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我妖如何?
孟飛塵中氣十足地說完那句話,整個人的回光返照便開始漸漸衰減,渾身的精氣神如同被抽光了一般。
泛紅的臉龐也在消散,轉而變為了蒼白。
這是人之將死啊。
不過唯一令人意外的是,孟飛塵這個不怕死的人臨死前卻嘴角含笑,對這一聲卻是並沒有什麽可以值得遺憾之事。
若說有那可能便是十年前青城中他沒能救下她,害她身死。
沒有她之前,他是‘一身儒雅英雄氣,天下人願識’的刀道,認識她之後,他是‘黃天厚土所載,不如我妻一愛’。
她死後,他一身儒雅英雄氣又變為了頹唐氣,遇到葉昶這個可以繼承衣缽的徒弟,他是‘好為人師’的天下刀宗。
人生再有波瀾起伏,可是對他來說又有何戀?
他隻想要問道青城,為天下妖問上一句‘我妖如何?’
在這麽長與葉昶的相處中,他確信,葉昶已經繼承了他的意誌。
或許不知道多少年後,他這個令他頗為滿意看似不著調實則洞若明察的徒弟會上山,會下山,會在天下號稱為名門正派的地方,為他問上一句:什麽狗屁的人妖殊途?
孟飛塵垂下眼簾,近墨者黑地雙腿箕踞而開,喃喃罵道:“什麽他娘的狗屁人妖殊途。”
挨靠著孟飛塵,從泣不成聲中拔出無聲流淚的葉昶聽到了孟飛塵這句話,似乎明白孟飛塵的心意。
他輕聲在孟飛塵耳邊道:“師傅,這一路走來,雖然短暫但我們經曆不少,花開彼岸願忘情的血姥、隻愛媳婦的豬妖朱晃……徒兒曾經問你,是不是天下的妖並非都是壞的,你說人分好壞,更何況妖呢。”
“待徒兒有成之日,便是徒兒為你,正名之時。”
“我要問這天,這人,這些所謂的英雄豪俠,名門正派一句.……”
“人妖何曾殊途?!”
孟飛塵嘴角的笑更濃了,但是他的氣兒也越來越弱了。
微微眯著的眼睛中,他似乎看到了前方雪地裏,有一身青衣青絲的青蝶如花般在大雪中翩翩起舞。
雪下的更大了。
孟飛塵好似看到了前方那個麵容姣好的蝴蝶青蝶飛到了自己身前,溫柔地說上一句,“飛塵,酒已溫好。”
孟飛塵抬起右臂,想要朝著前麵那個青衣女子臉蛋上伸去,用從胸腔中發出的沉悶如蚊蟲嗡鳴聲道:
“青蝶?”
可空寂無疑的雪中,除了兩人身影卻再無第三人。
一旁的葉昶並未聽清楚老道的話,“師傅?”
孟飛塵瞅著雪中空地,空地上有酒有她。
酒已溫好,可人卻早已涼。
————
迷迷糊糊的孟飛塵記起了不知是何時,那時候他早已刀開餘口山,在江湖上闖下了碩大的名頭。
那一天,同樣是隆冬大雪季節,孟飛塵與和他關係頗為親昵的大師兄劉宗厚奉命追拿一個害人的大妖。
那大妖脅迫和吃的並不隻是人類,還有一些弱小的妖精。
而滿身鞭痕的青蝶正是其中一個。
當時頭發胡須並未蒼白的孟飛塵與劉宗厚兩個人雖說相互爭辯了片刻,但最後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出於憐憫之心,救下那個受傷最重以蝴蝶之身成妖的青蝶。
人類雖說對於人妖殊途一念有著頗深的執念,可對於人類馴服妖族當為坐騎卻並無任何抵製,相反,還很崇敬。
比如八百年前的青城老祖架牛西行與五百年前的潢清老祖乘鶴東行談瀛洲、訪蓬萊的仙人之姿,一直是江湖上江湖中人所極為推崇與謠傳的。
因此劉宗厚與孟飛塵帶著青蝶這隻妖精進山,倒也並無半分阻礙,更何況當時的掌門東乾遊更是笑稱青蝶與青城同有青字,稱的上一個緣字。有掌門這句後更是無人敢有二話。
留在青城的青蝶也感恩劉宗厚和孟飛塵二人的相救之恩,與兩人較為親昵。
俗話說日久而生情,在這段時間孟飛塵也對這位雖是妖身卻比人類更為嫻雅的女子產生了好感。
而青蝶也對性情灑脫的孟飛塵極為歡喜。
一人一妖出雙入對,卻沒有發現出身窮苦因此心機深厚劉宗厚也是對這位嫻淑的妖女有些不一樣的感情。
這也為十年前震驚整個天下江湖廟堂的青城叛逃一案埋下了禍根。
當初隆冬大雪季節,天下人願識的孟飛塵會邀請四方好友煮酒煮茶,煮酒煮茶的便是玉手青蔥的青蝶。
孟飛塵交友也稱得上談笑有雅士,往來有白丁了,因為他從不在乎你到底是風雲江湖的高手還是默默無名從未踏入修行的普通人。
有佛門慧遠,也有作為乞丐的丐幫,有高居於廟堂的一品大員,也有每日與斧柴為伍的叢林漢子。
但是孟飛塵認識的普通人卻遠遠多於自詡名門正派的高手們。
與此同時的,他的敵人卻與他的朋友也同樣地多。
人怕出名,豬怕壯也正是此理。
若是隻有兩人時,喜舞的青蝶偶爾也會為孟飛塵在雪中如蝴蝶戲花一般空中翩翩起舞。
青蝶起舞弄清影,甩著兩條用真氣幻化而出的青色長袖如一朵青花綻放在白色的雪地中,長袖如若臂使,一會被青蝶灑向天空,一會又隨著青蝶旋轉而在空中如陀螺般絢爛而動。
而青蝶本人踏著從廣寒月宮帶來的能使天蓬為之一醉的步子臨空而立圈出陣陣漣漪,俄頃她又飛到了地麵,似一顆青色浮萍隨風起起落落,搖曳著青色花布裙子。
最後青蝶雙手束袖,碧青參差的絲綢一般的真氣絲帶如真靈般消散。
舞畢。
孟飛塵也從這長長的夢中醒來。
他雙眼之中有青影,又喃喃低語:“青蝶?”
葉昶這次聽到了孟飛塵的話,剛要說話,可下一刻,孟飛塵渾濁的雙眼便被上下侵襲的眼簾所遮蓋。
葉昶如方才一般輕聲道:“師……師傅?”
隻不過聲音中帶著顫。
見孟飛塵毫無動靜,葉昶更加顫抖地重複叫了聲,“師……傅。”
最終似是已知孟飛塵無力回天,駕鶴西去,葉昶握拳對著那顆屹立在風雪中的樹猛地砸下,撕心裂肺仰天大叫一聲:
“師傅?!”
四周風動雪動樹動,獨獨人不再動。
那顆被葉昶錘了一下的樹更是猛然一晃,樹上的積雪沙沙而落。
蓋滿了葉昶與孟飛塵身上。
手上鮮血淋漓的葉昶一聲暴喝後,隨即昏迷倒地。
遠處,有一布衣少女聽到葉昶的那聲若洪鍾般的喊聲,邁著碎花步子走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