境那麼嘈雜,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看清楚了,不是意外,也不是戰死。


  沈毅,是自殺。


  那一刻,他明白了昨天沈毅為什麼問她,換將的文書有沒有下來。


  昨天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沈毅今天的催命符。


  皇帝執意不換將,這樣的沈毅如果堅持帶兵,逃不掉落一個全軍覆沒的結果,此戰敗,蜀國就要踩到大秦的頭上去。


  士兵們不能枉死,大秦不能戰敗,沈毅不能抗命,唯有一死,方可忠義兩全。


  死了,無將,自然不得不換。


  陳年往事再一次被翻出來,帶了一段悲愴的歷史灰塵撲了人滿臉,血淋淋的不只是戰場,還有真相。


  倪訪青一字一句的對江柔道:「後來宮中的太醫在一本古書中翻出了沈毅的病症,叫幻肢痛,他確實無力帶兵了,所以,你明白了么,是劉放的一意孤行,逼死了沈毅。」


  她繼續道:「孫天瑞回了盛京就老老實實的做人,那翻出古書的太醫被滅了口,皇帝自然也不會放過他,不過可惜,他人機靈,次次都被他躲過,皇帝暗殺無果后,看他嘴巴嚴實,又是未來的國公,便饒了他一命,沈毅究竟是怎麼死的,就他和皇帝兩人心知肚明。」


  「本來已經相安無事的了好多年,沒想到這混蛋越老就越糊塗,青樓花館逛逛就算了,可他一喝高了竟然把當年的往事當說書一樣說給那些低賤的的娼妓聽,呵,不是自取滅亡是什麼,活該。」


  「當年沈老將軍橫掃四夷,半生都在戰場上,沈戰就是他兩個哥哥拉扯大的,沈毅對他來說幾乎就是填補了父親的角色,孫天瑞的嘴巴開始不牢靠了,你說要是被沈戰知道沈毅的死因,他會不會發瘋?」


  「沈家祖輩從武,大秦有一半的江山都是沈家打下來的,你說,皇帝敢讓沈戰知道嗎?」


  「所以我才做了皇帝手中的刀啊,要殺孫天瑞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皇帝,可沒想到我幫他殺人,他轉頭就將滿盆的髒水潑在我頭上,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就算要死,也不能讓他自在了。」


  江柔就冷冷的瞧著她,「你這個謊一點也不高明,奉國公都已經死了,皇帝為什麼還要害沈戰?你自己不也說了,他還要指著沈戰擴疆,那天是我喊沈戰跟一起去的廣陵江,難道是我要像你一樣殺夫?」


  皇帝雖然不待見她,可是對沈戰,確實是一片真心實意,她看得清楚,心裡有數。而且,那天邀她去廣陵江的是張曼蘭,讓沈十三一起去的是她,沈問為了救楊嘉許而跳江,沈十三為了救沈問而跳江。


  難道她和張曼蘭合謀將沈十三引至廣陵江,沈問和楊嘉許合謀引他跳江?


  這個說法站不住腳。


  倪訪青被她一刺,也不惱,反而似笑非笑的說,「那日,是誰先落了水?」


  ——是楊嘉許。


  「不可能。」江柔十分肯定。楊嘉許那個孩子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雖然行為荒誕不經,但說起來,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楊嘉許的父親為當朝大司馬,也算得上是權傾朝野,而她的母親周氏出生不怎麼高,卻很有手腕,當年嫁進司馬府的時候就是以正妻的身份。


  楊司馬公務繁忙,基本上沒有教育孩子的時間,而周氏雖是楊嘉許的生母,但做些事卻著實讓人不齒。


  楊嘉許還是個垂髻小童的時候常常帶著一身傷悄悄沈府跑,那時候他是沈問最鐵的小兄弟,沈問把他藏起來,安撫這頭受傷的幼獸,幫他處理傷口。


  可畢竟是兩個小孩子,所謂的處理傷口也就只是往傷上撒點藥粉,後來有一回,楊嘉許吊著條手臂來沈府,沈問照常給他上藥,卻發現沒有傷口。


  年幼的孩子疼得直哭,沈問沒辦法才去找江柔,江柔連忙給請了大夫。


  大夫一看,是骨折了,接了骨后她找來沈問的衣裳,要將楊嘉許一身臟污的衣裳換下來,才發現那麼小的孩子,身上竟然全是青青紫紫,傷口也不少。


  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些傷,乃至骨折,竟然都是她生母周氏的傑作。


  司馬府中小妾眾多,楊司馬在家的時間很少,偶爾擠出一丁點兒可憐的時間,還要分配給各個孩子以及各個夫人,周氏雖為正妻,可分到的那點兒時間少得可憐。


  後來這毒婦不知道怎麼就琢磨出個陰損的法子,楊司馬每次回家,她都想方設法的把楊嘉許弄一身的傷,不是哭哭啼啼的說是被哪個小妾虐待的,就是自責懊惱的說自己沒看好孩子讓孩子摔了。


  如此,楊司馬為了看孩子,留在她院子的時間就明顯多了起來。


  可憐了孩子,小小年紀,身上的傷痛不說,光是母親帶來的陰影,就夠他吃一輩子的了。


  楊嘉許被打怕了,說也不敢說,有回鼓起勇氣向楊司馬告了一狀,卻反被呵斥了一頓,周氏流兩滴眼淚,編兩句『孩子不知道被哪個小妾教唆了』的謊,就糊弄過去了。


  楊司馬也沒往深了想,畢竟誰能想到一個母親能對自己的孩子下這麼狠的手。


  周氏一點兒也不蠢,回回都打出一身傷,楊司馬就算是頭豬也不能不懷疑,她有時候給楊嘉許喂些不明不白的葯,都不是什麼好葯,喝了要麼頭暈要麼嘔吐,總之,楊司馬總覺得自己這個兒子體弱多病,難免多分了些憐愛。


  那日周氏不知道在哪兒聽到了風聲,找上門兒來要兒子,江柔親自出去接見的。


  就這麼一看,氣質如同翠竹一樣清冷的女子,實在讓人難以想象她竟然會將自己親兒子的手硬生生的扭骨折,也怪不得楊司馬不信兒子。


  江柔硬話軟話都說了一遍,並罕見的端出將軍夫人的架子警告她,再虐待孩子,她就把一切全都告訴楊司馬。


  周氏很真誠的表示以後再也不會打幼子了,江柔才讓她把孩子領了回去。


  畢竟是人家的家事,她名不正言不順,也不能干預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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