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織魘者七弦
淵棲三百四十三年，戈明沙漠已有五十年沒有雨露降臨，霓虹河終於渴死，露出灰黃的河底，晒乾的魚類扭曲成敗柳的形狀，死寂的卧在乾涸的河床上，輕輕一碰就會化為塵土。滾燙的熱氣從沙礫中汩汩騰出，與驕陽惡劣的廝殺。滾滾黃塵幾不能視物，乾燥的風從一線天的風口灌進去，洗劫了百穀崖所有的濕意和綠色。
萬物都在拚命的喘息，血盆大口朝百穀崖露出了獠牙。
百穀崖的族長白滄擎著一片枯萎的白樺葉搭在眉梢處擋住燃燒的陽光，污濁的汗水從橫生的皺紋中悉悉索索的往下滴，還沒落到地上，便又被熱陽吸幹了去。
已經四天了，黝黑枯瘦的手臂裂開一道道口子，血水干成暗紫色。他已經在巫婆的門口跪了四天，室內燭影搖曳，巫婆黑色的長發從內室拖到門前，不曾動過。他卻也不能走開，一旦離去，這乾涸的霓虹河將把百穀崖的所有族人帶向死亡。又是一次燭息，他甚至知道下一根喜燭將在他數到十四的時候點起。
一、二、三、四、五……十二、十三、十四……
燈影再次亮起，咚咚的腳步聲漸行漸近，白滄覺得那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口，一下一下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石門開，巫婆洞悉一切的眼睛靜靜看著他——無悲無喜，他的身後是焦灼的大地和熱漲的山風。
她唇瓣的紋路深似年輪，持針的右手在空中緩緩的比劃著：「霓虹枯了——」
白滄雙手疊在她褪色的布靴上點上額頭，沙啞的嗓子艱難的吐出兩個斷續的音符：「織魘——」
巫婆抽出腳，重新步回室內，白滄垂首小心的跟上去。巫婆在一塊一人高的殘垣前頓住，殘垣的石壁上有淺淡的符號已經分辨不清，巫婆卻覆上了手，細膩的血線隨著她撫過的痕迹現出一個奇詭的形狀，大地一陣顫動，內室傳出微弱的呻吟。
白滄雙手疊於額前匍匐在石壁前：「織魘大人，霓虹涸徹，您該醒了。」
霓虹涸徹……霓虹涸徹……
沉積的灰土撲簌簌從起伏的袍袖上跌落，七弦從煙霧中掀開眼睫，墨黑的空間如墜黃泉川水，堅硬冰冷的岩石抵著她的脊樑，酸麻的感覺毒蛇一般滲入血肉之中。她企圖扶著壁角起身，手指將將觸到便頹然軟下，恍然醒起：它們已於十五年前被巫婆折斷九根。
十五年前著上的衣袍在密封的石室中也沒能逃過歲輪的厲碾，她微微動作，衣袍布片便悉悉索索的如塵埃剝落。石案上的綢布下露出一角焦尾。族長的祈祝聲沒有間斷。七弦揭開白洗的裹屍布抱起七弦琴，石門轟隆升起，漫天濃塵。中現出白滄不算虔誠的臉：
她定定的望著白滄皺眉橫生的眉頭：「你說……霓虹……死了？」
霓虹死了，天邊的霞光是百年來最濃烈的殷紅，彷彿浸血的白浪，鋪在疊嶂的層巒之巔。血色的夕陽打在她十五年不見天日的蒼膚上，泛著大理石的銀彩。
巫婆盤腿坐在棉榻上垂首縫補一件褪色的黑袍。喜燭垂淚。紅色的絲線在她指尖繚繞如妖蛇。一切與十五年前七弦進入那密室里一模一樣，彷彿她從未走下那棉榻。白滄依然撲在門前，紫色的點痣從他右頸沿著臉頰額頭一直蔓延到左頸。
七弦從衣龕里抽出一條墨黑的綢巾裹住頭髮，殘存的左小指在琴上撥出一個調：「白滄——你快死了……」
他的臉上浮現一個奇詭的笑容來。巫婆的口舌在燭影中吐出一聲長太息。
※※※※※
霓虹果然是死了。縱橫的土紋在焦黃的沙漠上繁複的纏繞糾結，點綴其上的綠洲被沙礫埋葬，天地蒼黃已經不是當年所見的沙漠明珠連。
七弦沿著霓虹河一路前行，一路奏著絕響的古調————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
霓虹河盡頭的祈蒙山是真實的海市蜃樓，樓頭上沙風如刀，割裂她陳舊的衣袍，將細弱的蒼膚割出道道血痕。洌風呼嘯，唱著不明的天歌。祈蒙山尖頂近在眼前，她的小指癲狂的把琴弦撥的嘈嘈切切，似乎弦斷處，便是生的盡頭。
霓虹……霓虹……我要拿誰的命去換你重生……
祈蒙山尖搭了一座高台，那是葬儀場。高台周圍凌亂的堆積了數十個靈柩，棺材東倒西歪，白骨混在一處，不知怎樣才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人體來。濃黑的大風常年肆虐，高台早已斑駁——危危欲傾。
葬儀場即使為死者舉行葬禮的地方，也是婚嫁迎娶的場所。祈蒙地小，自古便有習俗——有女在外嫁入，必出一女相抵，這葬儀台便是將陪嫁女祭天的場所，天空的禿鷲啄食人的身體，將血肉片片撕開、剝離、吞噬，疼痛的哀嚎持續不了多久，很快就會只剩一堆白骨。
自上次婚儀的置辦已經過了二十年——就是她出生的那日。七弦是百穀崖年紀最大的未嫁姑娘，樹百曾在少年時對她吟唱一首古老的曲調：——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彼時七弦五歲，樹百已經十歲。她不知道那古調的含義，樹百說他在誇她好看。樹百的眼睛濕潤柔和，似是藏了千年的古卷，七弦從不質疑他的話。然而，她雖是百穀崖最好看的姑娘，卻無人過來提親，因為她是巫婆的孩子。
族人皆說巫婆是她的祖母——即使七弦也曾質疑她只是她路邊撿來的棄子，因為她從不讓她喚她祖母。巫婆不是我的祖母，她是百穀崖的巫婆，為百穀崖祈祝雨露和糧食。
七弦在十五年前無意中彈出了一曲《山鬼》，巫婆聽見，捏斷了手中一生不曾擱下的紅絲線，黑洞般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啞掉的嗓子發出嗚嗚的怪聲，雙手急速穿梭——絞折她九根手指，織出一間石室，將她困入其中。直到霓虹乾涸，白滄不得不喚七弦醒來——霓虹為她而生，他既然已死去，只有她才能將它救起。
然此時，七弦也不能救霓虹了。它脊樑上爬行的經脈已經灼濫。十指僅餘一指，斷指的雙手奏不出完整的《山鬼調》。織魘再也不能用琴曲布水，世上能救霓虹的只有蛟龍之血——可惜沒人知道，也沒人能得來。
左小指撥弄著琴弦，七弦琴的琴徽起了深刻的裂紋，琴音微顫，七弦從高台的各個破損的靈柩里翻翻撿撿，終於尋得一塊光滑結實形狀細美的白骨，替上原先不能再用的琴徽。她的七弦琴為白骨製成，時間久了，大部分都已經泛出暗黃的顏色，幸好質地還是晶瑩的，這枚新裝的白骨襯得破舊的古琴越發的玲瓏剔透。它應該是屬於一個美人白蔥似的素指——
世上活著的蛟龍早已滅跡，獨剩天之驕子——皇室一族，然這皇室的血脈在與凡人的不斷通婚中早已失去了那份初始的那份純粹，拿來救霓虹還遠遠不夠。即使她願意嘗試，可又如何才能得來那萬里之外王族貴胄的血液呢？
入霄的輪迴石上波紋明滅，七弦將台邊的七星草碾碎塗在碑面上，便看到幾豎排小字，言曰：樹百將於八月十七迎娶十四公主入百穀崖。
懷中七弦琴噹啷墜地。