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掃奸(二)
雙層木樓,古樸典雅,樓外的酒幌(酒旗)迎風招展,櫃台的酒架上擺著“老春”燒酒,一樓客堂內放著多張方桌、方凳,二樓則是雅間。
陶記飯鋪是寧國府宣城縣的老字號,店麵不大,可自陶匡明爺爺輩起,便在此開張,頗有幾道招牌菜。不過如今亂世,吃酒的人少,陶匡明辛苦經營,也不過勉強維持而已。
“掌櫃的,來個雅間”。
一聲虎吼,震得飯鋪發抖,黑乎乎鐵塔般一條壯漢走了進來,乃是馬義魁,其後還有四人:方開之、高繼先、於生之、胡君信。除胡君信是本地人外,其他均是在宣城營生的寧國縣人。
陶匡明笑了,這幾位聲音豪氣,可除了高繼先開了間鹽鋪有些閑錢外,其餘皆是些窮漢。奇怪的是,每次到他的店鋪,必要雅間,點一盤醬菜(醃製的小菜,香菜、生薑、大蒜、芝麻蘿卜條之類)、一壺水酒,一坐便是大半日,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密謀些什麽。他一時好奇,偷聽了幾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幾位瞧著破衣舊衫,卻在做著天大的事情!
陶匡明平生最敬佩忠義之士,所以並不以他們點的菜少卻占了雅間而嫌棄,反而倍加周到熱忱。漸漸地,他們也習慣了以陶記飯鋪作為聚會的地點。
“幾位還是老規矩,一盤醬菜、一壺水酒?”
“不,此次咱們有貴客,煩掌櫃的再加一盤冬筍、一盤板栗”,胡君信猶豫片刻又道,“再來盤琴魚幹”。
“好咧,您稍候”。
五人進了雅間,半晌又來了兩人,當先一位是個僧人,瞎了隻眼,穿著件寬大的僧袍;後一人則是軍士打扮,號衣背後,印著個大大的“兵”字。
陶匡明滿麵堆笑,“兩位請,五位尊客已等候多時了”。
僧人禮貌地一笑,露出滿嘴白牙,帶著那軍士走進雅間。
陶匡明想:這位定是個貴人,尋常百姓焉能有如此好牙?
他猜得沒錯,這和尚乃是浪跡於宣城、寧國、蕪湖一帶的反清義士安和尚。安和尚姓安,本是弘光朝中軍都督府官員,反清時被射瞎了一隻眼,官宧人家,所以才有一口好牙。因為經常扮作僧人,四處聯絡義士,索性化名為安和尚,真名反倒無人知曉。
“安大哥!”
眾人一見安和尚,紛紛起立。人的名、樹的影,寧宣蕪廣一帶,提起安和尚的大名,誰人不敬?
胡君信瞅著安和尚身後的軍士問道:“安大哥,此乃何人?”
他們皆是反清複明的義士,一見身穿清軍號衣的這位,自然心裏別扭。
安和尚一笑,“此是義士許大成。他原是韃子寧國營軍士,在紫山遇到吾,被吾說動,願跟吾一起共謀大事。有他在兵營內策動,大事必成”。
眾人聽後大喜,一口一個許兄弟叫著,氣氛融洽了許多。
“幾位尊客,酒菜來了!”
陶匡明親自奉上酒菜。眾人一見,除了自己點的那幾樣外,還多了一盤花菇田雞、一盤燉鴿、一盤雪花金鮐魚,酒也不是自己點的水酒,乃是宣城名酒:“老春”。
這“老春”燒酒可不一般,乃李白好友、宣州著名釀酒師紀叟所釀。李白最愛喝紀叟釀的酒,紀叟死後,他為其立碑一塊,上鐫悼詩曰:“紀叟黃泉裏,還應釀老春。夜台無曉日,沽酒與何人?戴老黃泉下,還應釀大春。夜台無李白,沽酒與何人?”
太白一生,寫了無數詠酒詩,但寫給釀酒人的詩,唯此一首。
胡君信有點驚訝,“掌櫃的,吾等未點這許多菜,也未要‘老春’,您是不是弄錯了?”
陶匡明正色道:“幾位尊客在做些什麽,小老兒不敢知道。隻是心中敬重幾位的為人。這頓飯,小老兒請客!”
說完,掩上門,施施然走下樓去。
“想不到這老兒也是個忠義之輩”,於生之讚道。
“人心思明,誰無漢思?”方開之熱淚盈眶。
安和尚忽然哈哈大笑,端起酒壇,給每人倒了碗“老春”,“這可是好酒,當年太白先生便是飲此酒,寫出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的千古名句。大家同飲,莫要辜負了掌櫃的一番心意”。
??
一壺涇縣特尖、一碟板栗外加一碟赤嶺山藥,兩位儒生打扮的人正在沈家大宅的書房裏密謀。
這兩位儒生,一個是原大明分巡登萊道海防僉事沈壽嶽,另一個是崇禎十二年解元湯斯祜。
在寧國府宣城縣,提起沈家大宅,無人不曉。
沈氏是名門望族,上一代家主乃是大明朝名將沈有容。現任家主是沈有容第四子沈壽嶽。當年沈壽嶽和弟弟沈壽嶢組織義軍抗清,兵敗後沈壽嶢被殺,沈壽嶽回到老家,閉門不出,安心談書。
寧國知府張獻素對他不放心,派同知張經猷、照磨(掌管宗卷、錢穀的屬吏)韓旺喜假意與其結交,實則暗中監視。不料這二人被他一腔正氣所攝,反被其策反,上報張獻素說,沈壽嶽日日在家讀書,並無反意。張獻素遂不以為意。
所謂在家讀書,不過是等待時機而已。監國靖王大軍北指,大明忠臣沈壽嶽自然憋不住了,四處聯絡義士,又派人聯係朱亨嘉,製定了一個襲取寧國、宣城二縣,乃至太平府、廣德州的計劃。
朱亨嘉欣然同意。也正是該計劃,促使他三路分兵,準備在涇縣圍殲濟度和洪承疇。
湯斯祜問沈壽嶽:“巨山兄,監國那邊怎麽說?”
“監國同意了,他已派恩平侯高明貴兵發寧國,與吾等裏應外合”。
“好”,湯斯祜叫了聲好,旋即又道,“宣城韃子兵少好辦,隻是寧國恐怕不易取”。
清軍將主力集中到涇縣、寧國、太平、旌德諸縣,宣城空虛,隻有一個守備八百兵。沈壽嶽手中有父親留下的兩百多上過戰場的家仆,湯斯祜亦有一百多家仆,安和尚有二百餘江湖義士,他們還策反了同知張經猷、照磨韓旺喜、捕頭管得生、寧國營兵士許大成。其中管得生甚為重要,不僅管著快班,也兼管著皂班和壯班,手下有各類衙役三百多人。許大成也策反了幾十個寧國營兵士。又有寧國府武生汪伸與他們合謀,汪家亦有百名壯丁。
宣城可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不過寧國縣卻有清軍左標提督李本深率一萬兵馬駐守,所以湯斯祜說宣城好辦、寧國不易取。
沈壽嶽微微一笑,“賢弟勿憂,吾已派安和尚、許大成去聯絡寧國義士馬義魁、方開之、高繼先、於生之、呂四九、周惟德,還有胡君信、汪文仲,讓他們去寧國潛伏。宣城是寧國府治,吾等先在宣城起義,李本深聞之必從寧國派兵鎮壓,如此寧國便空虛了。隻要恩平侯的大軍攻破千頃山或紫山,抵達寧國城下。便讓胡君信帶人四處放火,奪取城門,裏應外合。如此,寧國必破!”
湯斯祜大喜,“巨山兄此策甚妙!”
沈壽嶽又笑道:“愚兄還有兩個喜訊要告訴賢弟,隻怕賢弟聽後更會歡喜得夜不能寐呢”。
“哦,兄長快講”。
“其一、偽清廣德州知州於浩、建德知縣王天福欲和吾等一起,歸順大明;其二、許大成有個結義兄弟王田是蕪采營軍土,據他說偽清蕪采總兵卜從善,聞監國斬殺尼堪、吳達海後,惶惶不可終日,似有歸降之意”。
“太好了!天佑大明啊!”
“等宣城起義後,吾欲讓賢弟去蕪湖,勸降卜從善。賢弟可敢去?”
湯斯祜慨然道:“兄長說得哪裏話,吾乃大明解元,為大明盡忠,理所當然,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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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記飯鋪的雅間,酒意濃濃。“老春”燒酒很烈,義士們喝得很盡興。
“安大哥,您和許兄弟約我等至此,究竟有何吩咐。請說吧!”
胡君信、馬義魁、方開之、高繼先、於生之諸人望著安和尚,迫不及待。
安和尚神色一肅,“吾此來,是奉沈公之托,請諸位兄弟回寧國縣潛伏。等王師至寧國時,裏應外合,放火、奪城門。諸位可敢去?”
一聽安和尚提到沈壽嶽,眾人無不敬仰。沈家滿門忠烈:沈壽嶽、沈壽嶢組建義軍抗清,沈壽民、沈埏、沈廷璐義不仕清,沈士柱在蕪湖反清,“江左稱家世忠節者,常首推宣城沈氏”。
眾人齊說願往:“沈公有命,我輩豈敢推辭?”
“好,這才是吾安和尚的兄弟,實不相瞞,呂四九、周惟德,汪文仲三位兄弟已經先行潛回寧國了。沈公說了,蛇無頭不行,寧國諸義士,皆由胡君信指揮”。
“我等皆願聽從胡大哥號令!”
胡君信亦昂然道:“胡某願和諸位兄弟同生共死!”
馬義魁忽然道:“既然大夥情投意合,不如在此結拜為兄弟如何?”
眾人齊聲叫好。
遂掛上關公像、擺上三牲,取了活雞,燃上香,飲了血酒,交換了“金蘭譜”,結拜為結義兄弟。
從此,江湖上多了段“七兄弟”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