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拂衣
朱亨嘉在涇縣休整了數日,補充戰損,編練兵員,然後來到蕪湖、黃池一線,與馬進忠、龍海陽會合。浩浩蕩蕩的大軍超過十五萬。留下萬人駐守後方,十四萬餘大軍,行進至太平府當塗縣。
當塗縣,乃是詩仙李白的埋骨之地。太白先生喜歡這地方,說此地“當山塗水、物阜民豐”,故名當塗。
太白先生是病死的,但當塗的百姓不信,說先生是醉酒入江中捉月而死。浪漫的詩人,就應該有浪漫的死法!頭枕著鬱鬱蔥蔥的大青山,麵對著奔流不息的青山河,太白先生結束了他藐視權貴、笑傲王侯的一生。
“稟監國,江先生求見”,
“哦,快請!”
朱亨嘉剛放下軍務,謀士江天表求見,急忙請入大帳。
“夜色已深,先生找孤,莫非是想和孤一起賞月嗎?”
連戰連捷之下,監國靖王心情極好,和江天表開起了玩笑。
江天表亦笑了,常年勞作,他的膚色很健康,古銅色,笑起來有一種陽剛之氣。
“請問監國,您的馬鞭,下一步欲指向何方?”
“這還用問?自然是攻取江寧鎮、秣陵關、大勝關,渡過秦淮水,直抵南京城下”。
“臣以為直取南京並非上策。虜江南總督郎廷佐已調江北的安徽巡撫蔣國柱、鳳陽總兵袁廓宇、淮安參將張國俊、徐州遊擊劉承蔭、滁州遊擊徐登第過江來援。現在江寧鎮、秣陵關一線,有虜軍四萬餘眾,未必易取。且縱然勝之,敵援兵沿長江不斷,浙江清軍又隨時可撤至江寧,未必易克”。
“那先生以為如何?”
“臣以為欲取南京,必先切斷南京的外援,使其成為一座孤城。應令定海侯的水師盡快打通長江水道,趕至南京江域,切斷敵長江航運;您率大軍,渡過石臼湖,攻打應天府南部的高淳、溧陽二縣,再令定海侯的陸師攻占常州,便可將南直隸和浙江的清軍切成兩斷。如此,南京便孤立無援了”。
聽了江天表的話,朱亨嘉眼睛一亮,對著軍事輿圖左看右看,大喜道:“先生之策甚善”。
當即下令全軍轉變作戰方向,渡石臼湖去取高淳、溧陽,令馬寶部速取吳縣、常州,至溧陽與己會合,又嚴令孫貴,不惜一切代價,擊潰清吳鬆水師,趕至南京,截斷敵長江航運。
見朱亨嘉從諫如流,江天表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監國,臣是來與監國道別的。明日,臣便要返鄉了”。
朱亨嘉大驚:“孤與先生情投意合,馬上便要兵發南京,正欲朝夕討教。先生何故棄孤而去?孤舍不得先生,難道先生竟舍得孤嗎?”
監國靖王的眼淚,說來就來,眼圈紅紅,依依不舍。
江天表十分感動,監國真是至情至性之人啊!表此生何幸,遇此明主!
“臣亦舍不得監國,然老母年事已高,不得不辭別監國,回鄉盡孝!”
聽江天表這麽說,朱亨嘉就不好阻攔了。大明朝以忠孝治天下,人家要回家照顧老母親、盡孝道,自己身為監國,怎好阻攔?
沒法子,隻得應允。
本來朱亨嘉還欲給他封個正三品嘉議大夫的散階,可他堅持不肯做官,隻得做罷。
次日,朱亨嘉率百官給江天表送行,足足送了十裏。
江天表深施一禮,“送君千裏,終須一別。監國請回吧”。
朱亨嘉不肯,“讓孤再送送先生”。
江天表正色道:“監國軍務在身,豈可為表一人,而延誤軍機?請回吧!”
朱亨嘉歎了口氣,“今日一別,不知是否還能有緣與先生再見”。
呼左右端出一托盤,內有幾張紙。
“此是何物?”
“此乃歙縣千畝良田的田契,供先生奉養老母所用”。
“萬萬不可”,江天表急道,“土地者,國之命脈,請監國將良田賜於有功將士。臣家中尚有數畝田地,足可安身立命”。
朱亨嘉無奈,又喚人取出紋銀千兩,不料江天表連銀子也不肯收。
監國靖王急了,“孤知先生高潔,不要官不要田亦不要銀。可老母年事已高,先生又向來清貧,請收下銀子,讓老母安度晚年。且先生於大明立功甚偉,若什麽都不收,叫孤心中如何得安?”
見朱亨嘉如此說,江天表也不好推辭,取了一百兩銀子,謝道:“謝監國厚恩,奉養老母,百兩足矣,多不敢收!”
言罷,江天表施禮拜別,大步流星地往家裏趕去。依然是來時的農夫打扮,青布裹頭、粗衣短衫。本來朱亨嘉還想送他一匹快馬回鄉,可他連銀子都不肯要,又焉肯要馬?
見這個寒酸又偉岸的身軀,漸漸地離開了自己的視野。朱亨嘉和關守箴、孫金鼎、劉文秀、郝尚久等文武大臣感歎不已。
江公真國士也!
安得舍羅網,
拂衣辭世喧。
悠然策藜杖,
歸向桃花源。
??
一個月後,南直隸徽州府歙縣江村,十幾匹快馬馳至。
為首一人,四十餘歲,頭戴烏紗,身穿腓色官袍,補子上繡著孔雀。端得是官威顯赫、氣宇軒昂。
令人喚過鄉民問道:“請問江天表家在何處?”
江村地處偏僻,鄉民何曾見過如此陣仗?皆悚然不敢言。許久,方有一老丈,惴惴然言道:“村東頭三間破草房便是”。
“孔雀”很奇怪,“監國不是賜了他紋銀百兩嗎?怎不蓋間新宅?”
“您是說百兩銀子?前幾日,江先生捐了百兩銀子,在村裏建了學堂、請了先生,供族中子弟讀書”。
“孔雀”感歎:“江氏兄弟,一個為國盡忠,一個君子固窮。真吾輩之楷模!入忠義之鄉,吾輩豈敢騎馬?”
當即喝令全部下馬,步行至村東頭草房前。
“江兄在嗎?大明禮部右侍郎任廷貴求見江兄!”
“乖乖,禮部右侍郎!聽說比知縣老爺官還大”,小小的江村沸騰了,百姓們從四麵八方圍過來,不敢近前,遠遠地圍繞著看熱鬧。
“任賢弟!”
“江兄!”
江天表仍是農夫打扮,粗衣土布之下,擋不住的絕世風華。
老友見麵,百感交集,涕淚交流。
江天表迎任廷貴一行入宅,正欲奉茶,任廷貴卻道不忙。
“江兄,弟此次帶來了監國封老夫人為一品誥命太夫人的誥命,一塊’忠孝之家‘的匾,還有寫給您的一封仙翰”。
一品誥命太夫人,可不一般,乃是官員女眷中的頂級,和一品官員的俸祿相同,萬曆朝時月俸八十七石。當然,此時正處於戰爭期間,折算下來,實際領不到這麽多,但也足夠一家人豐衣足食了。
朱亨嘉知道,給銀子,江天表絕不會收,幹脆給他老母親封個誥命,月月發俸祿,這樣他就無法推辭了。
大明朝等級森嚴,隻有五品以上,才能封誥命,一、二品才能封“夫人”。官員的母親,其丈夫如果已經去世,要加個“太”字。江天表的父親已死,所以母親封“太夫人”。
江天表聞言,急忙擺香案,扶母親出來接誥命。
任廷貴大聲念道:“監國靖王製曰:忠君者孝於親。南直隸徽州府歙縣江村義士江天一,舍身為國,忠貞不渝;江天表,乃心王室,品性高潔。其母相夫以儉,教子有方,獨知大義,作忠移孝。茲以覃恩,封爾為一品太夫人。欽哉特諭。監國靖王崇禎二十五年陸月”。
見誥命中提到了殉國的長子江天一,江母老淚縱橫。
任廷貴又道:“江兄,監國還賜給您一塊‘忠孝之家’的匾,小弟替您掛上”。
“有勞賢弟!”
最後,任廷貴取出了朱亨嘉寫給江天表的仙翰。
江天表拆開一看,上麵是一首《訴衷情》:
《訴衷情·贈江天表》
老春佳釀稻花香,酒醉望殘陽。
江南景色如畫,往事豈能忘?
君已遠,草疏黃,路茫茫。
太平天下,再訴衷腸,無限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