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章 亂局
「此乃君令,不可違逆!」
子嬰聲音洪亮,威氣逼人,漸漸打消陳賀心中的驚恐。面對千軍萬馬,有君主在旁,可視之如無物。
趙王遷未料到子嬰如此決絕,流亡近二十年,被呂澤請出,不忍見其身死。
「魏王豹已在秦境!子嬰,你該知曉秦國已無法阻止我等,何必再加深秦國罪孽?!」趙王遷勸道,「你若放過周呂侯,本王答應亦不殺你,流放至巴蜀如何?」趙王遷叫道。
子嬰忍不住發笑,身尚在函谷關外,卻已算計到群山之後了。
「房山為宮兮,沮水為漿;
不聞調琴奏瑟兮,惟聞流水之湯湯!
水之無情兮,猶能自致於漢江;
嗟余萬乘之主兮,徒夢懷乎故鄉!
……
良臣淹沒兮,社稷淪亡;
余聽不聰兮!敢怨秦王?!」
子嬰面帶譏笑,緩緩吟誦,「這首詩是趙王遷在房陵流放時所作吧?亡國前,爾殺李牧而致亡國,此刻又號稱五萬大軍襲秦,卻不守國門任由匈奴妄為。如此昏庸之君,何敢與寡人談條件?!」
「子嬰,你.……」
趙王遷羞憤難當,此詩乃是他剛剛亡國,萬念俱灰時所作。
如此才會有「敢怨秦王?」之言,此刻周圍皆是昔日的反秦之士,子嬰無異於當眾揭露他的屈服無能之貌。
「若寡人所料不錯,李牧之孫李左車應尚在趙地抵禦匈奴,爾應當在其面前自刎謝罪!」
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田都,申陽等人仍下意識輕蔑瞥著趙王遷。
「子嬰!!」趙王遷大吼,剛剛撿起的王之尊嚴瞬間被子嬰摧毀,「今櫻花國王亦不管呂澤死活,你必須要死!!」
趙王遷朝司馬龍苴拱手,「司馬統領!范增先生早年便跟隨武信君,當不會惜身而誤大事。司馬統領與本王今日同誅子嬰!」
魁梧的身影微微點頭,「善!」
「好!趙國將士今日隨本王共報長平之仇!」趙王遷高舉雙手,似有些癲狂。
兩軍得令,從東,南二向狂涌而來。
「那寡人便不賠諸位了!」子嬰不敢懈怠,扯著陳賀正欲飛速撤離。
咚咚咚咚——
趙軍東北方向忽地傳來擂鼓之聲,沉穩有理中夾雜著殺氣。
「哈哈哈,西魏兵亦來了嗎?」趙王遷放肆一笑,「今日即便有上百個子嬰亦要身死!」
魁梧統領卻面無笑意,深知若是西魏兵攻秦,此刻當從河水而行,無需至河南,過函谷。
定不是西魏之兵!
趙王遷見司馬龍苴止步,慌忙掉轉大軍方向向後防禦。
密密麻麻的火把之前,一戾氣,兩儒雅兩位男子策馬而來,身後還跟隨一抱著四五歲女娃的面善中年男子。
申陽猛挑眉頭,認出前方三位男子,「陸賈?陳餘……張敖?!爾等如何會同行而來?!」
申陽知曉陸賈,張敖入秦之事,但張耳,陳餘交惡天下皆知,今日竟能同來,似乎皆是幫助子嬰……
「這個子嬰究竟做了何事?能將張,陳兩方之人拉攏?!」田都亦是滿臉驚駭。
子嬰一時也有些搞不清,他分明記得派了張敖駐守函谷關,以楊喜張敖二人之力對抗韓信,前番之戰甚是緊急,子嬰也忘了問張敖如何失蹤。荀晉二人未曾告知,他還以為張敖戰死了.……
至於陸賈當於陳平同在大秦腹地……
「臣不辱君命,今日將大秦舊臣辛勝辛追父女帶回!」張敖下馬,單膝跪地道。
身後面善男子抱著一臉懵懂的女娃跟著下馬跪地。
原來被張耳派去尋辛追的人是張敖!
子嬰有些踉蹌,怪不得出兵那日,未在大殿之上見到張敖。堂堂成都君竟做起了跑腿的事,險些誤了大事。
「有勞成都君了。」子嬰褒讚道。
「哈哈哈,秦王還真是多禮。」陳餘狂放一笑,「秦王於在下有恩,如今秦國有難,在下豈能不相救?何必派秦相通知在下?」
陸賈跪地拱手,「臣自知臣與陳大夫非是魏王豹奇襲親征的敵手,故私自出關以聯絡……趙王!」
「陸相有勞了。」子嬰欣慰當初的《黃石天書》未白抄錄給陸賈。
鄰陣的趙王遷怒意更盛,「什麼趙王?!趙王歇為趙氏族長可暫代趙王,陳餘算個什麼東西?!本王趙遷才是趙王!」
「趙遷?你居然還沒死在房陵?」陳餘不屑一笑,「爾能在此囂張,想必趙王歇已死。趙王歇曾欲讓本王為王,本王謝絕。如今他身死,自是本王代勞,輪不到你這個濫殺忠臣之人奪位。」
「你……反了!全反了!」
趙王遷咆哮道,單薄的身子似要被吼破,眾人卻無一絲憐憫,本該隨時代消逝的人,如同從墳墓爬出的骷髏,還是個身敗名裂的骷髏。
若不是此刻與范增等人同一陣營,司馬龍苴恨不得掃平這個礙眼的東西。
子嬰沒閑心理會面前的爭權奪利,陳餘的一席話提醒了他將注意力放在趙遷與呂澤之上。
濟北王田都本是齊將,后被封為王,此戰跟隨范增理所應當。河南王申陽心向張耳,劉邦,秦與河南國毗鄰,子嬰又滅巴蜀,今日當為報仇而來。
而呂澤剛剛打下南郡,不該出現在此地才對.……
尋找到趙遷,以讓其趁亂奪回趙王位,想必已雷厲風行派人暗害了趙王歇,方可至如今地步,如此呂氏便多了一個絕對可靠的盟友。
但如今的代地不與秦土接壤,此行他二人亦不該來此才對.……
除非……范增的話半真半假。
司馬龍苴親自前來,不僅要削秦,還要削魏!代地與魏地接壤,如此趙國才可得到些好處。
匈奴勢大,李左車難以應對,恐怕趙王遷攜大軍南下之舉,以得他的默許,他日以魏地換被匈奴佔據的代地,亦不算虧本。
此外,趙王歇與趙王遷是算是兩個不分高下的廢物,李左車,夏說,馮解敢輔佐哪個都無區別,即便知曉趙王歇被害,也懶得深究緣由.……
「趙地將士聽命!」陳餘大喝,打斷子嬰的思考,「趙遷暗害趙王,今又取而代之,本王今日欲誅殺此賊!諸將士是跟隨趙遷還是本王?!」
趙將之中隱隱有繁雜腳步聲,隨即停止。
趙遷殺害李牧的罪名天下皆知,趙將實不願意跟隨這個「新君」,但司馬龍苴壓陣,皆不敢輕舉妄動。
「休得污衊本王!」趙王遷羞憤怒急,「今日來多少人皆是一死,天下之兵還未有強於司馬統領所率!眾將士將陳餘此賊頭顱砍下,子嬰便交於司馬統領殺之!」
「不急~」司馬龍苴笑道,「子嬰註定一死,本統領與趙王同誅殺陳餘。以告知天下,助秦者死!」
「多謝司馬統領!」趙遷欣然一笑,正合他意。
兩軍調頭,殺氣騰騰直奔陳餘眾人而去。
陳餘陸賈絲毫不慌,反倒露出一抹笑意。
「諸位跋涉而來,未必是本王的對手!殺!」陳餘叫道。
三軍交戰做一團,子嬰推開范增坐於坐北朝南之位,靜靜觀望著局勢。
陳賀坐南朝北,幫子嬰看住几案旁的諸侯。
「奇怪.……」子嬰喃喃道,不由皺眉。
「楚兵豪勇,非是陳餘將士所敵,此刻連連潰敗當是常事,有何怪事?」陳賀偷望戰局,並未發現異常。
「非是此事。」子嬰伸手一指,戰作一團的趙兵與陳餘兵,「代地與趙地本是相連,當下雖被西魏分隔,亦有同胞之情。雖不至於陣前手下留情,卻也該似此刻般.……」
陳賀心中一覺,眼中的陳餘兵好似見到仇人般,劈砍甚是果決,即便對待負傷必死之人仍要再下殺手,除掉之而後快.……
被夾攻之下,陳餘兵寧可被楚兵殺死亦奔著趙遷兵而來。
「陳餘兵持戟的姿勢很怪,似是……持鈹!」陳賀一驚。
「這便對了。」子嬰輕笑,「看來陳餘不光是帶兵救秦,還是圍魏救秦呢。」
倒地的范增聽得一愣,悄悄觀望戰局,與子嬰得出相同結論。
范增不確定是否是聽聞子嬰直言才想到的,暗暗驚嘆子嬰的眼力,更恨死當初不該放了子嬰。
「廢物魏王豹,只顧著大軍伐秦,自家後院起火了還不知!」田都罵道,「憑陳餘的實力,平陽恐怕皆是他的了!」
對於封侯后便生事的陳餘,田都如厭惡田榮般厭惡至極。
「唉!」
申陽忍不住長嘆口氣,此番隨范增而來便是想趁此機會,借著河南臨秦又臨魏的地利得些好處,如今這份好處已被陳餘暗暗搶先佔了。
「哈哈哈……」子嬰看出了申陽的心思笑道,「真正該嘆氣的人不該是河南王,應該是韓信。魏王豹此番伐秦當是韓信謀划,如此大的漏洞乃是韓信為己身他日留的機會。」
申陽似是想到了什麼,低頭不語。
子嬰看出異常,步步緊逼,「韓信出關后,又在河南國謀划何事?以他的脾氣該不會如此善罷甘休吧?」
「韓信.……韓信他.……」申陽恨不得當面大罵子嬰一番,卻出奇的有些懼怕,吞吞吐吐不敢欺瞞,也不想直言。
「莫要告訴寡人爾不清楚!」子嬰喝道。
陳賀抽劍直指申陽,「說!不然老子將爾腦袋砍下來!」
「本王.……在下說.……韓信此戰失利,歸咎為兵力不足,才會被秦王牛陣重創后無反制之計。他說什麼「多多益善」.……正派在酈商在河南國大肆徵兵,故在下只能帶一萬兵力.……謊稱兩萬以協助范增先生,他.……還埋怨河南國四周皆是強國,有滎陽,鴻溝可對峙的地利皆不可用。」
「少廢話,他徵兵有何謀划?!」陳賀叫道。
「這.……在下便不得而知了。」申陽急道,「小人不敢多問,亦是無法猜測。」
「還不說實話!老子……」
「陳愛卿住手吧,他應是句句屬實。」子嬰笑著攔下陳賀,「多多益善」之言便是出自韓信點兵,申陽能說出此言,定是為真。
「多謝秦王明鑒。」申陽鬆了口氣,苦笑道,「在下雖是為王,卻被韓信所制,已是名存實亡。若不是韓信不想見范增先生,此刻赴宴之人當是韓信。」
申陽被韓信所制一事,諸侯皆知,想來范增見到申陽不僅許給了他秦魏之地,還要助其驅逐韓信,子嬰懶得詢問此事。
「廢話莫多說了,寡人今日不殺河南王。」子嬰淡淡道。
「多謝.……」
「跪下吧。」子嬰整理衣襟正色道。
「什……什麼?!」申陽險些以為聽錯了,僵住半晌才確定。
「偽王當向天子跪拜,有何不妥?!」陳賀厲聲喝道,「不跪便死!」
「好好好……在下這便跪下!」
申陽對呂澤毫不客氣,搞不懂為何如此懼怕子嬰,絕不僅是懼怕陳賀的利劍.……
申陽顫抖起身,一時緊張推翻了几案,生怕子嬰動怒,順勢五體跪地。
「在下.……河南王申陽拜見秦王!!!」
場景似乎停留在這一刻,倒地的范增皺眉埋怨般看著申陽,田都滿臉儘是對申陽的不屑,生死未知的呂澤仍舊雙眼緊閉,已成了半個人的魏假血液滴落在半空。
子嬰心中陡然一暢,頭戴王冠,身披王服之人在對他下跪,一個王在跪拜他!好似世間的王本該如此.……
「滾吧,滾回洛陽。」子嬰高抬下顎,「告訴韓信,寡人會向西魏討個說法,念及他入秦未有過多殺伐,寡人擔保不會輕易伐河南國。」
「多謝秦王!在下這便離開!這便滾.……」
申陽匍匐在地緩緩後撤數十步,費力站起朝著作戰河南兵大吼,「撤兵!撤回洛陽,不再理會秦魏戰事!」
陣中,陳餘前排的西魏兵幾乎廝殺殆盡,河南軍與楚軍殺意正酣,忽聞申陽之言,手中減輕了些許力氣不斷後撤。
撤退不及者被陳餘兵戳死,仍有大部分成功撤下。
突如其來的變故惹得楚兵一時亂了陣腳,陳餘兵趁勢反撲,連連砍翻驍勇的楚兵。
「申陽,你要做什麼?!」司馬龍苴怒瞪罵道。
「司馬統領請恕本王國內有要緊之事,本王不得不歸去,他日定派人以重禮謝罪!」申陽大聲道,一是莫名畏懼子嬰,二亦確是不想再讓河南兵白白送死。
「申陽!本統領記住你了!」司馬龍苴身陷陣中,無法脫身只能叫罵。
「呵呵.……想不到一國之君竟然如此無能,不愧是張耳曾經的部下,當奴僕當慣了,一絲王氣皆無。」田都譏諷道。
「濟北王協助項羽攻破了田榮,果然風頭正盛,無所畏懼。」子嬰笑道。
「田榮算個什麼東西,一介庶出罷了,憑田儋,田榮,田橫三個廢物兄弟註定成不了齊王,此番作亂被平定,本王可從未放在心上。」田都正襟危坐,輕撫衣襟,似是在向子嬰表明田氏嫡系的身份。
「如此說來,項羽想讓濟北王登位齊王了?」子嬰設下陷阱道,以齊國「東方秦國」的地利,項羽范增不會讓任何一個人一統三秦。
范增一驚,正欲開口,卻被子嬰踩住肩膀,咬牙吃痛。
「田榮雖敗,田橫卻帶著田榮之子仍在齊地,待霸王整頓軍伍再伐田橫,便是本王成齊王之日!」田都篤定道,眼中帶著對他日的期待。
子嬰暗笑,當年田榮戰死之後的局勢與此刻相同,而項羽卻遲遲未向田橫動兵,反倒在韓信攻齊時,還派了司馬龍苴前去馳援。
這個他日,田都永遠等不到了。
「若是項羽不攻田橫,濟北王是否便是當不成齊王了?」子嬰問道。
「子……秦王何意?!是在挑撥本王與霸王嗎?」田都皺眉道。
「寡人猜測罷了,九州之地他日必會愈發動亂,那是項羽即便想著手處置田橫亦是無能為力。若真是如此,濟北王該當如何?以濟北國一國之力,去攻打嗎?陳餘可以三縣之地滅常山,濟北王以為比起陳餘如何?」
子嬰說完,靜靜的望著田都,留給其思慮的時間。
此話果中田都心底,「那時.……那時霸王恐怕還需本王協助平亂……」
「正是如此。」子嬰笑道,「寡人只是提醒濟北王勿要妄念過甚,他日若不成便是徒勞一場。」
「秦王有何深意?」田都一時心煩意亂。
「何來深意?寡人好心提醒罷了,濟北王千里跋涉而來亦不能所獲秦土,所做重重皆是或許皆是徒勞,心有不忍,僅此而已。」
子嬰不再多言,專心查看三方之兵的戰力,留下田都一人低頭失落深思。
「子嬰.……你好狠毒!」范增費力拿開子嬰的腳大吼,「濟北王莫要信他的話!」
「但在下以為秦王所言不虛……」田都痴傻般,喃喃道。
「老夫!」
范增無言以對,暗罵子嬰故意說一半藏一半,暗示田都永遠當不上齊王。
偏偏說的那一半又無力反駁。總不能擔保項羽他日會為了幫他而不管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