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大志與風月
申陽知曉韓信猜到了將士之言,並未回應,只是先望著西南巴蜀方向,再北望趙地。
面對將士時還高傲的面容,平生出幾分蒼涼。
「冒頓該早攻下了燕北之東胡,非在魏地,亦該在趙地了。冒頓若兵下……韓大統領在河南國時所言勝算所剩幾何?」申陽問道,語氣中卻夾雜嘆息。
「仍是十成。」韓信語氣鑿鑿。
「非是穩定軍心之言?」申陽笑問道,雖是佩服韓信,卻只當他是在玩笑。
「匈奴之兵號稱足足三十萬,卻亦是血肉之軀。雖趁九州亂時壯大,未必輸於秦國當年雄兵,然即便秦國雄兵與信為敵,終會有所疏漏,信可一擊勝之,除非……匈奴無膽迎戰。」
「哈哈哈……」
韓信話音剛落,二人齊齊為此狂言而笑。
申陽目光收回韓信身上,可察覺到面前之人對他的警惕。
「韓大統領以為.……本王是何許人?」申陽調轉話鋒。
未待韓信開口,申陽自顧自開口,「柴武受項羽之命,攜濟北王屍身入秦,為韓大統領留於河南地,一見如故。韓大統領可從未如此厚待本王。想來本王在韓大統領心中,非是一路人吧?」
念及解圍在先,韓信不想欺瞞,輕輕點頭。
「哈哈.……本王如此問,大統領竟真不避諱。軍謀雖過人卻不識人心,若遇不善之主,恐有性命之危啊。」申陽笑道。
「多謝王上指教。」韓信拱手道。
「不必多禮,大統領若要謝,早該在如入河南國時便該謝。君王之下,總有些不畏死將士意圖暗殺大統領,以求河南國無二王,皆被本王攔下。本王可非是畏懼韓大統領兵強馬壯。」申陽正色道,「只因本王望韓大統領便如,望別途之己。」
「王上說笑了。王上當年便在天下名士麾下為臣,在下身無寸金,如何可比?」韓信自嘲道。
「天下英豪.……何人當年非是身無寸金?」申陽眯眼,似在回憶當年,「常山王本是信陵君門客,潦倒而貌美,后因妻族而起。本王當年便如韓大統領投靠項羽般投靠常山王。當年亦僅是無名之輩,與持戟郎無異。」
韓信來了興緻,側耳恭敬。
「若論領兵謀划,本王不及韓大統領。然若論察言觀色,韓大統領不及本王。」申陽輕笑一聲,自嘲當年的小伎倆,「何為寵臣?便是行事,所厭所好與主上同,再憑几身些許之能,便可得上厚愛。常山王當年手下能者眾多,然僅有本王同列為王。」
韓信聽至此處,心中漸生不屑。
「韓大統領為持戟郎時,屢次諫言項羽,卻屢次被忽視。本王若有此能,定會順項羽心意言之。計策有上下之分,項羽若不喜上策,只需稍加更改,變為其心喜之中策,定可大得重用,便如本王當年一般。」
韓信雖有感激,但申陽所言,已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正欲全心思慮他日交戰之法,忽瞥到申陽咬牙皺眉,似是極為痛苦。
「本王當年躊躇於此,便有了今日之位。然……本王當年之謀略亦非常人可比,經年已久,早不復當年一般.……」申陽扶額嘆息,嘆息著不斷曲意迎合,而漸漸失去的聰慧。
韓信有所感觸,心生憐憫安慰道,「數百年前,伯夷叔齊餓死不食周粟,其後人又於謝地建立申國,申姓一脈自此而來。而今王上舊地立國,當可光耀祖宗,無需喟嘆。」
「可本王心中英豪非敬本王,光耀祖宗有何何用?」申陽苦笑,意指韓信。
「這.……」
韓信不知如何應答,申陽突然釋然一笑,輕捋亂髮。
「罷了,本王心中敬常山王,韓大統領不敬本王,算是報應兩清了。」
「不敬常山王?!」韓信抬眼不解。
「正是。」
「可……王上心怨子嬰欺瞞常山王,連同范增伐秦,豈會有假?難道僅為分得秦地?」韓信問道。
「皆非是。」申陽搖頭,「乃是為了沛公。」
韓信更是困惑,「劉邦與王上並無甚密私交,如何.……」
「沛公當可帶來另一天下!」申陽頓時目帶憧憬,全無頹意,緊握雙拳,「夏商周三代,皆是王侯得天下,其後嬴政,項羽亦是大臣之後。唯有沛公起於微末,深知民間疾苦,手下不乏盜匪,屠夫,小吏.……定能帶至大同之境。天下為公,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若有此世,本王亦無需委屈求進.……」
韓信先是暗笑申陽的念頭可笑,其後想到當年母親死後,不得不在百家白眼下糊口度日。雖有亭長憐憫供飯以對,又不得不在亭長妻刁難下離去。常遇屠夫之輩惡待,而有胯下之辱……餓極之際,幸得淮陰老婦一飯之恩。
「此世.……當真有王上所言大同之境?若真有,可是劉邦可造?」韓信目眺遠方喃喃道。
「定有大同之日,卻非是匈奴可造。我等先且先驅逐匈奴,若無人有此心,你我便為之!」
申陽朝著韓信張手,韓信笑意握之。
「哈哈哈……」
二人心中毫起四涌,其間諸多算計提防,煙消雲散。
……
「啊——嚏——」左賢王扔下帶著灰塵的竹簡,揉搓鼻子搖頭,「唉,南人真是愚笨。世上豈有無君之國?豈有無親疏遠近之干?早已非是婦人之仁。這便是齊魯之地,儒家孔子之說?怪不得會為秦國所滅。」
「確是愚笨。」匈奴兵點頭嘲諷,「歷來皆是強國滅弱國,豈有仁國得天下之理?」
匈奴兵嫌棄般捏起竹簡,扔入火中。又是濺起一陣灰塵,熏得左賢王噴嚏不已。
府衙外,匈奴傳令之兵快步跑來。
「報!單于已派大軍前來馳援左賢王,勞煩左賢王布兵應敵。」
「拜謝單于!」左賢王附身行禮,再抬身後苦笑,「單于派兵此戰必勝,不過……單于還是信不過本王之能,區區一亂國攻來,本王可輕易應之。」
「單于該在追殺東胡殘兵,已至鮮卑山,烏桓山.……不然,單于會親自應敵。」傳令兵解釋道。
「殺吧,殺光亦好。弱國便該倒在強國馬蹄下。」
左賢王笑著打開九州地圖,伸手指道,「此西南,東北而行之水名為汾水,平陽在其西,曲陽在其東。與南人周旋亦是無趣,援軍既至,該早早滅掉他們。曲陽之西,汾水之東,大軍集結,靜待韓信與申陽!」
咸陽學宮,高台之上。
本該在大殿之上的文武百官,皆朝服恭立。未有戰場上的殺氣,卻異常肅穆。
陸賈,陳平二人之間,韓談手持子嬰親制的玉軸蠶絲旨,挺身高唱:
「王曰:
本王承祖上之聖緒,獲奉宗宙,無有懈怠。朕聞為聖君者必立后,以承祖廟,建極萬方。夫人薄氏,魏國宗室之女,昔承明命,虔恭中饋,溫婉淑德,嫻雅端莊。宜建長秋,以奉宗廟。
是以追述先志,不替舊命,親授王后璽綬。夫坤德尚柔,婦道承姑,崇粢盛之禮,敦螽斯之義,是以利在永貞,克隆堂基,母儀天下,潛暢陰教。.……鰥、寡、孤、獨、篤、癃、貧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
韓談聲畢,馬蹄聲從咸陽宮方向傳來,駿馬之後旌旗蔽空,子嬰親駕珠玉鑲嵌的六乘馬車處於之中,郎中騎將護衛左右,宮女手持金玉器跟隨。路旁百姓紛紛下跪。
「王上萬年,王后萬年!」
鳳冠霞帔,龍鳳紋衣紅裙,嬌面紅唇的青娥身於馬車之中,輕輕撩開鳳車簾,小心觀望百姓。無一人敢抬頭望視。
青娥生平第一次見此等壯景,難免心怯。
「王上.……可是過於浮華,此等事於宮中行禮便可。」青娥小聲道。
「夫人不僅是他日之王后,還會是皇后,此番見子民亦好。」子嬰正色道,隨即輕笑,「始皇未封后,夫人便是第一位皇后。寡人未在咸陽城中鋪滿紅錦已算節儉,何人敢言寡人浮華?」
青娥俏臉微紅,是羞怯亦是激動,身為魏國落魄宗室之女,諸多恩寵加身,是她此前從未想過之事。
「王上.……」青娥輕咬嘴唇,「西魏攻秦之時,臣妾未離咸陽城,亦是因魏人身份,想以死謝君恩,恐是王上錯愛。若他日,王上覺察臣妾為後不妥,自管廢之。」
「莫要胡言!」子嬰輕聲喝道,「子房先生所算大吉之日,豈能出此言?」
青娥連忙閉嘴,礙於冷氣未散,鬆手放下車簾。靜靜等著大陣來返,直至歸回宮中。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仍在行進,青娥心中有些話已忍不住出口。
「王上恕臣妾無禮……封侯臣妾,可是因大秦統領動亂,與……嬴夫人未在秦地之故?」青娥說完,緊閉雙眼,手攥裙邊,等待車外的子嬰發怒。
光潔的額頭滲出細汗,卻未聽得子嬰出聲。
「唉……」子嬰忽拍額頭,「諸事皆備,唯獨忘了告知百姓該如何慶賀,總是『萬年』的,毫無新意。」
青娥知曉子嬰已聽到,只是不想開口回答,深知不宜再問,但仍是忍不住。
「王上與王后亦如同民間夫婦一般,若不直言相告,恐夫婦生隙。」
青娥再次開口,聲音卻已經弱了三分,不確定子嬰能否聽到。
「王上.……」
「寡人非聾。」子嬰打斷青娥之言。
春秋戰國前後的王后多是別國王室之女,夫婦之間身份無差,亦多是相敬如賓,更似夫婦。秦后多為大臣,外戚族女,全族皆指望一女攜來榮華富貴,大多皆會討好君主,更像是一場交易。
子嬰早在今日之前,便猜到了青娥的心思,以及青娥今日之言。
「封后大殿確是為驅散大秦百姓不安之心。」子嬰開口道。
青娥一愣,激動的面頰漸漸失色,無聲苦笑。早早便猜到會是這種可能,已做好準備,為成想還是會很難過。
「但即便嬴夫人在秦,青娥亦是大秦王后。」子嬰補充道。
「臣妾知曉。」青娥聲音低落,「韓大人有言『溫婉淑德,嫻雅端莊』.……」
早年裡,青娥聽到此言定會欣喜,誇讚一女子,用此辭便是最高的稱讚。但在此刻聽聞,竟覺有些諷刺。夫婦之間,這些詞太過蒼白。
「不止如此。」子嬰長舒一口氣,抬高聲音。
車內青娥面色未變,已不做過多希冀。
「寡人想過與諸位宮人之情。」子嬰說道,「寡人身陷重圍,以為命喪他人之手時,僅有嬴夫人在旁,當是一種珍重的相伴。其後,嬴夫人捨棄殺寡人之心,其間卻平添諸多曲折,便顯極為不易,格外珍惜。呵呵.……說來夫人想必不信,嬴夫人是寡人在秦,所見第一位女子,想必又一之因。」
青娥靜靜聽著子嬰坦誠之言。
「胡夫人……呵.……」子嬰忍不住一笑,「寡人當日想送胡夫人歸國,後知其國遠在大漠,父王被害,便留其在宮中。再為.……太卜,韓郎中令『算計』而封其為夫人。妄攻翟國之時,那丫頭該是先對寡人動心,寡人投桃報李。加之其有身孕,情從中來。」
「趙夫人……」
青娥開口提醒,怕子嬰說漏了她,卻更怕在子嬰心中,她與趙夫人是同一級別的。
雖說先言先採薇,後言虛憐媞,她已經做好了被排在末尾的準備……
「趙夫人……」子嬰想到趙姬,心頭更多的是疑慮,「趙夫人本是成都君姬妾,為報『救父』之恩,獻於寡人。趙夫人似有圖謀后位之意,先前大肆勾引寡人,寡人對其並無一絲之感。然,攻巴蜀之時,她卻可越險山,寡人漸生佩服之意,又似真心擔憂寡人安危。不過,真正生情,卻是在臨別之夜。」
子嬰心中暗暗自嘲,日久生情,此言不虛。那夜雖是有藥力在先,卻意識仍在,燕蹄鶯囀近在耳側。
「臣妾還未得王上寵幸,想必是宮人之中最無關緊要之人了。」青娥慘然一笑。
「正相反!」子嬰怕她再胡想,連忙打斷。
青娥不敢輕易相信,心算著子嬰提到她時必會虛言以慰。
「夫人.……本是范增那個老東西派來監視寡人,卻適得其反。」子嬰背倚著車身,暗自如撿了寶物般竊喜,「寡人聽聞夫人自破詭計,便再無懷疑過夫人。家族雖破而不改其儀,處事有度.……」
「王上.……無需多言。」
青娥緊咬嘴唇,聽到那幾個誇耀之辭,心如死灰。
「寡人偏要言之。」
子嬰撩開車簾,鑽入馬車內,抓住青娥雙手,強迫她與自己對視。青娥數次逃避眼神,逼得子嬰不得不鬆開其一臂,端住她圓潤的下顎。
「王統領臣妾放在最末,臣妾已知曉何意。」青娥緊蹙秀眉,含淚欲落。
「寡人早日亦以為如此。」子嬰苦笑,「但三日夜中,寡人思慮至天明,方看穿己身之心。或許,寡人對夫人之情.……深於採薇。」
青娥正欲掙扎,聞言一愣。
「王上.……此言當真?可是故意欺瞞臣妾?」青娥不敢相信。
「寡人以天下男子性命發誓,此言為真。」子嬰認真道,
「世上男子本『賤』,寡人亦是不例外。從見夫人初次起,寡人此心便無法自拔,誓必留夫人在旁。卻又深知夫人習得為婦之道,不會背寡人而去,便因此屢屢忽略之。倘若他日夫人不在宮中,寡人定會派大秦鐵騎盡數尋之。」
「還是因『溫婉淑德,嫻雅端莊』。」青娥自覺被子嬰欺騙,「臣妾與王上並無糾葛,豈能比過王上與嬴夫人之情?」
「正因無糾葛,故此情無人可比。」子嬰話言至此,難免想到身不知在何處的採薇,胸口處頓覺一痛,「採薇好似.……一片冰,雖可接入掌中,但若讓其化而為水,卻需熾火烤之。過往種種皆是熾火,方至今日。」
「那……臣妾……」青娥問道,幫子嬰揉著胸口舊傷。
「夫人乃是微雨。」子嬰抓著青娥柔荑,「寡人不知如何接下,卻在雨落時,便淋透全身.……」
青娥美眸一顫,淚水已流下,確已非是絕望之淚。順勢被子嬰攬過,雙目閉合隨馬車前進。
「嬴夫人該隨靈焚先生又至齊地,王上該派人暗中照看。」
「已派密臣前去.……」子嬰嘆息道,心知採薇若不放下對張良的恨意,總會是一道過不去的坎。
在昏迷的採薇屋外,墨楚抱著肩強忍受寒而來咳嗽,生怕吵到屋內人。
朱家的身後跟著數十俠客,每個俠客手中都扯著長發秦人滴血的頭顱。
「公子,這些平日里遊盪在左右的秦人當是子嬰所派。」朱家邪笑道,「如此,子嬰派蟲達暗殺靈焚,便有了實證。」
「好!」墨楚難看一笑,「真乃好事成雙,本公子他日定后賞朱俠客。」
朱家暗笑所圖大事可成,討好般輕拍墨楚後背,「公子操勞數日,還是交於旁人去辦為好。」
「鄙人需讓她睜眼后,所見第一人為鄙人。」墨楚眼中又忽現柔情,夾雜著病態,詭異至極。
朱家退下后,墨楚重入屋中,望著採薇已平的腹部滿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